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库斯掀开帘幕,低头走进拿破仑的帐篷。“欣赏一下这个超级杰作。” 他说着将手中的武器放到桌子上让她瞻仰。
那是把毫无装饰的双筒猎枪,枪身短粗,威力惊人,有几百颗专为它打造的特制子弹。不过比起普通士兵使用的滑膛枪,这支枪射程要短一些。
“这是我花大价钱,让军中最好的武器师父打造的。”至少,达武宣称那人是军中最棒的武器师父。马库斯在拿破仑面前坐下。“据说这把枪非常适合在马上射击,威力足以把迎面冲来的敌人打得灰飞烟灭。”
拿破仑蹙眉看着他。“你看上去可真有精神。”她并没有去碰桌上的枪。“你躺了一个多星期,康复后第一件事就是给自己弄把枪?这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再上战场杀敌了吗?”
他笑着摇摇头。“不不不,我杀敌杀够了。只是……我一直在思考一件事,为什么我开枪打不中人?”
“这还用想吗?”拿破仑倾身向前。“因为你枪法很差!不过这没关系,反正你是骑兵军官。”
马库斯耸耸肩。“事实上,这不能归咎于我的枪法,而是武器本身存在着缺陷。想象一下,如果枪支的杀伤范围是一整个面,而非一个小小的点,那命中目标不就轻松多了吗?”
“这把枪就是按照你的这一想法打造的吗?”拿破仑拿起桌上的武器,仔细打量着。
“没错,这是把霰弹枪。”马库斯说。“只要使用者知道该把枪的哪一头对着敌人,闭着眼睛都能命中。”只不过装填比较麻烦,后坐力大得离谱。
拿破仑拿起枪,在桌子对面瞄准马库斯。“不错的武器,很适合你。”她说。“可如果奥地利的十九万大军已经侵入法国边境,那么单凭一把枪,要阻止他们远远不够。”
“欧洲。”马库斯心一沉。“你为什么说欧洲?”
“因为那边的局势非常糟。”她放下枪。“我打算从纳尔逊的舰队中冲出去,回国整顿濒临解体的军队。贝尔蒂埃已经着手准备这件事了。两天后我们就撤退。”
马库斯听天由命地笑笑。“遵命。”
“对了,你到底什么时候能告诉我,你的眼睛是怎么治好的?”
这是她第一百遍问这个问题了。“我真的不知道。”马库斯说。“也许是喝了某种神奇的药吧,大概。”
拿破仑眯眼盯着他。“看来拉雷医生说的话也没那么权威。”
经过两天的准备之后,法军如期拔营撤退,这意味着再度挑战酷热难耐的沙漠。
由于远征军首遭败绩,士兵们个个神情沮丧,意志消沉。他们在烈日抱怨个不停,诅咒共和国,也诅咒发起这场远征的人。
为了鼓舞士气,拿破仑下令任何将领不得特殊化,包括她自己。所有的马、四轮车,和马车都被用来运载伤员。不便携带的重炮则直接丢弃在沙地上。
“我觉得自己也该算作病号。”部队行至一望无垠的沙漠时,马库斯对拿破仑说。
“想都别想。”她断言道。“你明明很健康。”
“我着凉了。”马库斯边说边在沙地上艰难地跋涉。“因为我掉进了海里,险些被鲨鱼吃掉。”
“后来你不是在病床上躺了一个多星期吗?”说话的是里昂,他曾和马库斯一起钻入阿克堡的下水道,结果迷了路,所幸最后侥幸溜了出来。
“我觉得现在自己旧病复发了。”
“闭嘴。”拿破仑疲惫地说。“全体步行,这是命令。”
行军第五天,部队来到了一处小镇。这里也受到了战争的波及,镇民们储备的食物和淡水远远不足以供养一支军队。
“我想起来了。”当众人围坐在火堆旁用晚餐时,马尔蒙说。“我曾从这座小镇招募了四百名士兵。”他边说边咬着丰腴的烤肉,油脂从嘴角流下。
马库斯凝视着火堆,不知不觉想到了克里奥的兄弟们。“他们当中有多少人战死,多少人伤残,有多少人愿意留在军中,又有多少人想要返回故乡?”
“不知道。”马尔蒙轻飘飘地说道。
“统计出来。”他静静地说。“全部统计出来,一个都不能忽略。然后将阵亡者的死讯告知他们的家人。”
当晚,马库斯在行军床上辗转反侧。夜晚的冷风在凄凉的沙地上一刻不停地呼啸。他断断续续地做着光怪陆离的梦,醒来时却不记得梦到了什么。
旭日初升之际,一声高亢刺耳,令人心碎的尖叫彻底将他惊醒。马库斯很快穿好衣服,踏出帐门,走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这里已经围了一小群好奇的人,有法军士兵也有普通百姓。他奋力挤到前面,看到条干净的街道,低矮的茅草屋罗列两旁。
在一堆灌木旁,几个女人围着一名嚎哭不止的老妇说着安慰的话语。但那老妪仍然哭个不停。在他们身边不远处,一个满脸胡茬的男人坐在地上,目光空洞无神。
马库斯看见迪昂正面对着这群人,腋下夹着一叠纸,脸也白得像纸。
他快步走上前。“迪昂,你做了什么?”
迪昂望向他,无辜地眨了眨眼。“将军,我在执行你的命令,将阵亡通知发给士兵的家属。”
马库斯楞了一下,接着点点头。
迪昂迈步向前,继续他的工作。很快,所有的镇民都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不,不要过来。”一个年轻的女人拼命挥着手,似乎想把迪昂赶开。
但他还是走到她面前,将阵亡通知递给女人。“抱歉,我真的没办法。”他低着头说道。
她终于接下那张纸,站在原地抽泣着。
“谢谢。”迪昂朝她点点头,继续向前走,经过几户人家后便又停下。
一个上个年纪的女人等在那里,泪水在她饱经沧桑的面颊上冲出两道灰色的痕迹。迪昂从那一沓纸中翻找了片刻,然后将其中一张递给对方。
告死天使在现实中真的存在,马库斯心想,而且他带来的是比死亡更残酷的东西。他不禁想起雅法城外的沙场,那是他在众寡悬殊之时取得的辉煌胜利。眼前的一幕便是胜利的代价……代价的冰山一角。
当天下午,法军离开了小镇,继续在沙漠中穿行。不时有干渴难耐的战士倒在沙堆中,再没有起来。而其余的人无动于衷,继续步履蹒跚地向前。
马库斯发现自己越来越想念草莓了。如果能回到枣红马的背上该多好啊!他不仅可以不用走路,而且还能在鞍上小睡一会儿。
他正走着,忽然看见一小队掷弹兵不待命令便坐下休息,于是朝他们走了过去。
“你……你们在干什么?”他问,嗓子干得几乎冒烟。
“我们累了。”一名中士答道。
“所以你们就坐在骄阳炙烤下的盐碱沙漠,等着漂亮女仆送来加糖的冰牛奶?”他用讥讽的语气说道。“快给我站起来,继续前进。”
中士用空洞的目光瞥了眼一望无际的黄沙和同样看不见尽头的行军队列。“我们只是想稍微休息一会儿,将军。”他冷冷地说。
马库斯决定改变策略。“再往前走两公里,便能看到一片绿洲,到了那,便能好好休息了。”他撒谎道。
“真的?”中士表示怀疑。
“我以军人的荣誉向你保证,是真的。”他郑重其事地说。
落队的士兵们信以为真,于是纷纷站起身,继续向前走。
有些军人根本就不在乎什么荣誉,快谢谢我给你们上的这一课吧,笨蛋。
起初,他还能勉强跟随众人行军,但由于体力不支,很快便落在了后面。甚至一个年逾六旬的老军士都超过了他。“将军,快点,你要掉队了。”军士催促道。
马库斯没有理会,继续不紧不慢地往前走。直到他看见有人仰面躺在沙地上,便走了过去。
躺在地上的人是迪昂,他脸色苍白,双眼紧闭。
马库斯伸手抓住他的衣领,拼命摇晃。“起来。”他嘶哑地喊道。“给我醒醒。”
迪昂的眼睛睁开一条细缝。“将军。”他呐呐道。“我想稍微睡一会儿。”
“在这种时候打盹会一睡不醒的。”马库斯说。“现在不是休息的时候。”
“我不会一睡不醒。”迪昂再度闭上眼睛。“我只是……”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一名左臂受了伤的军官骑着马从他们身边经过。“他起不来就算了,马库斯将军。给你自己省点力气,应付接下来的路程吧。”
“我没征求你的意见。”马库斯冷冷地说。他瞥了眼军官缠着绷带的手臂。“你只是胳膊受了伤,还能走路。把马让给他吧。”
“总司令说了,只有伤员能骑马。”军官说着便快马加鞭扬长而去。
马库斯低声骂了一句,随后抓起迪昂的手臂,试图将他拉起来。
“别管我了。”迪昂挣脱他的抓握,躺回地上。“你走吧,将军。我累了。”
马库斯从未打过自己部下,此刻却很想把迪昂痛扁一顿。但他克制住了自己。他抓住迪昂的胳膊,将他背了起来。
“把我放下,否则你也会死在沙漠里的。”迪昂说。
“带出你这么软弱的部下,是我作为长官的报应。”马库斯回道。
“是啊,将军。”迪昂悲伤地说。“我什么都做不好,父亲一直这么告诉我。我太软弱,又不够优秀,辜负了他的期望。父亲从未夸奖过我一句,因为我不是他期待的样子。即使我死在这里,他也不会流一滴眼泪。我这个废物不值得他那么做。”
马库斯有些惊讶,这是迪昂第一次对他吐露心事。也许他真的以为他们要死了。
“永远不要可怜自己。”马库斯小心翼翼地跨出每一步。天色越来越暗。“我没有父亲,不照样活得好好的。”
夜幕四垂,星星点点的火光在前方燃起。部队已经扎营,只要再往前走一段路,便可以休息了。迪昂并不重,但马库斯很快便筋疲力竭。他深吸一口气,单膝跪倒,将迪昂放了下来。
马库斯艰难地站起身,浑身上下剧烈颤抖,夜风将细小的沙粒吹到他脸上。当他抬头时,心脏几乎停跳。一名暗杀者就站在前方,黑袍在夜色中飘动。
他伸手到腰间摸手枪。
“是我,你掉队了,所以我来找你。”海娜摘下暗杀者的面具。“这身衣服是我找人定制的,方便在晚上行动。只不过做得稍微大了点。”
“别再穿这衣服了,差点吓死我。”马库斯喊道,他看向迪昂。“你这家伙能走了吗?”
海娜走上前,将迪昂扶了起来。他拍拍身上的沙子。“我觉得可以了。”迪昂说。他蹒跚着走向前方的营地。
开罗离这里已经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