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临近上船的几个小时里,马库斯独自一人在昏暗的小房间喝得酩酊大醉。
所有的事情都已安排妥当。他一共找到五艘快船,还聘请了五名亚历山大港最臭名昭著的走私犯作为领航员。
倘若风向顺遂,这支小船队用不了几天便能避开在海面上警戒的英国海军,航至安全区域。
但如果不幸被英国人的海防舰发现,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晚上七点左右,克丽奥走进来送晚餐。她穿着浅灰色的粗布长袍,掩盖了身体的曲线,黑发梳理得一丝不乱。
“晚上好。”马库斯微笑着说。
她点点头,若有所思地将餐盘放到酒杯旁边,接着突然开口。“你们要离开埃及了吗?”
他抬起头,用迷离的醉眼注视着她。“你怎么知道的,这是严格保密的啊!”
“我……我不小心偷听到的。”克丽奥说。
“好吧。”马库斯揉揉眼睛。“我们的确要回去了。不过放心,我会带你一起走的。”
克丽奥的嘴角浮出一抹淡淡的微笑。“谢谢您的好意,但我希望能留在埃及。”
不要,马库斯几乎脱口而出。但最后,他只是笑着耸耸肩,什么也没有说。埃及毕竟是克丽奥的家乡,尽管不舍,但他知道应该尊重对方的选择。
之后,他给了她一份礼物,又叫来一辆马车送她离开。回国的船很快就要出发了。克丽奥跳上马车,既没有回头,也没有挥手。她对车夫说了些什么。接着长鞭破空,车轮转动,马车载着她渐行渐远。
马库斯目送着她消失在浓雾中,心中升起一丝惆怅。这是没办法的,他对自己说。克丽奥选择陪他走一段路,现在她决定停下来,开始另一段路。玛丽皇后、父亲、菲利普老师、杜戈米埃将军、伊丽莎白……莫不是如此。生活就是这样,生活还将继续。他必须承受更多。
时间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地过去,夜幕四垂,港口和街道雾气弥漫。归心似箭的法国官兵们终于等到了命令,开始登船。能有幸返回故乡的人只有区区数百,绝大多数部队不得不留在埃及,同土耳其军继续作战。
马库斯和拿破仑并肩登上奥斯曼提斯号。它是整个船队中最快最豪华的一艘船,乘客绝大多数都是普通游客,商人或走私者。只有他和拿破仑两人是回国的法军军官。其他将官和随从则被安排在了别的船上。
当他们跟随众人走进大厅时,马库斯只觉得泫然欲呕。他酒喝得太多,食物却几乎没碰。
他扶着拿破仑的肩膀走来走去,脑袋晕乎乎的。奥斯曼提斯号的船长是个穿着时髦的英俊青年,热爱宴会和女人远胜于航海和掌舵。他在高台上向乘客们宣布,今晚将有一个舞会。
马库斯弯下腰,吐了起来。周围的人立刻嫌恶地退开,发出不满的嘀咕声。
“上帝啊,你醉得像条狗。”拿破仑轻拍着他的背,责备道。
“狗?”马库斯歪歪斜斜地站起身,将双手拢在嘴边。“啊呜呜呜……”他轻声学起狼叫。“拿破仑,我们一起对月长嚎吧。”
她嫣然一笑。这番话勾起了两人的回忆,让他们忆及在土伦城外并肩战斗的时光。所有的情景都历历在目。“回去换身衣服吧。”她说。“宴会马上就要开始了。”
马库斯走过人群,回到自己宽敞明亮的舱房。他脱下被弄脏的军官制服,换上一件朴素的纯白外衣。当他正对着墙上的镜子系纽扣时,看到海娜突然出现在自己身后。
“你干嘛?”他不满地说。“差点吓死我。”
“克丽奥让我给你的。”她面无表情地说道,将一个保存完好的信封递了过来。
马库斯望着海娜手中的信,蓝色的眼睛映着烛光。“你觉得我以后还会再见到她吗?”
“不知道。”海娜静静地说。
我该把这封信烧掉,没必要徒增留恋,马库斯暗忖。但最后,他只是默默接过信封,将之丢入了一个装饰华丽的大箱子里。玛丽皇后的那缕头发就躺在里面。
当他回到宴会厅时,乐队正演奏着一首宁静舒缓的音乐,令人无比平和。马库斯环顾四周,却找不到拿破仑的身影。他缓缓步入舞池,走过一对对正翩翩起舞的男男女女。
恍惚间,他瞥见一抹翡翠绿的身影,一时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拿破仑穿着一身浅绿色的丝质礼服,与眼睛的颜色相衬,长长的黑发披在纤细的肩头。两人在舞池中央四目相对,音乐还在继续,马库斯几乎无法呼吸。
裙裾婆娑,拿破仑微笑着穿过形形色色回旋舞动的人海,带着令人震撼的美向他走来。周围那些珠光宝气的衣香鬓影,在她面前全都黯然失色。
这就是我爱的姑娘吗?马库斯静静地看着她走近。在战场上,她无人能敌,在舞会上,她同样艳压群芳。
她牵起他的手。“我们该跳舞了。”
马库斯跟随着她的节奏,任由她引导自己,迷失在舞步中,迷失在提琴和竖笛鸣奏的音乐中……
“我希望这艘船永远都不要抵达目的地。”拿破仑歪着头,抬起视线看他。在吊灯灯光断续的照耀下,她显得憔悴而忧伤,那种令马库斯心醉神驰的美也因之显得更具韵味。“我希望它永远航行下去,直至时间尽头。”她的呼吸中带着红酒的气息。
“我也一样。”马库斯将她拉近,音乐于此刻停了下来。“这件裙子很适合你,它衬出了你眼睛的颜色。”
“笨蛋,这句赞美我听过了。”她轻声说。“说点我没听过的。”
“我爱你。”他不假思索地说出这三个字,自然得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大概是因为这三个字在他心中已然藏得太久。
她靠在他身上,抬头露出微笑。“我也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