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清晨,潮湿而阴冷,细如烟雾的小雨不眠不休地下着。鹅卵石路上又湿又滑。
安娜和吸血鬼伯爵来到挤满船只的码头。至少三十条船停靠在这里,桅杆如长矛林立,被湿冷的风吹得啪啪作响。他们登上一艘即将航往法国的商船,前去同船长见面。
安娜将搭上这艘船,独自前往巴黎上学。她搞不懂吸血鬼伯爵为什么坚持这么做,也许是因为他讨厌她,所以才打算把她送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
“你为什么不和我一起去法国?”踏上甲板时,安娜忍不住问道。
“因为那里有我不愿面对的东西。”伯爵用平板的语气回道。
“什么啊?”她好奇地追问。
“回忆。”吸血鬼伯爵答道,随后岔开话题。“这艘船叫珀耳塞福涅号,名字很拗口。”他说。“船长是个很讨厌的家伙,我敢打赌,他敲竹杠的本事一定比驾船高超。我至少多付了两倍的钱。对了,你知道珀耳塞福涅吗?”
安娜摇摇头。
“她是希腊神话里的冥后。”伯爵笑道。“有趣的是,把她和丈夫连接在一起的纽带是颗小小的石榴。”
珀耳塞福涅号的船长身材瘦小,胡子拉碴,看样子大概有四十多岁。此刻,他正指挥着一群水手冒雨装货,看到伯爵,便立刻丢下工作小跑过来。
“早上好,先生。”船长热情地招呼道,然后望向安娜。“就是她要坐船去法国吗,她是您妹妹?”
“我不想同你东拉西扯。”伯爵伸出戴着戒指的手揉了揉眼睛。“总之,给我把这女孩送到巴黎的那家寄宿学校。”
“放心,放心。”船长堆出一脸谄媚的笑容。“只有她一个人吗?”
“嗯。”伯爵点头道。
“这……这恐怕不太安全啊,先生。”船长咕哝说。“如果她半道出了意外,掉进大海,被人抢劫,遭人拐卖……你该怎么办?”
这话让安娜不寒而栗,她忍不住向后退去。
伯爵耸耸肩,漫不经心地走上前。他一把抓住船长的衣领,以惊人的臂力将后者提离甲板,按在栏杆上。“我该找到你,把匕首捅进你的肚子。”他朝下方的滚滚波涛瞥了一眼。“然后将你丢进大海,让你和那些虎头虎脑的大虎鲨在水中畅游一阵。”
“知道了。”船长挣扎着喊道。“我会把她安全地送到学校的,我发誓。”
伯爵放开了他,露出微笑。“谢谢。”
船长揉着脖子,大口喘着气。甲板上的其他人也好奇地围了过来。“我只是出于担忧,所以才问问。”船长说。
“我也只是回答了你。”伯爵收起笑容。
之后,他们三人来到为安娜准备的舱房。那是间布置极典雅的小房间,摆着一张床、一张书桌、一张椅子、一把凳子。其中一面墙放着书架和箱子,装了许多皮革封面的厚书。靠窗的小桌上有副已经摆好了的象棋,精雕的棋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爱德蒙·唐泰斯。”当船长走出舱房后,安娜说。“你其实不叫这个名字吧?”
“没错,那也是假名。”吸血鬼伯爵坦然地回道。
“你为什么总是用假名字?”安娜苦笑道。
“因为那样很有趣啊!”伯爵笑着说。“假名字是可以随意抛弃的。换掉一个名字就好像褪去一段人生,忘却一段过往。你可以不再去想自己以前的过错和痛苦,重头再来,从生活中领悟到更多的道理。”
安娜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我也想换个名字。”她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你觉得叫什么比较好?”
“苏茗。”伯爵脱口而出。“就叫苏茗吧。”他看着她,奇特的微笑里带着一丝悲伤,那双深沉的碧眼仿佛洞悉一切。
自那天起,安娜这个名字永远从世界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苏茗。
前往法国的路上并没什么危险,苏茗安然抵达巴黎,见证了大都市的壮丽繁华。除此之外,其他的一切都没她期待的那样美好。
开学日,苏茗靠在光秃秃的梧桐树下,看着同学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彼此谈笑风生。只有她孤独一人,没有可以分享故事和经历的同伴。这令她非常沮丧。
不过值得欣慰的是,学习对苏茗而言并非难事。没过多久,老师们便一致认为她是学校里最优秀的学生。大概是因为整个学校都死气沉沉的缘故,她毫不费力地成为了全班第一,并一直保持了下去。
在巴黎生活的开销大得惊人,但吸血鬼伯爵每隔一段都会寄给她一笔钱,因此苏茗并不用为生活烦恼。
她的很多同学们却在同贫穷苦斗。即使如此,苏茗仍然非常羡慕他们。这些人有朋友,朋友让生活变得快乐而轻松。
你杀过人。每当苏茗想接近同学,脑海中便会自动浮现出这句话。提醒她要同他们保持距离。
这令苏茗非常孤独。她开始想念自己的双亲,想念做安娜的自己。她杀掉旅店的招待,也杀掉了安娜。
有次,她写信给伯爵,向他吐露内心的想法。“比起苏茗,我更喜欢做安娜。”信的最后如是写道。
伯爵的回信简短而不屑,字里行间透着愤懑之情。
“若你还是安娜,等待你的只能是贫困。”他写道。“你青春的美貌会被艰苦的劳作所毁,最后丧失殆尽,变成邋里邋遢的半老徐娘。即使你倾尽一生克勤克俭,所得所获也根本微不足道。而在沙皇专制下的俄国,你的子孙后代也将代代穷困潦倒,命如草芥,只能靠着贵族们的残羹冷炙苦度光阴。这就是你作为安娜的命运。只有傻瓜才会接受这样的命运,只有傻瓜才会认为这是十分自然的事。就是因为俄国到处都是这样的傻瓜,十二月党人悲壮的起义才会失败。”
这封信刺痛了苏茗。她想起作客伯爵的豪宅时,平民与贵族坐得泾渭分明,想起那种仿佛跨越边界般的巨大差异。
她继续在这所与世隔绝的寄宿学校苦读。可随着时间流逝,孤独感愈发让她难以忍受。不知为何,她心中渐渐萌发出不可抗拒的对吸血鬼伯爵的思念之情。
他究竟叫什么名字,有着怎样的过往?苏茗觉得自己似乎爱上了他。于是她的信像雪片一般像他袭去。之后的两个月,她望眼欲穿,却没能等来他的只言片语。她深深地沮丧起来,成绩一落千丈,同学和老师们开始议论纷纷。
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苏茗无精打采地趴在桌子上。历史老师在讲台上绘声绘色地讲述着阿斯佩恩-艾斯林战役,一副当年两军交战时,他正好从战场路过的样子。
在这场战斗中,奥地利的查理大公先是水淹然后火攻,让战无不胜的法国军队吃尽了苦头。
老师突然不再讲话,把在艾斯林苦战的数万士兵抛诸脑后,朝苏茗走来。
听到老师的脚步声,苏茗连忙坐直身子。
“我刚刚讲了什么?”老师厉声问道。
“艾斯林战役。”苏茗紧张地说。
“哪位法国元帅战死了?”
死人了吗?“是……”她支支吾吾地开口。“是……那个……”
“是让·拉纳元帅。”老师咆哮道,接着,他惟妙惟肖地讲述起拉纳元帅受伤时的情形。全班都在窃笑。
当拉纳元帅的双腿被炮弹炸断,部下们将他抬离战场时,苏茗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低头翻开历史教科书。
阿斯佩恩-艾斯林战役发生在1809年。她死死盯着书上的那行字,目不转睛。
当天夜里,她带上在这两年里存下的所有钱和几身干净的衣服,翻墙逃出了学校。
一个月后,她找到了吸血鬼伯爵在维也纳的住所。那是座顶尖的豪宅,深院高墙,棕榈环绕。苏茗径自走进大门,爬上一段长长的楼梯,冲进书房。吸血鬼伯爵正独坐在书桌前看书。
“苏茗。”他放下书,那语调好像彼此刚刚分开不过几个小时。“你怎么回来了。”伯爵的样子比起当初两人分别时毫无变化,让人不禁怀疑岁月在他身上已经失去了魔力。
“我已经没什么要学的了,再有一年我就会毕业。”苏茗回道。
“没什么要学的了?”伯爵皱眉道。“不,永远都学不完,我给你钱,你要一直学下去。”
“在那之前,你看看这个。”她从背包中掏出一本书,朝伯爵扔过去。
他伸手稳稳接住,翻了起来。“历史书?”他困惑地看着她。“怎么了?”
“看第68页。”
接着是一阵沙沙的翻书声。“艾斯林战役。”伯爵的声音突然变得沙哑。
“你今年多大年纪?”苏茗问道。
一阵沉默。
伯爵放下书,抬头望着她,没有说话。
“你看起来只有十七岁,至多二十。”苏茗说。“可阿斯佩恩-艾斯林战役发生在1809年,距今已经16年,你却说自己曾在艾斯林同拉纳元帅并肩作战。”
伯爵靠在椅背上,吃吃笑了起来。“你就因为这件事,从巴黎跑来大兴问罪之师?”
一阵怒火猛然涌上心头,苏茗竭力控制住自己。“我只是受够了。”她说。“我受够了你没完没了地骗我。我给你写了那么多信,你几乎一封也没有回过。我只是想多了解你一点。”
伯爵叹口气,从座椅上站了起来。他如漂浮般绕过桌子,几乎悄然无声。
“其实我真的是个吸血鬼,不老不死,以血为生。”伯爵说。“每当夜深人静,我便会躲到街道的暗处,找落单的人,撕开他们的动脉,啜饮他们的鲜血。”
“不,你撒谎。”她摇着头。
“不信吗?”他的手中突然出现一把匕首。那是把有着象牙刀柄,红宝石装饰的漂亮匕首。“割开你的手腕,看看我见到热腾腾的血后会作何反应?” 伯爵说着将匕首递给她。
苏茗接过匕首,看着阳光在锋刃上闪烁。伯爵静静地站在她面前,不老的面孔没有任何表情,波澜不惊的碧眼仿佛能洞穿她的内心。
苏茗举起刀,深深地割伤自己的手腕。暗红的血一下子涌出,染湿她的衣袖。她颤抖着,将受伤的手举到吸血鬼伯爵面前。
他没有动。
接下来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血,不断流淌。
“抱歉,我骗了你。”吸血鬼伯爵退后一步,垂下眼睛。“我不愿面对过去,所以编出一个个谎言,欺骗别人也欺骗自己。我不老不死,但我自己也不知道原因。有时,我甚至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真正的吸血鬼,生命对我来言只是一种诅咒。我很孤独,可我不能和别人走得太近,因为会被人当做永生的怪物。我的白昼犹如冰冷彻骨绵绵不绝的黑夜,而我像行尸走肉般孤独地在其中穿行。”
“你想知道我真正的名字。好吧,我现在告诉你。我叫马库斯,是一名法国贵族,仅此而已,仅此而已。”
苏茗放下手臂,失血令她感到头晕目眩。
她呆呆地望着马库斯的脸,一时间,仿佛看到众多面具纷纷脱落。
这些面具名叫艾伦·米希尔、瓦西里·菲特、布莱恩·芬齐、丹蒙·凯恩,爱德蒙·唐泰斯……还有其他许许多多名字,一个比一个成熟优雅,高贵迷人。然而留在最底层的却是个截然不同的身影。一个失去了一切,再不愿对任何人打开心扉的男孩。
她向前迈出一步,又一步,然后,紧紧抱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