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大汉扶起，他虚弱地靠在树干上，大口喘着气。我静静地望着他身后诡秘阴翳的树林深处，那里没有多余的窥视者，大汉面余惧色，随着大量汗水从两鬓滑下，他苍白的脸色也渐渐转向红润。“公子，小人之前多有冒犯，还望恕罪。”
我收敛神色，定定地对大汉说道：“我有几句话要问你，希望你不要对我有所隐瞒。”
大汉神情温吞，片刻后才对我点点头。
“第一件事，我看你虽然行事鲁莽，仍有一身玄力，不属凡人之躯。你可是城中哪方势力中人？”
他神色尴尬，挠挠头道：“回公子，小人姓秦，名作木，本是这雁门郡中秦家的一个家仆，因为会几点口舌功夫，讨好了管家，又有点小聪明，拿了点凡人拿不到的好处，这才堪堪达了初境。”
我微微颔首，道：“你不必如此谦虚，凭自己的口舌，能从凡人中脱颖而出，也算有点本事。”秦木憨厚地对我咧了咧嘴，我心中冷笑，这秦木爱耍小聪明，必定不会对我全盘托出。
“第二件事，你此次出了雁门郡，所为何事？”
秦木四下里看了看，憨笑着说道：“公子说笑了，小人不过一介家仆，闲来无事出去逛逛，能有什么事？”我冷哼一声：“雁门郡以南三十里没有任何人市，荒山树林遍地，闲来无事就是外出三十里，莫非这秦家，还是由你来做的主？”
秦木脸色僵硬，我拨开前方的灌木，将方才那个黑衣人尸体拖了出来。月光下，他双眼中布满惊惧，嘴角溢出的血迹触目惊心。
“第三件事，你可认得此人？”我蹲下身，看着秦木的眼神问道。秦木并未回答我，见了黑衣人的面容后，忽的惊慌地探了探袖口，急忙上前扯开黑衣人腰上悬着的锦囊，又牢牢攥在手心，甚至有几滴汗水滑落，秦木又是喘了几口粗气。
我靠在雪庐马旁，能看到秦木一切的神色变幻，四下里除了马蹄轻拍地面的响声，只剩一片寂静。半晌，秦木抬起头来，沉声说道：“此人六年前来到雁门郡，杀人得罪，后被城中穆家保下，又改姓穆，为穆家效力，已有两年有余。”
“第二件事，你此次出了雁门郡，所为何事？”
秦木咬咬牙，抬头正色道：“公子，并非小人有意欺瞒惹恼公子，此事实在关乎重大，非小人一命能够衡量。感念公子救得小人一命，若公子暂时无处安身，可到秦府小聚，家主必会安排妥当。”
我又看了眼深邃的夜幕下，宽广城墙里显得有些荒凉的雁门郡，白狸儿突然从我怀中露出脑袋，一双玫红色的眼珠子带着刚睡醒的茫然盯着我。
我将白狸儿的脑袋压过去，翻身上马，清声对秦木说道：“我从南面的月牙城流经此处，能助你一手也实属缘分，借此机会到你秦府拜会也并无不可。还有你不必叫我公子，叫我洛阳就好。”
秦木神情缓和了几分，堪堪站起身来，对着我行了一礼，便转身向北：“小人为您带路。”
圆月悬在天边，清辉下，是颠簸的山路，路边生长着一些白杨树，月光时而透过树枝落下，我似乎感受到一种叫迷茫的重量。
离开月牙城已经有二十多天，我一路向北，受着那冥冥之中的指引，为了活下去，为了那个人…
而此刻，我身上的重量又重了一些，南素给的玉佩时常发烫，我不知道是不是她在挂念我，但在前几个万籁俱静的夜晚，我经常会想起她在屋顶流泪的面容，我想知道她现在好不好。
“洛公子，这雁门郡和毗邻的几座城不太一样，除了城内几十万人，这里也是天剑宗的一处分部。”
见我神色惊异，秦木笑着继续说道：“洛公子有所不知，虽然这里已经算是凤阳山的势力范围，但也活跃着一些小宗门，听城中的长者说，百年前雁门郡其实唤作雁翎郡，是凤阳山掌管下的一处宗门。某一天，一名天剑宗的高人游行至此，与本地宗门中人发生争端，此事惊动凤阳山与天剑宗高层，后经协商，凤阳山竟然就将雁翎郡拱手送人，还将翎字去掉，改作雁门郡。”
我沉吟了一会儿，问道：“听你这么说，你们秦家，难道还跟这个雁翎门有什么关系？”
秦木激动道：“公子果然聪颖过人，不瞒公子，不仅秦家，我刚刚说到的穆家，在百年前都是雁翎门长老的宗亲，那件事之后，雁翎门一拍即散，留下的几个长老也在本地安身立命了。”
我点点头，又问道：“像秦家穆家这样的势力，城中还有几家？”
秦木回道：“不怕公子笑话，我们秦家虽然可能在外面算不上什么，但在此处雁门郡，只要有我们秦家在，便无人有胆子称第一。前几年还有个城北的南家，南家的女儿进了凤阳山，这本是件天大的事，但这几年南家却更加隐没，不再争锋，没再出什么大消息了…”
我的呼吸一滞，转头问道：“你说这儿有个南家的女儿，进了凤阳山？”
秦木埋头继续走着，漫不经心回道：“是啊，南家那个女儿真是国色天姿，那年她走的时候，不少人魂都被她带走一半，这件事我不会记错的。”
我的视线虚晃了一阵，耳边又传来时隐时现的箫声，弄箫人依依而立，而那个姑娘在我生命中的位置，或许我这一生也分不明白。
……………………………………
踏上第一块石板路，雁门郡宽广的城门屹于眼前，夜幕褪去，朝阳初生，这座城池还很安静。
阳光越是向北，越是显得薄凉，冷涩的晨风吹拂，穿过无人的街道，我下意识裹紧衣袖。
城中走了半个时辰，秦木在一座气派铺张的府邸处停下，我昂起头张望，朱红的大门上刻着烫金的秦府二字，大门很宽，足够六七人并排走，左右两边还设有两处偏门。秦木腆笑着对我说道：“公子见谅，没有家主接见，一律只能走偏门，洛公子请下马吧！”
我牵着马，刚靠近偏门就听到里面阵阵叫吼，夹杂着拳脚破空之声。进了偏门，就看到一处演武堂，几片人对着木桩操练着，这些人赤着上身，身材结实，面容凶悍，虽然都是些不具备玄力的凡人，但在凡人堆里，也算顶尖战力了。而最惹眼的，是这演武堂中央，有两个肌肉似小山，皮肤黝黑的壮汉正在交手。两人动作十分迅速，战况尚且有来有回，忽的左边那人一个重心不稳下蹲，挡住对手一记直拳，一个马步又硬生生抵住破风腿，对手来不及收势，一只腿便被那人一手虎钳拿住，顺着大腿猛地向前，一拳轰向对手面门，这一拳劲道十足，便是巨石也得四分五裂。
“呼…”那人适时收手，敛起身形，两腿并拢，向着对手拱拳行礼。硬声道：“承让！”
我心下震颤，虽然我对武学所知甚少，但这大汉方才的应变与扎实的基本功，都让我对他高看一筹，如果他具备玄力呢资质，必定前途无量。
“你承让个什么呀！没劲！无聊死了！”这时，一道娇媚的少女音打破了沉默，我循声看去，一个身穿白色练功服的少女，十五六岁，正高高坐在椅子上不满地指着那个壮汉。
少女从椅子上起身，两束麻花辫搭在胸前，明眸皓齿的，和这片壮汉对此鲜明。
“小王哥！我刚刚说了，同辈切磋拳脚无眼，伤人见血是很正常的，你没必要束手束脚的！”少女一拳头砸在壮汉肩头，神色间尤其气愤。
“小姐，大家都在秦家共事…”壮汉沉声道。
“行了行了！本小姐没兴趣听你讲大道理，每次都这么说，我耳朵都起茧了！”少女两手抱胸，站的挺立，对着一旁落败的壮汉冷冷说道：“奴才就是奴才，目光短浅。没有实力，还偏偏要招惹小王哥，要是哪天小王哥登了龙门，有你后悔的！”
壮汉神色愠怒，咬了咬牙，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少女的目光直直看过来，这个年纪独有的任性展露无遗，我忽然心虚地想要后退。
秦木小声对我说道：“这是我们秦家的二小姐，秦雨疏，洛公子，家主不在，还请您多多担待…”
少女慢悠悠走到秦木面前，清声说道：“家主规定你一天之前就应该回本家，你迟到了，我们秦家的人都知道，家主最讨厌不信守承诺的人了，秦木，你自己说吧，想要什么处罚！”
我收敛神色，隐隐听到四周有人议论。
“秦木这次惨了，正好碰到二小姐，有他好受的…”
“咱们秦家家主到底最讨厌啥啊，上次二小姐还说最讨厌吃香菜的人，上上次还说最讨厌走路内八字的…”
秦木低头涩声道：“我一介家仆，自然全由小姐吩咐…”
二小姐谑笑道：“那你就在这里，嗯…倒立围着演武堂走一圈，边走便学猪叫。”
周围顿时响起一阵哄笑声，秦木脸色变幻，手足无措。
“哼，我也没真指望你能做到。”二小姐一双明眸转向我，问道：“你是什么人？”
我照着中州的记忆礼貌性地后退一步，低头拱手到：“在下洛阳，之前有缘结实秦木兄弟，听闻家主威名赫赫，便将在下带到秦府拜会。”
二小姐一手捏着脖子边的小辫子，惊奇道：“看你这服饰礼节，你是中州人！”
我微微点头：“不错，我是京都人。”
二小姐惊喜，似乎还想说些什么。这时，演武堂北侧走出一位身穿红色锦袍的中年男人，两鬓乌黑，目光如炬。
“雨疏！休得胡闹！”男人声音沉闷如巨鼓。
二小姐回头喜道：“父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