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斯蒂亚罗莉莱之曲
从上川町沿着上川国道往东二十多公里,在岔路口向北走,不远处有一条隧道穿过笠山,直通泷上町。据说在道路的西侧有一条小路通向山林深处,而在道路的尽头,有一间破败的神社,没人清楚它的来历,也不知道供奉的是什么神明。当地人对此三缄其口,拒绝提起任何有关它的详情,只有在偶尔的酩酊大醉之后,才会在意识不清的情况下咕哝出几个晦涩难懂的词句,把好奇的外地人吓得再也不敢问及此事。
如果不是那封奇怪的信,即使是我这样的志怪作家,也从未听说过这样的事情。《怪力乱神》是只在日本四岛发行的双月刊,由于我在业内还算有些名气,他们便邀请我在上面开了一份专栏,尽管并不能拯救惨淡的销量。因为这个缘故,每周都会有数十封电子邮件发到我的邮箱向我介绍当地的灵异传说。尽管大部分一眼就能看出是现编的故事,但也不乏一些真材实料,甚至还碰到过几个旧识。
然这而封信并非来自电子邮箱,在纸质信件已经难得一见的今天,还能收到一封手写的信件可以说是个稀罕事。为了防止不必要的麻烦,我的住址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每期的稿件也都是用邮箱直接发给编辑,而这封没有署名的信却能在我出去购物的时间夹在门缝里,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信封是土黄色的旧款式,上面没有邮票邮戳,也没有寄件人只有收件人,写着我在杂志上用的笔名。撕开封口,从里面倒出来一张剪报,还有一封叠好的信件。信纸有些发黄卷边,还散发着一种腐烂谷物的味道,信中的字体古朴难认又令人厌恶,用词语法也十分生僻,以至于我甚至很难理解某些长度超出常理的句子。信中简述了有关那条道路的相关传言,邀请我前去实地考察,并且希望我能把这件事写进我的最新作品中,至于如何找到我的住处倒是只字未提。那张剪报看起来比信纸还破旧,看了一下日期正好是十年前,标题是“深山中发现无名神社”,还有一张不甚清晰的照片,照片中的神社让我大吃一惊,本来要做的晚饭都没做,收拾了一下行李直奔北海道。
从旭川机场下了飞机,找到车站坐上JR直奔上川町,到达上川站已经是下午两点多。看着远处的群山,一时冲动就跑过来的我才开始思考要怎么找到那条早已经无人踏足的小路。此时正好一辆出租车路过,朝我鸣了下喇叭。司机从驾驶室探出头来,大概三十多岁,短平头不戴眼镜,长着一张人畜无害的脸,看起来应该是本地人。他盯着我的头发看了几秒,用带着口音的蹩脚英语问道:“Go ……where?Women。”。
“说日语就好,我听得懂。”我曾经想过把这不详的发色染成黑的,但总是受到一些奇怪的阻碍未能成行,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路人异样的目光。一般来讲出租车司机会是很不错的情报来源,加上平日缺乏锻炼,看着地图上的距离就有些腿软,于是我拉开车门,一侧身坐进了副驾驶。
“抱歉抱歉,还以为您是外国人,我还是头一次见这种颜色的。”司机扭过头来满脸堆笑,看起来是个健谈的家伙。“那么您要去哪?上川町不大,很快就能到哦。”
可我并不知道我的目的地到底在哪,总不能直接说我要找山里的神社,依信中所述当地人对此讳莫如深,尽管根据我的经验,时间通常都会淡化这种禁忌,甚至有些古老的传说会演变成当地的风俗,但是我初到此地,人生地不熟,这种风险实在是不值得去冒。眼见着气氛逐渐尴尬,司机也一脸疑惑地看着我,我只好从牙缝里挤出我唯一知道的当地地点。
“额,去叶川运输。”这个名字虽然在信中并未提及,但是那张旧报纸的剪报上,神社的第一发现人川冈流,所在的公司就是这个名字。
“…………”司机的表情就那么凝固在了脸上,眉毛拧成了结,盯着我看了半晌才问道:“您要去哪?”
“叶川,树叶的叶,上川的川。”我被盯的有点发毛,难道不仅是神社,连那家公司也是不能提及的禁忌吗。但是出于礼貌我还是用汉字重复了一下,这样至少他一会把我赶下去的时候,可能就不会用脚了。“不是当地的大企业吗?”
“叶川啊,确实是大企业,哈哈。”出乎意料我并没有被踢下车,司机像是终于想起了什么一样,脸上的疑惑和焦虑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兴奋和期待终得实现的狂喜。我还没来得及问清缘由,就听见车门上锁的咔哒声和引擎的轰鸣,一脚油门踩到底,这辆黄白相间的出租车就沿着上川国道朝东狂奔而下。“既然您知道这个名字,到目的地之前还有点时间,不如来听听故事吧。”
道路两旁的树木飞一般地掠过窗口,时速表上显示的数字超过法定时速两倍有余,不时有巨大的货车迎面而来,会车时的声音仿佛炮弹从旁呼啸而过,胃里就像有开水在翻腾,只得暗自庆幸中午还没吃东西。我发誓如果有下次,我绝对不会再坐日本的出租车了。
但就在这样的绝境中,我还是努力认出了别再他胸前的胸卡上的名字:川冈流。
人类的天赋总是在意想不到的方向上开花结果,川冈君自从出生开始便对角度和形状有着远超常人的理解。当同龄人在公园里堆沙子的时候,川冈却独自坐在角落,用树枝和雪糕棍之类的杂物摆出一些奇怪的图案,并且经常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的成果就是一整个下午,直到太阳西沉,才如梦方醒地站起来回家吃晚饭。这种举动让他几乎是完全孤独的,那些奇怪的作品散发出诡异和亵渎的味道,路过公园的成年人看了都感到不适,同龄的孩子们更是避之不及,甚至无人愿意与他搭话,川冈也并不在意,就这样在公园中度过了他的童年时光。
进入学校之后,川冈在几何学上的造诣以令人惊异的速度成长起来,到了高中当地的数学教师们已经没有一位能找到东西再教给他了,甚至有一位老教授问他他是否在用某种自己建立的非欧几何体系来看待这个世界,对此川冈只是笑了笑不置可否。不过很遗憾,川冈的其他科目成绩平平,报考北海道大学以失利告终。虽然东北大学数学系表示如果本人愿意可以特聘为助教继续学习,但是川冈并不想离开北海道,那个助教的职位看起来和自己的兴趣也有些偏离,就婉言拒绝了邀请。去驾校考了卡车驾照,在叶川运输当了个司机学徒,算是安定了下来。
川冈的父母从未干预过儿子的决定,他们认为一个人的人生轨迹都是上天的安排,顺其自然便是最好的选择。即便是他在公园中度过的那些漫长而孤独的下午,也仅仅是要求他在天黑之前回来,并未对他的所作所为进行任何的质问和批评。似乎是为了贯彻这种方针,在川冈成年的生日那一天,也是他在叶川取得学徒位置的第二天,他的父母在坐上了前往美国的飞机,留下一张字条让他照顾好自己,从此便杳无音讯。川冈看着空荡荡的房子懒得打理,就跟公司申请搬到了叶川运输的宿舍,把老房子租给了当地一家名门的大小姐,至于日后这名大小姐成为了他的未婚妻,就是另一个故事了。
平淡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却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迎来了终结。十年前的一个冬夜,时间已经过了半夜十二点,川冈把一整车的煤卸在了旭川发电厂,顶着满天的群星赶回上川町。前两天的一场大雪让路面结了一层冰,迎着月光远远望过去好似一面几公里长的镜子,这种路况就算是开了几十年的老师傅也得把心提到嗓子眼,更不要说川冈刚刚转成正式职工,技术也并不那么纯熟,一路下来手心的汗把方向盘都浸湿了。眼看着从隧道里钻出来,前面再拐个弯就到上川町了,一股无法抗拒的腹痛和尿意袭来,不得已把车停在了路边。
道路两侧都是一望无际的林海,在酒桌的闲谈中曾听说过这附近有些古怪,但是川冈年轻气盛并没放在心上,手机都没拿,捂着肚子跑进了树林。一根烟的功夫解手完毕,正在提裤子的川冈忽然间听到一声奇怪的鸟叫。他自幼生长在这片土地,附近活动的鸟类如数家珍,但刚才听到的这种叫声在记忆中从未出现过。正愣着神又传来一连串类似的声音,这次他听得更加真切,与其说是鸟叫,不如说是什么动物的惨叫,凄惨悲凉,大半夜险些吓得他栽了个跟头。
惊魂未定的川冈扎好皮带,三步并作两步跑出树林,只盼着能赶紧回到宿舍睡个好觉。可就在他回到卡车旁,正要拉开车门的那一刻,仿佛命运的指引一般回了一下头,朝着树林的深处看了那么一眼。就这一瞥,命运的齿轮转动了起来,所见之物让他把所有的恐惧和不安都抛在了脑后,仿佛回到了儿时坐在公园里的那些时光,直勾勾地盯着刚才不知为何没注意到的一条通向小路。
借着明亮的月光,那条蜿蜒着消失在树林深处的小路,伴着树枝的影子和自己刚刚在雪地上踩出来的脚印,组成了一个奇妙的角度。
很明显,它不是一个锐角,钝角?也不像,直角?更不对,这个奇妙的角度倾尽川冈所有的数学知识也无法理解,它和周围空间产生了强烈的违和感,有那么几个瞬间,他似乎领悟到了它的奥妙,但是下一个瞬间它就像在嘲笑着他的渺小和无能一样展示了更加难以理解的复杂变化。无尽的挫败感和难以抑制的求知欲抵消了心中的恐惧和冬夜的寒冷,川冈不再去想宿舍里温暖的床榻,紧了紧衣领就冲回了树林之中。
这条小路几乎没有人工修葺的痕迹,仿佛是兽道一般勉强能和周围的地面区分开来,并且越往前走,两侧的积雪就越少,空气也开始温暖了起来。但是专注在其他景象的川冈并没有注意到这些细微的变化,在他的视野中,无论是从天空中倾泻下的月光还是扭曲错节的树根,甚至连平坦的雪地都产生了无穷的变化,无数的线和面交织在一起组成了更多奇妙的角度,让他沉醉其中流连忘返,脚步也越来越快,最后竟然跑了起来。
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一声近在咫尺的鸟叫把川冈惊醒过来,两条酸胀麻木的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只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直到此时他才发觉,脚下的路面已经变成了大概一米多长半米宽的青石台阶,石阶的前方被雾气笼罩着看不真切。道路两侧的树木也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两侧一望无际的虚空,一旦踩空可能就要坠入万丈深渊。
从石阶两侧的深渊中不断涌现出半透明椭圆形的气泡状物体,大小不一形态各异,但无一例外地都在奋力地向上游动,大的气泡速度较快,在追上小气泡之后便与之合二为一,变成了更大的气泡用更快的速度向上游去。每一个气泡都散发着微弱的荧光,圆滚滚的看起来有些可爱,川冈抬头仰望天空,虽然看不见月亮,却发现这种气泡在空中密密麻麻,数量何止千万,数以亿计的气泡逃命似的向着穹顶汇聚,把漆黑的天空照亮得如同白昼。
川冈认出了这种曾经在爷爷的故事中出现的东西,在死后仍会像生前一样互相攻击互相伤害,散发着罪恶的淡蓝色光芒的,人类的灵魂。
而那种怪异的叫声,不过是被同类吞噬者消失前,最后的哀嚎罢了。
就像无法重生的琼脂游戏一样,等到四周不再有新的灵魂冒出,这种互相吞噬的景象就突然迎来了终结,伴随着无数凄厉的哀嚎,天空中便只剩下了一个硕大无朋的灵魂。
它似乎在害怕着什么,像被困在玻璃瓶里的苍蝇一样四处乱撞,猛然间一阵狂风吹来,那个硕大的灵魂遭到了不明来源的一记猛击,发出一声响彻云霄的惨叫,一阵颤动之后再空中炸裂开来,化作了虚无缥缈的粉末四散而去。
川冈还没来得及理解发生了什么,眼前的景象再次变化了起来。就在他头顶正上方,空气像是平静的水面扔进一块石子一样泛起了层层的涟漪,在涟漪的中心出现了一条黑色纺锤形的缝隙,在半空中随着涟漪扭动着,仿佛下一秒就要有什么从中冲出来。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出现的并不是什么妖魔鬼怪,而是从缝隙的边缘滑下一滴黑色的液体,啪嗒一声落在了川冈的脸上。
就在这滴石油一样粘稠的黑色液体和皮肤接触到的一瞬间,五花八门的信息如同潮水一般灌进了他的脑海:比地球还要古老的生物在宇宙间游荡、群星的位置更高维度下显现的形状、落日下黄金之城中的猫眼石王座、单调重复而亵渎的小调……无一不是足以令人类孱弱的大脑陷入癫狂的宇宙真理,而川冈只能凭借着生物的本能去拒绝理解这些禁忌的知识。
紧接着一声巨大而低沉的吼叫,同样的黑色的液体洪水一般从缝隙中喷涌而出,转瞬间就淹没了川冈和周围的一切。
幸运的是这亵渎的洪流仅仅持续了一瞬间,等到他再次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林间的雪地里,眼前是正常的树木和清澈的月光,远处传来的鸟叫声也是熟悉的旋律,顺着路灯的灯光还能看见自己的卡车车顶。
看来是自己太累了,上完厕所晕了过去,然后做了个噩梦。在由于下半身异常的压迫感而坐起来,看到自己大腿上趴着的物体之前,川冈这么想道。
“这是……”
大概,可能,也许,并不是幻觉罢。
给与经历了噩梦般的冒险的勇者的奖励,是一个衣着凌乱满身伤痕,由于疲惫还在睡觉,看起来只有十七岁的金发美少女。
“哈?”本来默默听着的我忍不住喊了出来,和那个老太婆扯上关系从来就没什么好事。
“嗯?有什么问题吗?”川冈不明所以地看了过来,当然车速丝毫未减。
“没有没有,你继续说,故事很精彩。”年纪轻轻我还不想死于车祸,这种事下车再问也不迟。
“那就下车吧,我们到了。”
随着一声刺耳的刹车声,汽车在滑行了好几秒后才停下来,车后一定留下了几十米的刹车痕,多亏了把肩膀勒得生疼的安全带,我才没有撞到挡风玻璃上。
从刹车的冲击中恢复过来,还没来得及咒骂一下他的开车方式,就发现川冈已经下了车,正站在马路对面朝我挥手让我过去。
“嗯,这里就是吗?”小心翼翼地穿过马路,往树林里看过去,确实有一条不易发现的小路。“那后来发生了什么?那个十七岁金发美少女呢?”不知道那个老太婆在这件事里扮演什么角色的话实在没法安心。
“不知道。”川冈没有丝毫迟疑地回答了我的问题。“我们边走边说吧,里面还挺远的。”
如他所言,川冈对后来发生的情况一无所知,清晰的记忆在十七岁金发美少女出现后就戛然而止,再睁开眼是在自己的床上,熟悉的天花板上吊着的灯泡由于电压不稳闪烁着昏黄的灯光。全身肌肉都涨的酸痛,腹内空空如也,嗓子干的像火烧一般。他摇摇晃晃地下了床冲到洗手间对着冰冷的自来水喝了好几大口,才感觉自己活了过来。
回到卧室发现窗外一片漆黑,记得昨天还是一轮圆月,看来是阴天了。这种情况川冈倒是很熟悉,肯定是自己又喝的太多被抬了回来,明天得早点起去单位问问到底是谁把自己灌成这样,还害自己做了那么奇怪的噩梦。
看天色应该还能睡个回笼觉,想确认下时间可是左摸右掏也找不到手机。叶川运输的宿舍面积不大,除去洗手间只有二十多平方米,一张床,一个衣柜,再摆台电视机就显得满满当当了,但他把屋子翻了个底朝天,连手机的影子都没看到。不知不觉额头上已经渗出了汗珠,加上腹内空空,让他越发地焦躁不安起来,甚至,有些害怕。
害怕?害怕什么呢?那离奇的噩梦吗?当然,在梦中自己的确把手机留在了车上,可是那不过是一场梦啊,手机一定是落在饭店里了,只要天一亮,去昨天喝酒的饭店问下老板就能找回来了,一定是这样的。
一定是这样的……吗?
那真的是梦吗?为什么记忆如此清晰和真实呢?
自己真的是喝多了吗?为什么身上毫无酒气呢?
或者说,天真的会亮吗?
漆黑的窗口让他想起了梦中的那个漆黑的缝隙,惊得打了个哆嗦再也不敢看向窗户的方向。这个住了好几年的卧室也变得异常的陌生,虽然每件物品都在它们该在的地方,但就是有哪里不对劲。在惊恐中茫然四顾了半天,他终于发现了异样感的来源,川冈一日三餐都在食堂解决,自己从不生火做饭,所以客厅里虽然摆了张桌子,但平常都是空无一物。此刻却整整齐齐摆着一摞报纸。
用土绿色和大红色的马赛克块作为版头底色,这种诡异的审美除了两条街外的上川报社应该再无分号,这个用大半的篇幅刊登当地产业广告,剩下部分直接摘抄《朝日》和《日经》的《上川新闻》,大概十几期才肯自己写一点东西,而且还是日刊。
据说报社背后是政府要员,收入全靠向机关和大企业进行推销和小商店微薄的广告费,叶川运输作为本地的支柱产业之一自然免不了受到荼毒,出钱给所有员工都订了报纸,据说一口气订了十年的份。当然平日里川冈从来不认真看这种东西,都是直接做废纸处理,更不会整齐的码在一起,那一摞看厚度大概有几十份了,到底是谁放在那的,这么无聊。
全身的肌肉还在哀嚎着,就像太久没活动了一样有些不听使唤,川冈顾不得这些,拉过凳子坐在桌子旁,借着昏暗的灯光一张张翻阅起来。
最上面的一份,12月1日,头版标题消费税继续上调。是昨天的报纸,自己还有印象。这篇一看就是日经上粘贴过来的,消费税是涨是跌小市民也管不了,没什么可看的。下一份大概是11月30日……
12月2日。头版标题京都举行抗议游行,反对首相的经济政策。
川冈有些不祥的预感,拿着报纸的手有些颤抖。
12月3日。头版标题上川町深山中发现无名神社。刊图是一间古旧破败的神社,神社面前并排站着几个西装革履的外国人,都很年轻看起来像是大学里的学生,但是被这几个外国人簇拥在中间对着一排摄像机发表演讲的,赫然就是川冈自己。图片下面是关于此事的详细报道:叶川运输公司司机川冈流于昨日夜间发现了这间神社,并当场联系了北海道博物馆,正在北海道博物馆联合展出展品的美国密……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怎么一点都不记得?
12月4日。大量游客抵达北海道,造成札幌机场拥堵。
……
12月17日。神社的秘密?北海道大学历史系教授表示无法解答。
……
12月27日。误入神社内部的游客失联已达48小时,当地政府已启用紧急预案。
……
1月1日。恭贺新年。这一份似乎是刚刚印出来的,稍稍用力还能抹掉字迹。报社的打印机还是旧款,早上看的话油墨未干,经常搞得一手黑。
1月2日。叶川运输火情已得到控制。这是整摞报纸的最后一份,不过手感似乎有略微的不同。刊图是一栋被火灾烧塌了的大楼,尽管已经变成了废墟但是每天在里面上班的川冈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确实是叶川公司的总部,就与他所住的员工宿舍隔着一条马路相望。报道内容令他不寒而栗:昨日凌晨在叶川运输公司院内发生的大火经过消防人员一天一夜的努力,已经基本扑灭,当时正在大楼内举行跨年聚会的叶川公司全体员工均已失踪,现场没有发现任何尸体。消防部门表示有可能是率先起火的员工宿舍借助风势蔓延到了马路对面,由于附近居民大多都正在神社排队进行参拜,目前没有找到任何目击证人,具体事故原因正在调查之中。另上川町政府已正式宣布停止开放神……
川冈阅看越觉得浑身发冷,豆大的汗珠止不住地从额头上渗出来,整整一个月的报纸,所提及的事情自己却没有一条有任何印象。难道自己失忆了一个月不成?最后一张提及的火灾又是怎么回事,说起来好像不仅是大楼,连宿舍也起了火,可自己不正待在宿舍里吗?
他不敢再想下去了,脑子里各种诡异的想法乱成了一锅粥,再待在这里不知道还会发生些什么,去外面找个人哪怕是路过的出租车司机也好,见到活人聊聊天应该就能安心下来了。于是他又进洗手间用冷水抹了把脸,从衣架上拿起大衣披上,门也没锁就走出了宿舍。
叶川运输虽然是当地支柱企业,但规模其实并不大,把保洁保安临时工全算上勉强凑够一百人,所以宿舍也比较简陋,就在公司的马路对面盖了个三层小楼,每层左右各四间房,还有一半的房间是空的,白天都显得有些空旷,深更半夜的走廊更是空无一人。走廊的窗户和自己屋里的一样都是漆黑一片,电灯也不知道为何打不开,他只好沿着墙壁摸黑前进,不知道从哪传来奇怪的噼啪声,空气中的味道也让人觉得胸闷气短。
噼啪。
可能是空调温度调的太高了,等到川冈摸到宿舍楼的大门把手,已经出了一身透汗,连内衣都湿透了,希望外面的风不要太大,否则出去要感冒的。
噼啪。
奇怪的声音变多了,不过川冈并没在意,掏出钥匙拧开门锁,但是平常一推就开的大门就像锈住了一样纹丝不动,情急之下他抬脚猛地一踹,随着什么东西被扯断的声音,两扇门板应声而开,明亮的月光从门口倾泻进来,晃得川冈睁不开眼。叶川运输的大楼就在马路对面安然无恙。果然那些报纸上有问题,并没有火灾,那些神社之类的也肯定都是无稽之谈。
“怎么还这么热,这真的是冬天吗?跟个火炉一样……火?……嗯?”川冈感觉事情有些不妙。
噼啪噼啪。噼啪嘎啦噼啪。
世界,正在熊熊燃烧。
宿舍楼的外墙被不知从哪里长出来的藤蔓围了个严严实实,难怪无论是宿舍里还是走廊的窗户都是一片漆黑。那些藤蔓浸了油一样沾火就着,转眼间火焰就包裹住了整栋宿舍楼。本应是石制的建筑就像一块炽红的木炭,数丈高的火苗在空中随风乱舞,甚至还有不少未熄灭的火球飘到了马路对面。
“新——年——快——乐。”不知从哪传来了一个低沉的男性声音,而且这种故意压着嗓子的腔调让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过——好——像——有——点——早——呢。”
“谁?”川冈看向马路对面,一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的男人正慢慢朝自己走过来。生存的本能不断地警告他快跑,但两只脚却完全不听使唤一动也不动。
“不——要——这—么紧张嘛,”高大黝黑的男子说着已经走到了近前,用右手往脸上一抹,不止是肤色和相貌,连声音都和刚才不一样了。“这个样子是不是会让你放心呢?哈哈哈哈哈哈!”对方放肆地笑了起来,借着火光和月光,川冈惊恐地发现,眼前的这张脸,和自己每天早晨洗漱时从镜子里看到的那张脸一模一样。
随着一声闷响,后脑遭到钝器的沉重一击,身体失去意识向前倒了下去。
“住手吧,教授,有时间玩的话不如想想怎么跟母亲交代,别在这吓唬我的房东。”话音刚落,从扑倒在地的高大的身体后面走出来一个熟悉的面孔,每季度收房租的时候见一次面,当地大户家的大小姐,自己的房客,名字的汉字写作莲。
“莲大小姐,这是……”平日里见到莲都是穿着松松垮垮的睡衣,今天却是整齐利落的西装,如果无视她手里那根撬棍,看起来就像是写字楼里的白领。
“啊,非常抱歉,让您受到了惊吓,还请不要涨房租。”莲急忙把撬棍藏在了身后,深深地鞠了一躬道歉,随后用脚踢了踢晕过去的那一位。“别装死了快起来。”
“真的很痛啊,都说了不要先动手再说话,怎么还会有打师傅的学生,真是世风日下,大褂都弄脏了。”说着从地上站起来一位大概三十多岁的女性,戴着一副看起来很不适合她的镶边眼镜。金发黄瞳,但是却是一副东方人的面孔,从没系扣子的白大褂下露出来的一整套水手服把这身搭配的不协调性推到了顶峰。
“这是因果报应,善后都安排好了吗?”
“总觉得你好像看不起我,要相信我写的剧本啊。”教授揉着后脑勺咒骂道:“不过下次再也不接这种狗屎工作了,费力不讨好。”
“那我的房东怎么办?总不能就扔在这吧,一会警察来了也不好办。”
“四十个人我都解决了还差他一个吗?”教授往川冈的方向瞟了一眼说道。“没人会找他麻烦的,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你了,我先回去跟母亲报告一下。”然后一转身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找不到时机插话的川冈只能怔怔地看着莲掏出手机报了火警。马路对面叶川本部的大楼已经化作火海,一切正如最后那份报纸上所写的进行着,而远处传来了新年的钟声。
沿着的林间小路前进了一顿饭的功夫,绕过一棵数人才能抱住的巨木,我此行的目的,那间传说中的神社就突兀地出现在了眼前。
仿佛要用尽全力来和周围的树木显得格格不入,这间破旧的神社从房顶到台阶,都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本应矗立在门前的鸟居和石像之类的已经不知所踪,看起来就像只有正殿被从哪里搬了过来一样。一侧的墙壁似乎遭到了什么冲击消失了,房梁也从中间断成了两段,使得整间神社的大半已经塌陷,只剩几根柱子勉强支撑着才没有彻底变成一堆废墟。
尽管和我记忆中的模样相距甚远,我还是认出了它。
也许它在此经历了数百年的时光,也许它在苦苦等待的人并不是我,也许这一切都是它对我的报复。
但这毫无疑问就是幻想乡的遗骸,博丽神社在现世的映射。
由我亲手所致的,乐园终末的模样。
“听说最初的时候还算挺漂亮的。”川冈找了块石头坐下,翻出根烟抽了起来。“不过你也知道,[我]并没有见过,我第一次到这里来是大火的第二天,莲带我过来的,那时候就已经是这幅惨样了,没想到经过了十年还没塌,也挺厉害的”
“然后她就告诉你如果有人问起这件事,就把他带到这里来吗?”
“你怎么知道?”川冈惊得一口烟呛在了嗓子里,差点把烟头扔出去。“咳咳、难道是侦探吗?”
“不过是个三流小说的作者罢了。”我从包里夹出一张名片,手腕一抖正好甩到了川冈的腿上。“感谢您配合我的取材,请把银行账户发到这个邮箱,取材费我会支付的。”这招我自己练了好久,一直想找个机会实践一下。
“诶?这本杂志我买过哦,,几乎全是鬼怪故事,难怪会对这种事情感兴趣。”没想到在这里还能碰到我的读者,回去后要提醒他在年末排行榜上给我投票。
“好了,剩下的事情我一个人处理,你的工作完成了可以回家了。”
虽然川冈的故事解开了不少的谜题,我也大致猜到了那封信的作者是谁,但他在十年后把我引到这里来的目的是什么依旧毫无头绪,川冈虽然经历了不少,却终究是个普通人,我的读者本来就不多,再减少下去可受不了。
“别啊,至少告诉我——”
然后时间静止了。
川冈的声音消逝在了虚无之中,几只蝴蝶像玻璃柜里的标本一样停在了半空,四周安静得可怕,甚至听得到血液在血管中流动的声音。我并不擅长时空魔法,迄今为止成功的记录仅有一次,虽然我认识一个能做出这种大范围的时间停止的人,可连她自己都无法用解释那种犯规的能力。
在我慌张无措的时候,事态正在继续恶化。先是四周的森林不见了,接着是坐在石头上表情被定格的川冈、脚下的大地和天空中的太阳,各种景象就像图层被一张张删去一样逐个消失地无影无踪,最后在一声奇怪的‘咔哒’之后,神社也没能逃过被删除的命运,我的眼前终于空无一物,只剩下无尽的黑暗。
而在这无尽的黑暗中,浮现出一个金色的包裹。
“之前是信封,现在是包裹吗?”我只能对这种偏执的审美感到无奈和绝望,朝着包裹伸出了手:“好吧,看看信使大人留下了什么好东西。”
然后时间开始流动。
被鸟叫声惊醒时已经是明月当空,我仰面躺在神社的屋顶之上,它终于完成了它的使命,无需再维持神社的形状,已经化作了一片废墟。
我举起那本从包裹中拿到的书,那一本我从未看过,却十分熟悉的书。
那是城镇派的魔法使,七色的人偶师,孤傲的美人,我的旧友,爱丽丝·玛格特罗伊德从未离身的魔导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