谲莲见过惊鸿剑。
那时她还未戴上面具,还笃信着一些后来被彻底打碎掉的东西。
那是二十年前的夏天,热风裹着虫鸣席卷而来,她坐在叶家的后庭,脱掉了鞋袜,在空中晃着白生生的一双脚丫子。一摇一摇,一摆一摆,像鲜花,随着风恣意地掉落。于是谲莲就在心里由衷地赞叹,真好。
那时她还握有大把大把的青春,还没来得及成为一个真正的猎人。
就是在那个下午谲莲见到了惊鸿剑,只是匆匆地一警。她跟叶礼在叶家大院玩捉送藏的游戏,偶然地路过了叶家宗祠,那柄古朴凛然的长剑就那么若无其事地悬挂于堂上。
谲莲在叶家宗祠的门口停了一阵子。她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把正气凛凛的剑,好一会儿。
后来他知道了那柄剑叫惊鸿剑,是叶家的祖传名剑,那里面封印了叶家老祖部分的灵魂。
可是那时的谲莲已经摔碎了一切可以摔碎的东西,他把自己困在了一个循环反复的梦里,捡起一具具尸首,亲手为自己戴上面具,变成一个合格的复仇者。
而他的故人已经叛出了昔日的那些以为永远忘不掉的岁月,一同被叛出的还有叶家,以及那把正气凛然的古朴长剑,于是许多年了谲莲都再没法与和他只一面之缘的惊鸿剑有所交集。
不错,谲莲就是那个戴面具的女人。直到此刻,他终于看见了惊鸿剑被彻底激活后的究极形态。
惊鸿剑通体发出金色的光,犹如太阳。能量在剑身上流动,犹如河流,汹涌澎湃。剑身上每一寸灵量的密度都达到了一个令人咋舌的极限,如果灵量全数释放的话,只需一击就足够摧毁一座山丘。
流动的金色灵量稀释出炽烈的云雾,它们在惊鸿剑觉醒的那一刻便飞速爬升,在空中形成了一张老人的面目。状若佛陀。
“这是…”谲莲颤抖着声音喃喃道。
叶家老祖。
从没被全面激活过的叶家名剑惊鸿剑,竟在一个外姓少年手中被百分之百解放后进入了究极状态!
如果今天的一幕流传出去,必然会在整个十九宫乃至红皇后世界掀起惊涛可是,最令人感到匪夷所思的并不是惊鸿剑的觉醒而是在硕大无朋、充满了爆炸般震慑力的叶家老祖云像下方,被谲莲双目紧紧锁定的孱弱男生,他此刻的灵量竟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飞快往上涨。
若说谲莲无意间捕捉到的颇为可观的灵量只是冰山一角,那么现在,这个庞然大物就要从本来静止的水面上出来了。
血红色的灵量豪不掩饰,锋芒毕露,旺盛得溢出后覆盖在少年的身上,覆盖在清秀的眉宇间,显出一种阴邪诡异的美感来。蒸出的赤红色云气静寂地溃散在空中,被海风一拂,直直扑到谲莲脸上,苦涩干烈如饮烧酒。
他的名字叫,安忍
如果说从他们进入看上去是绵阳幻境实际上是与绵阳幻境完全不同位面的【黑死领土】开始,直到自己成功抢夺叶回溯为止,这次行动的主动权都彻头彻尾掌握在谲莲手里。
那么眼前这个原本软软糯糯的安忍则无异于横空出世的大妖剑。从以惊悚蛮力挣脱崩裂可列为上品灵器的捆神素,到拾起同样应该不可能被他驾驭的惊鸿剑,再到百分之百解放惊鸿剑的所有能量,以至于此刻近乎磅礴并且还在以令人目瞪口呆的速度暴涨的可怕灵量,男孩凭一己之力上演了一出几乎可以算得上逆转乾坤的震撼转折。
安忍昂起头,用殷红的瞳孔看了看谲莲,诡谲笑了一下。他右打量四顾茫然后目光落在身后的月夕身上:“你是……苏家人?”
月夕刚刚被安忍甩开后一直远远站着,此刻对上那双诡异的眸子,本来十分殷切的心倏地一悚,一股寒气直直逼上喉头:“是……是的。”
安忍起眼睛,似乎在思考,他的背门完全暴露在谲莲服底。谲莲眯了眯眼,飞快地在几个动作内弹出六粒念珠变化为长枪,拉弦,猛然击出。六支长枪同时朝安忍而去,直奔安忍后背!
目睹切的月夕失声叫道!
噗噗!
可是迟了,六支长枪同时击中安忍,枪尾的羽毛在空气中久久颤料不止,长枪带来的呼啸声在风里缓缓而落,在月夕听来像是金属的尖啸。
然后
然后,没了。
六根长枪笔直地扎入安忍的背部,可是安忍竟然完全没有反应。少年依旧专注地盯着月夕,那双血红色的瞳孔像渐渐冷却的夕阳,在安忍的后背,一滴血都没有渗出,他只是背对着谲莲,轻轻地伸了个懒腰,六支长枪哗啦啦掉到地上,枪头毫发无损。
谲莲几乎不相倌自己的眼睛,他在一瞬间猛然明白了刚刚发生了什么事这家伙,居然在长枪插入后背的那一瞬间,用强劲的肌肉锁死了长枪!
被肌肉绷紧了的长枪无法前进,后退不能。这就是刚刚之所以出现那一幕的原因。这比空手接子弹还要难上数倍的事,他竟然易如反掌地做到了。
安忍看着月夕,他的声音从容不迫:“我知道苏家的樾震,他是个不错的孩子。”
月夕怯儒着声音,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少年格外陌生:“他……是我哥哥。”
没有回答月夕,安忍转身,缓缓踱步,谲莲不再犹豫,银箭汹涌而出,秒钟内,出手五次,共计六十支银箭在太阳与星辰下交织出令人息的银雨倾盆而下。安忍继续缓缓踱向另一个方向,眸里充满了一种闲庭信步般的清冷。
他一步抬起,意在四方,仿佛提起干钧,然后轻轻放下。
半空中叶家老祖云像的双眼蓦然睁开,一股不可抗拒的凛然正气浩瀚地贯穿了空间,谲莲看见安忍四叶的空气似乎火焰燃烧般的扭曲了一下,然后下一秒,像凭空长出了一层透明的防护罩,六十支银箭全数钉在了这个半球形的防护罩上,纹丝不动地停在空气中,密密匝匝地把安忍身叶的空气扎得像刺猬一样一切雷止步此处,一切雨止步此处,千军万马满天神佛皆止步此处。
风从东面来,在凝固的箭丛中刮得咝咝作响。叶家老祖的云像合上了眼。
过了一会儿,第一支银箭抖动起来,慢慢地开始围绕着安忍悠悠地转动飞翔,接下来是第二支,第三支。
三支……一支接一支的银箭以安忍为中心进行圆叶运动,越转越快,越转越快,形成了一场由银箭组成的龙卷风,快速转动而后狂奔最后飞翔此刻的银箭群有种凄厉冲突的美,闪动着决烈迅猛的光,而这场声势浩瀚的风暴风眼是安忍。
安忍走到四肢被彻底钉死在地上的白雀旁,这里身处箭雨风暴的中心却静如止水,风停止了,只有阳光浩瀚地落在两人之间。安忍小心翼翼地,近乎温柔地把插在白雀身上的长枪一一拔掉,生怕惊动了什么。他把白雀平放在地上,
轻柔地抚摸着白雀血迹斑斑的胸膛。安忍扬起脸,血红色的瞳孔望向空气中某处地方。
安忍喃喃自语:“小姑娘,我闻到了可怜的气息。”
而后他站立,长久地站立。翻飞的银色箭雨中,谲莲看见他狰狞地对自己笑了。
叶回溯在黑夜中醒来。
窗外的月亮把自己晒得苍白。远方有西风,沉默拌死在窗台,在悄怆幽邃的夜里粉身碎骨,像被折断脊架骨的狗。
他舔了舔自己干燥枯萎的嘴唇冷而粗糙像石头。叶小椴伸手往背脊处探了探湿漉漉的一片冷汗。
叶小根把整件上衣褪去,露出白皙结实的身体,腹部伤痕累累,望而触目惊心。
他把上衣抵在身上、脖间、双颊、额头,细细擦拭。待冷汗都被吸干净了,他将衣服扔入床边用于夏天降温的凉水中。
衣服在清水中浮沉,发涨,叶小椴在床边蹲下身子默默而观,赤脚在地上行走,站立许久。叶小把屋里悬挂着的惊鸿剑取下,缓缓掂量,然后启出长剑。月下长剑映出他面容的轮廓,面目是承自母亲的清秀,骨架却如父亲般的硬朗,棱角参差,爱憎分明得一目了然。他只是想起了很多年前,他曾经被父亲棱角分明的下巴蹭着,那时候的他望着天空就觉得全世界都拥有。
父亲······
他合上剑鞘,单手持剑,叩门而出。月影风声潺潺流水声风情万种地拥抱了他。吸饱水的上衣沉降到盆底,门砰的一声,合上。
出门左拐,向前二十五步折右。
叶家大院的北厢自上一任大宗主离开后完全属于叶回溯。
他有时望着门庭冷落的假山也不禁愣神。什么时候习惯一个人住那么大的院落?书房打坐,竹林舞剑,偶尔惊醒,独自面对空荡荡的房间,像对着没有水的枯井,摇一摇铃,只有万千晚风来相伴。
叶回溯只是常常眺望那座依然未有源头活水来的假山,像吊唁一些再回不来的东西。不再恐惧,不再惊慌,原来曾认为无论如何都无法接受的更改,终于有一天麻木了,麻痹了,也就成了习惯,就终于接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