（二）
半夜，叶妮从她位于灯笼街角落的狗窝中爬起，她是被某种富有节奏感的喧哗声吵醒的。
“哎哟乖乖~还真要打仗啦？”同住屋檐下的老乞丐望着外面街道怔怔出神。
叶妮立时奔了出去，她伸头望向街道，却见街上一股又一股兵卫们手拿灯笼，并入中间缓缓向外行进的人流。他们身穿各色军服，打的纸灯也是五花八门，夜雨淅沥沥将光彩幻化得一片朦胧，无数彩色溪流渐渐汇聚成巨大彩霞在眼前烟波缭绕，确是斑斓壮观一番好景。
“到底没坐以待毙，集结士兵大有作为！好，这女皇当真是条女汉子...跟我差不多！”
少女嘟囔了会儿，注意到一支白色队伍。那队伍并不壮大，但走得极为笔直整齐，在这纷乱繁杂的人流中显得尤为耀眼。她知道那是御铁卫的队伍，也知道早前的那位小军爷也一定在其中。她尽力想象着那人此刻正挺起干瘦身板儿，神采飞扬地跨着正步的滑稽模样，那模样或许是既单纯又笨拙的，但同样也庄严得令叶妮这类人无地自容。简而言之，叶妮有些嫉妒。
少女又再次回到她的狗窝，这次她一巴掌扇醒睡在一旁滚成团子的毛球，嚷道：
“死肥仔睡个屁，起来啦！咱们好运到嘞！”
说罢收拾了细软，说是细软，其实不过是将几件老旧衣服零碎找张破布裹了。她拽起睡眼朦胧的熊猫人，用坚定到足以使脚掌发肿的步子，头也不回向着滚滚人流冲去。
但没混入队伍几分钟，一盆名为现实的冷水便对叶妮迎头泼来。那现实属于一名女军官，和叶妮长相相仿也拥有一头金发，且身穿金丝甲的真正贵族子弟。她用看死狗的眼神打量着眼前乞丐，接着往外一指，那意思是让他们赶紧滚蛋，否则军法严办。
“怎地？我也要参军！我也能打青纹鬼！今天早上还抓了一个捏~”少女连忙抗辩，熊猫拉拉她的袖口，示意自己也出过力，叶妮没空搭理他。
“谁告诉你我们是去打西国军的？实话告诉你，我军是去瀚河戍防。最多就给中州灾区运些粮草什么的，仗是无论如何打不起来，你这样的贱民去了，只配洗厕所烧水~”
女军官轻蔑地笑着，又将注意力集中在自己军靴是否有被沾上泥点这种问题上。叶妮看出那是贵族子弟完全放任自流，自以为是的招牌模样。跟她一比，早上碰见的御铁卫小军爷甚至都来得更成熟稳重些。
“...毛球啊，咱今天看见的那个团是叫啥来着，御铁卫是吧？人家可放出话来，说不收复花磁以西的中州国土誓不罢休诶~你再瞧咱主城军这几位军爷军奶，戍个边防都神气得好似裤裆生了鸡仔！要真拉去打，乖乖可不得了咧~怕是第二天便要管青纹鬼子喊老公咯~”
“是是是，喊！肯定喊！喊啥嘞？”毛球没太明白叶妮的意思，他的理解还停留在要给人洗厕所烧水那层。
少女这话说得确实有些毒损，好在那贵族女军官毕竟受过些高等教育，不愿跟个乞丐丫头多逞口舌，便差了四名守卫，让他们将这一大一小两活宝撵出去。
两人就这样被几人架着，用一种极为耻辱的方式参观完了这条戍边大军全貌：
当先开路的是由女皇亲自任命的皇家军队。他们身穿精美笨重的金银铠甲，手拿根本没使用过的长剑坚盾，佩戴无数连烈士墙都自叹不如的闪亮徽章，他们只是一群从未上过战场的纨绔子弟。
二线阵营由雇佣骑士组成的丛林游魂军团担任。那群老骑士个个头发花白长须飘飘，每人年龄至少有六十以上，身上装备破旧锈蚀，**老马疲瘦，真不知道与西国军作战和第二天弯腰起床这两样运动，哪个对他们更艰难些。
由夷地兽人组成的兽兵团分走两翼侧方。那群兽人跟温顺的毛球可不是一个品种，他们眼睛更渴望血肉，他们的牙齿也更加尖利，简单来说，他们更加饥肠辘辘。这直接表现在了枯萎凋零的毛发与瘦骨嶙峋的肋骨上，当他们经过叶妮身旁时，叶妮简直快被他们肚皮发出的咕噜声震聋。
行在后方的是一群尖帽子工坊的法师。在这片大陆上魔术的力量是必不可少的，法师们既可以辅助士兵冲锋陷阵，也可施放远距离法术牵制敌人，而战后的医疗处理也需要他们的神秘力量。但就目前这支队伍的情况来说，他们唯一能提供的服务，只有在前面那只兽人队伍快要饿死的时候，主动把脖子伸过去让他们吃掉。谁叫这些尖帽子还都是学徒呢？里面岁数最长的小家伙，戴上帽子甚至都不及叶妮一半高。
最后终于轮到统一月白制服的御铁卫兵团出场。这些从数百年前便开始抗击侵略的士兵们，确实比前面那堆不明所以的玩意儿更懂得如何行军打仗。这群丘八军容整洁，步伐坚定且掷地有声，连旧武器也擦得铮亮如新，在雨夜之下，他们好似一柄银色长矛撕裂了黑暗与潮湿，甚至连大地也被震颤得有些巍巍。不过他们的问题也很明显，那就是人数实在太少。别说早上青年吹嘘的上万兵甲，这群老兵如今人数比前面任何一个军团都少了足有三分之二以上，少到根本不足以扭转战局。
参观完大部队，少女和熊猫一同被扔在大街旁。叶妮怔怔趴在地上，望着逐渐远去的行军队伍和被他们踩踏得杂乱无章的冰冷泥地，心中只感一片失望。
老实说，看到期望已久的大军以这幅的模样出现，叶妮实在有些泄气。
这样破破烂烂凑来的千把个残兵，别说跟西国青纹鬼子正面交锋，恐怕碰一下就一哄而散，戍防？防得住谁？她把面前和着冰渣的稀泥聚拢，猛地将脸扎进其中，想让精神重新清醒一下。
一只军靴站在少女面前，少女顺势上看，先是看见一身陈旧月白军装，又看见那柄生锈的腰间佩剑，最后才看见一张和善又精神的年轻脸庞，是早上那位小军爷。
“哟~是你们啊！你俩怎么在这儿？”那青年问得很随意。
“御铁卫队伍在前面呢！咋没归队呢我的爱国将士兄弟？”叶妮奇道。
“...弟兄们嫌我...没打过仗...碍事...让我到后面来当...军需队长...”小军爷支支吾吾，显然是因早前豪言壮语没有兑现而感到有些尴尬。
叶妮看去，想不到竟还有一小股人拉牛赶马地跟随在大部队后面。光线随部队走尽变得晦暗，夜色中这群人零零散散有气无力，倒像刚从墓碑中爬起的行尸走肉。
他们是来东方避难，却又被狡猾女皇重新征召入伍的难民大队。这些半人半鬼的家伙们聚集了前方大部队所有的“优点”：老的比老骑士们更衰老，小的比小法师们更年幼，饿的比野兽们更饥瘦，他们比前锋年轻贵族更加无知愚蠢，又比后方老兵油子更加人数稀少。是的，这支队伍的状况，简直就跟小军爷此刻神情一样令人尴尬。
不过叶妮是不怕尴尬的，她喜欢尴尬，因为在那种气氛中她总能捡到些有价值的心思，叶妮同样喜欢捡漏。
“这么说你大小算个官儿咯？”少女凑上来一把揪住青年领子。
“嗯~怎么着在军中也算个人物吧！毕竟我可是御铁...”小军爷还想吹嘘自己管理上千人衣食住行的壮举，却被少女强行打断：
“那好那好，你把我俩收了吧！小妮子会点账，毛球会搬箱，很有用哒~”少女指指自己，又指指身旁正在像狗一样抖泥水的熊猫，露出一副想将**贵卖的无良商人嘴脸。
“这不好吧~你俩都没编制的诶！”小军爷有些为难。
叶妮二话不说踹翻身旁经过的一位难民，抢过他手中的线膛枪。那难民如得大赦，连滚带爬逃出队伍。也许在他眼里拿着破碗苟活比扛着武器赴死更自在些。
“呐~现在有编制了吧！”
“不成不成，你这是强词夺理，不作数的啦！”
“哼~你嘚瑟什么？听说御铁卫治军挺严，也不知道某人在酒楼吃霸王餐外加恐吓平民，团里该怎生个罚法？”
这话确实管用，小军爷被吓得脸色卡白，满头大汗求饶道：
“别介别介！四十军棍可不是闹着玩的！这样这样，我这儿正好缺个副队长，以后我去哪儿您二位去哪儿，您是我心腹好不好？”
青年摸出俩罐头塞到二人手上，又从车厢中折腾出两件新军装亲自送上，这才堵住叶妮的嘴。
少女扛枪盘腿坐在运送物资的马车厢顶，作为军需后勤队员为数不多的好处之一，她终于如愿以偿当上了丘八，并不再担心有人会半路杀出来，又将她抛回泥地。那名热血青年军需队长名叫李镜，来自中州砾谷城，和他平平无奇的名字一样，他的个人经历也着实平淡。这类人是很容易变得熟络的，那小子没聊上几句便将叶妮他们当作了生死之交，现在正跟毛球互相支棱着在马车上打盹儿，样子活像两尊融在一处的艺术雕像。
叶妮望着前方的邋遢大军静静出神，她看见五彩的队伍走出喧嚣走向荒野，在夜空下渐渐变得灰暗，而那个曾经灯火辉煌的东都主城也愈发遥远。山丘与河流在道路左右且快且慢地后退，最终在一个拐角处把身后城市光亮也完全埋没了。少女惊讶地发觉，自己比想象中更容易思乡。
即将在面前展开的世界让她神经紧绷，她握住老旧线膛枪。虽然枪的膛线早被磨平，子弹也总翻着跟头出来，但枪托沉厚光滑的触感和淡淡火药味让人略觉安心。少女开始预感，这场战争或许会轻易开始，但不见得会轻易结束。
“等着瞧好吧！”叶妮暗暗为自己打气，顺便将老枪握得更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