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十一岁那年,母亲总是谆谆叮嘱,让她千万不要走进隔壁那座宫殿般的大房子。
可不知为何,母亲越是强调,安娜便越是好奇。她经常在夜半时分打开自己房间的窗户,出神地凝望那座母亲明令禁止她靠近的房子,内心充满好奇。她和那栋房子之间只隔着约摸二十米的夜色。
房子本身被漆成玫瑰色,四周环绕着雪白的,长着苔藓的高墙,院子里是一大片嫩绿的草地,两棵高大的橡树守卫着前院的入口,在这位于莫斯科郊外的普通小镇,属于超一流的豪华居所。大概只有贵族或富商才能买得起这类房子。
然而房子里却住着一个极其危险的人物。镇子里的居民将他称作吸血鬼伯爵。人们说吸血鬼伯爵从不在白天露面,因为一旦他被阳光照到,就会立刻灰飞烟灭。母亲甚至言之凿凿地说,太阳西沉之后,吸血鬼伯爵就会从红房子里溜出来,猎杀任何一个敢于独自夜行的冒失鬼。他会用牙齿撕开受害人的动脉,饥渴地啜饮他们的鲜血,直到一滴也不剩。
尽管镇子里从未传出有人被吸干的消息,但安娜和别的街坊们一样,不敢踏入吸血鬼伯爵的红房子,就是偶尔经过那里时,也总是提心吊胆的。
直到某个晴朗的秋日,安娜和朋友们玩滚木桶的游戏。她手脚并用爬进用来装马铃薯的木桶,之后蜷起身子。
“好了。”她对伙伴们喊道。
于是朋友们一边笑闹喧哗,一边在崎岖不平,布满碎石的人行道上猛推木桶。木桶越转越快,天空、地面、树木、房屋……所有的这些交汇在一起,在一片可怕的天旋地转中融化。
世界不停地转,木桶不停地滚,直到撞到了什么东西上面才猛然停下。安娜狼狈地爬出木桶,只觉头晕目眩,耳边一片狂响。她扶着一棵高大的橡树艰难地站起身,之后抱紧树干,闭上眼睛稳了稳心神。
等她差不多平静下来之后,听见伙伴们正参差不齐地喊着。“快跑,快回来。”
安娜睁开眼睛,这才发现自己正站在吸血鬼伯爵的院子里。她抬起头,在打开的百叶窗后面,一双眼睛正向下窥探。她的血液几乎冻结,于是大叫一声,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朝朋友们跑去。安娜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清晰的轻笑,却顾不得那么多,只是不停地跑着。
那是她和吸血鬼伯爵的第一次遭遇。
当天晚上,父亲听说了这件事,打算将她揍一顿。安娜堆出一脸充满歉意的微笑,并保证说绝不会再有下次。父亲才放过她。自那之后,不知为何,安娜便没那么害怕那座红房子了。
她的生活继续一成不变地进行,直到1825年的冬天。
当时的俄国爆发了饥荒,虽说没有到饿死人的程度,但粮食比起往常确实变得更加短缺了。
镇上的许多人都在挨饿,不过安娜清楚,吸血鬼伯爵一定不缺吃的。
想象一下,在全国一半以上的粮仓都空空如也的寒冬,一个人弄到了一颗新鲜的石榴,但不是为了吃它,而是另有所图。他在深更半夜等着他的邻居打开窗户,然后用力将石榴丢过去。那颗水果“嗖”的飞过夜色,刚好砸中安娜的脑袋。
她惨叫一声,跌倒在地。陈旧的木制地板顿时发出危险的吱嘎声。她揉着隐隐作痛的额头站起身,跑去关上窗户,之后捡起地上的石榴。
它看起来很正常。尽管母亲告诫过不能吃来历不明的东西,但安娜还是忍不住将石榴剥开,看着烛光下晶莹的石榴籽。她小心翼翼地剥下一颗,放进嘴里,咬破。五分钟过去了,她并没有死,也没感到哪里不舒服,于是吃光了整个石榴。
安娜并没有将这件事告诉别人。第二天经过伯爵的红房子时,她无言地对那一排紧闭的百叶窗道了谢。
当晚她打开窗户时,又有东西从黑暗中飞了进来,是一颗熟透的桃子。果实被厚厚的画纸包裹着,因而并没有摔坏。接下来的几天里,她不再和家人一起吃晚餐,而是早早回到房间,打开窗户,点燃蜡烛。
伯爵的礼物总会准时飞进来。安娜也很快学会了避开这些礼物的攻击范围,不至于被砸到。
到了第五天,伯爵扔进来一枚闪亮的金币。安娜以前从未见过这类钱币,一时不知道那是真是伪,于是只好求助父亲。她的秘密也因此泄露了出去。
又过了几天,安娜全家吃了顿丰盛的鹿肉大餐,没人问父亲是从哪弄来的鹿肉。
后来,那些家伙出现了。
母亲拉着安娜奔出屋子,穿过无人耕作的荒芜冻土,逃往小镇东边的密林。只要躲进去,骑兵就找不到她们了。
但两人慢了一步。几名士兵骑着骏马追上来,手中拿着闪亮的马刀,边喊着边围着他们绕圈。马蹄扬起的尘埃呛得安娜喘不过气。一个满脸络腮胡的骑兵朝着母亲的后背狠抽了一鞭子。她厉声尖叫,追捕她们的人则哈哈大笑。
她们被带回小镇,在一个灰色的绞架前站定。周围挤满了惊慌不安的镇民。绞架平台离地两米左右,由四名留着大胡子的士兵守卫。安娜看着自己的父亲被人半拖半拽地押上绞架,心中充满难以言喻的恐惧。
地方长官沉重地踏上台阶,站到父亲身边。“此人竟敢在属于沙皇陛下的草场偷猎,简直无法无天。”他吼道。“因此我将他判处死刑。”
安娜觉得无法呼吸。怎么回事,父亲要死了吗?她恍惚地想,不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士兵将麻绳套上父亲的脖子。围观的人群中发出一阵不满的抗议声,母亲则不可遏止地尖叫起来。安娜感到泪水在眼睛里积聚,滚下脸颊。她想跟着大喊,嗓子却发不出声音。
“你们在吵什么?”一个声音穿透众声喧哗,犹如利剑切穿奶酪。
大家一齐望过去。
那人长得非常年轻,似乎是个贵族,有着蜷曲的银发和蓝宝石般的眼睛。他骑在一匹高大的红马上,腰间配着把装饰华丽的军刀,刀柄末端有着黄金镂刻而成的闪耀鹰头。
“在杀人吗?”他的语气平淡如常,不带一丝感情。
地方长官似乎认得他。“是的,阁下。”
年轻的贵族翻身下马,用那双漂亮的碧眼扫视众人。“到底发生了什么,各位?”他说。“赏个脸跟我讲讲吧。”他伸手指向吸血鬼伯爵的红房子。“我是那座房子的主人,也是你们的邻居……丹蒙.凯恩。”
聚集在绞架下的人群面面相觑,没人说话。一个小男孩指着丹蒙,尖声叫道。“他在白天就出来了。”
的确,现在是下午,晴空无云,悬于天际的太阳灼灼逼人。可吸血鬼伯爵就这么突然现身,站在众人面前,而且并没有像母亲所说的那样,在光天化日下灰飞烟灭。安娜死死盯着吸血鬼伯爵,企盼他能做些什么。
“这家伙在沙皇的草场猎鹿,而且屡教不改。”地方长官对着下方喊道。
吸血鬼伯爵没有答话。他默默地走上前,大家慌忙让开一条路。
四名士兵把守在绞架下方。“您不能上去,阁下。”其中一人说道。
伯爵将一只手按在刀柄上,“我能上去的,先生。”他的礼貌中透出可怕的寒意。“问题在于我需不需要踩着你的尸体上去。”
士兵们退开了。
寒风萧瑟,年轻的贵族拾阶而上,白如新雪的斗篷在身后拍打,同苍白的皮肤相互映衬。
父亲转过头,盯着吸血鬼伯爵。他抽出腰间那把装饰有黄金和宝石的华丽军刀。人群再度尖叫起来,一片哗然中,安娜唯一能分辨出的是母亲的喊声。
刀光闪过,绳索断开。父亲身子一晃,跌下绞架。
“这是干嘛?”地方长官喊道。
“放人。”伯爵冷冷地说,一边将军刀收入鞘中。
“不行,你不能……”地方长官话刚说到一半,肥胖的圆脸便狠狠挨了一拳,从绞架平台上摔了下来。他双手挥舞,活像一只急欲腾空而起的鸟儿。
“别跟我讲什么我不能。”吸血鬼伯爵说。
他站在那里,双眼扫过突然寂静下来的人群,目光停在那几名士兵身上,仿佛在向所有人发出挑战,所有人都一动不动。
“把这该死的绞架烧掉。”他命令道,然后一跃而下,骑上红马扬长而去。
事情就这样突然发生,又突然结束。
当天夜里,天空飘起了雪花。安娜独自一人踏入吸血鬼伯爵的院子,为白天的事情道谢。母亲由于要照料摔伤的父亲,没有和她一起来。她循着红沙铺成的小径来到一处雅致的花园,空气中弥漫着玫瑰花丛的馨香。周围安静得有些吓人。
“我认得你,孩子。” 吸血鬼伯爵的声音突然响起,尽管很轻柔,却仍然吓得她寒毛直竖。“一年前你曾坐着木桶造访此地。只不过那天你离开得太匆忙,我们没来得及谈谈。”他说着从阴影处走出来,苍白的月光在发际闪烁。
过了好一会儿,安娜才找回声音。“当时我实在吓坏了。”她紧张地说。“没想到你还记得我。”
“我当然记得你。”他用一根冰凉的手指轻轻抬起她的下巴。“你有一张亚洲人的面孔,对我而言,这就像是无数张千篇一律的脸谱中匆匆闪过的花朵。我们本该在一年前就成为朋友,可那时的你似乎很害怕我。”
“我们能成为朋友吗?”安娜后退一步,问道。“你和我是截然不同的人,你是贵族,而我……”
“你恨沙皇吗?”吸血鬼伯爵打断她。
这个问题把她吓坏了。她从小就听人说,沙皇是臣民之父,大家都应该服从他。可今天,父亲却险些被绞死,仅仅是因为在沙皇的草场上猎了两只鹿。
“不恨。”她回答。
伯爵用那双仿佛洞察一切的碧眼望着她,目光如此深邃,令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可悲的谎言,”他浅浅一笑。“更可悲的是,你撒谎的水平很差。我也一直在撒谎,但没人能看得出来,至少……能看出来的人越来越少了。”
“你撒了什么谎?”安娜问道。
“我不叫丹蒙。”他的吐息在寒冷的空气中化作一团暖雾。
“那你的真名是什么?”她知道继续追问很不礼貌,但好奇心实在强烈。
“有必要知道吗?”伯爵反问。“在过去的漫长岁月中,我用过很多名字,艾伦·米希尔、瓦西里·菲特、布莱恩·芬齐……我换名字犹如别人轻飘飘换几件睡袍,至于袍子底下的是谁根本无关紧要。现在告诉我实话,孩子,你恨沙皇吗?”
她昂起头,注视着他的眼睛。一片冰凉的雪花飘落在睫毛上,缓缓融化。“恨。”其实她并不真的恨,但不知为何,她吐出了这个字。
吸血鬼伯爵再度露出微笑。“看,至少在这点上我们有着共识。我们会成为朋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