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间,距离那场八重村巫女的觉醒祭礼,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之久。对于八重村的村民来说,一切也早已回归了原本的生活轨迹。
毕竟,在这个吃饭看天的时代,所有人首要的任务是填饱自己的肚子——次要的任务是填饱自己亲人的肚子;村民们或许会关注巫女的迭代,但是既然巫女的人选已经出现,那么他们也不会吃力不讨好地去反对。说到底,如果一切没有改变,对于村民们来说就是最大的照顾。
因此,在这个酷暑之后的金秋时节,哪怕夏天的余热依旧持续不散,却也都影响不到八重村的村民们内心满满的喜悦——那是最纯粹的、对于丰收的喜悦。
女孩提着菜篮子在田埂上摇晃着前进着。也许看上去她似乎总像是要跌倒,可若是仔细看,就会发现女孩的步伐十分沉稳,其中更是有种别样的美感在她的步履间缠绕。
她是在狭窄逼仄的田埂上翩翩起舞啊。
“凛——!”
忽然间,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女孩听到了身后传来的呼唤声音;踩着高跟木屐的她晃了晃身,然后带着惊讶,飞快地回过了头:
“姐姐?”
虽然有些疑惑,可她的脸上露出的,是开心的、毫不做作的笑容。
因为,她可是她的姐姐呢。
“姐姐今天不应该是在神社练习吗……怎么这么早就下山了?”
放缓了前进的步伐,八重凛站在了姐姐的身边。小女孩手上提着盛满了野菜的篮子,与自己的姐姐并排着。两姊妹一起走在田野边上,穿着印染上绯色的和服,就像是两朵小樱花并蒂而绽。
“今天可是中元节啊!这可是难得的节日,妈妈就给我放了一天假。”
八重樱笑嘻嘻地伸出了自己的魔爪,一边“蹂躏”着凛系好的发髻,一边解释着:
“爸爸今晚要主持祭典……向八重村历代神社的神主和巫女进行祭祀……她希望我们可以了解一下祭典的流程以及注意事项。”
“毕竟……这些事情总是要轮到我们身上的。”
“嗯……”
八重凛抿着嘴唇。
随后,两人不约而同地陷入了沉默。
毕竟,这个话题对于只有九岁的她们俩来说都有些过于沉重了。
对于幼小的预备巫女们来说,这是沉重的、与「命运」有关的话题。
巫女是什么?
对于生活在八重村的居民们来说,巫女既是侍奉神明的存在,又是整个村子的守护者。
将自身的性命寄托在剑上,以凡人之身对抗传说中的妖魔——
这,即是八重的巫女的存在意义。
但是,对于巫女来说,“巫女”本身的身份却是一条枷锁。
责任与力量一起,强制性地捆绑在少女的身上,让她们不得不在这座村庄里面生活,然后渡过短暂的余生——这,即是巫女隐藏在强大背后的真实背景。
历史上,没有一位巫女活到过三十岁。
或是被妖魔杀死,或是被灵力反噬;或是在外出历练之际早夭,或是在某一天神秘地消失。
八重的巫女,就是这样短暂的存在。
而且对于这件事,八重葵知道,八重时臣知道,八重樱知道,八重凛也知道。
所有人都知道成为巫女的后果。
今年,八重葵已经二十九岁了。
大明古人言三十而立,但是对于八重村的巫女们来说,这却是一道永远也跨不过的生死之槛。
“嘛……总之,先回去家里吧,得帮助爸爸张罗一下家里才行。”
最后,还是八重樱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寂静。她既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与自己的妹妹说话。
她指的家里,并不是山上的八重神社,而是他们一家在山下村里的住房。
中元节是由大明国传过来的节日。对于大明人来说,中元节即是祭祀先祖的日子;但是对于东瀛国的居民来说,这却还是一个与邻居拉近关系的最佳时刻。
凛与樱沿着汐见川的河水一路往上,河水中早已漂浮起了无数的莲花灯,灯芯上燃烧着单薄的火苗。
——中元节并不是给人过的节日。它是神明给予鬼魂们的怜悯,是满足他们对人间的最后留念的日子;灯也不是为人而点,而是为阴间的先祖们指引回到人间的道路。翠绿的莲花灯的颜色倒映入了汐见川中,与边角泛黄的树叶相映。在这一刻,清澈透明的河水,竟真的宛如传说中的那一条水。
忘川之水。
“真漂亮啊……”
八重凛的眼中只剩下了这一条漫长的、八重村的生命之水,不自禁地小声地嗫嚅着。
漂亮吗?
确实很美丽啊……
妹妹的樱色长发披散在肩上,随着山间的风飞舞;两人漫步在河畔边缘,八重樱从未觉得,这熟悉的场景竟美丽得令人惊心动魄。
这一刻,要是能永远停留住该多好啊……
“姐姐……?”
熟悉的声音唤醒了樱的幻想。她逐渐回过神来,眼前的是妹妹那充斥着担忧的脸庞。
“啊,没事的凛,我们继续走吧。”
“嗯!”
看着姐姐的脸上回归了往常一样的笑容,凛的面庞也重新展开了开心的微笑。
“汩汩……”
汐见川的水缓缓地流淌着,几尾鱼在水中欢快地来回穿行着,往来翕忽,似乎是在与河水上的莲花灯相乐。或许,有人会觉得,所谓的莲花灯只不过是假的,游鱼的快乐也只是虚假的快乐;可是,子亦非鱼,安知鱼之乐?
樱也在希望着,希望自己能够成为那河里的一尾游鱼,无忧无虑地生活着。
就像从前那样,她与妹妹与父母那样的生活。
只不过。
知道了母亲决定的她,身负母亲托付的她,被妹妹憧憬着的她,真的还有资格去向往着,向往如游鱼那样虚假的快乐吗?
巫女。她是八重村下一任的、全村人众望所归的巫女。
看着眼前妹妹的身影,樱的内心有些恍惚了。
或许这就是宿命吧。
今天与母亲的谈话内容还言犹在耳,沉重的事实压制得她喘不过气——说到底,她其实也不过只是一个九岁的小女孩罢了。
但是,年龄从来都不是逃避责任的借口啊……
“黑根大叔!”
凛今天似乎非常有活力——倒不如说,她其实每天都元气满满的。
想想也是,如果没有这样积极乐观的性格的话,会性格扭曲也说不定吧。
被所有人孤立的感觉,樱虽然没有经历过,因此无法想象;但是妹妹脸上那偶尔有些落寞的表情告诉她,这一定不会是什么有趣的事情。
“哟,这不是八重家的两位小巫女嘛!难得见你们两个一起出来啊。”
土间黑根在田地里,杵着锄头,以浑厚的嗓音回应着凛的呼喊。这位大叔樱也认识,是少有的对凛很友善的长辈。
“今天妈妈给姐姐的功课取消了,所以她才能下山哦~!”
八重凛的声音因为努力地提升音高而失去了清脆的感觉;然而,其中的兴奋意味反而更能使人感同身受。
“哈哈!葵那妮子,做了一个不错的决定啊!你们两个小家伙,今天也好好享受吧!”
“那是当然啦!黑根大叔今天也别种地了,一起来玩吧!”
“哈哈哈,还是凛酱心疼大叔啊!”土间黑根哈哈大笑着,“不了不了,过节那都是年轻人的事情,对于我们这些老人来说,还是干活重要。”
“那太可惜了啊。”
凛惋惜地说道——她是真心在为土间黑根惋惜。
八重樱默默地目睹着眼前的景象,她的脑海里似乎有什么醒悟了。
凛,似乎一直在将自己的快乐,不停地分给其他人呢……她一直在用着自己的方式,来不断地温暖着这个世界吗……
八重樱的眸子开始变亮了。
是啊,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与土间黑根正聊得兴高采烈的八重凛忽然僵住了。
因为,有个人将她紧紧地搂在了怀里。
如果说,这一切是宿命的话——
“姐、姐……?”
八重凛迷茫地问道。
“凛。”
八重樱在她耳边轻声呢喃。
“姐姐,一定会成为一名合格的巫女的。”
“我保证。”
——那她,对这个所谓的「宿命」,甘之若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