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爱丽丝·玛格特罗伊德经历了数个小时的昏睡之后，终于在饥饿感的逼迫之下睁开了双眼。尽管魔法使在肉体的强度和耐受力方面远高于人类，但也并非是可以无休止运转的机器。与普通人类相同，通过睡眠和进食来恢复体力和精神是最好的选择，不过即便是看起来无所不能的魔法使，也做不到同时满足这两种需求。
所以此刻爱丽丝正趿拉着拖鞋在厨房里翻箱倒柜，试图找些残存的食物果腹。可除了在灶台和墙壁之间的缝隙中发现了数月之前遗失的奶酪块之外，再没找到任何可以食用的物质。风干后的奶酪坚如铁石，爱丽丝犹豫了半晌还是把它扔进了垃圾桶，奶酪与桶壁撞击发出的铿锵声在屋内回荡了许久才停息下来。
尽管在作息规律上一塌糊涂，但爱丽丝在吃饭方面却毫不含糊，无论是研究到深夜的夜宵，还是午后的加餐，稍微熟悉她的人便会产生一种她总在吃东西的印象，并且拜魔法使的能量消耗率所赐，爱丽丝从来不用担心发胖。
这种粗犷的进食习惯来自早年间的家庭教育，从儿时起母亲最常挂在嘴边的便是“吃饱了吗？”一类的词句，以致于离开家数十年之久，爱丽丝眼前依旧会不时浮现出与母亲共进晚餐的景象。无人知晓位于何处的洞窟之中，七色的光柱在巨大的岩壁之间流动，无数贪婪而狂热的视线让人血液冰冷、颤栗不已，鼻腔中喷吐而出的气体带着令人作呕的恶臭，粘稠的不明液体顺着狞笑的嘴角流淌而下，而震耳欲聋的笑声中混入的哀嚎更是令她倍感亲切。
不过最近每当爱丽丝回想起这些事情，大抵是思乡之情作怪，总会伴有轻微的头痛。今天的情况似乎比往常还要严重，从起床开始她脑子里就不停地绞痛，加上腹中饥饿难耐，产生了一种虽然想呕吐却什么都吐不出来的恶心感。睡下之前的记忆也乱成了一团麻，她只能勉强回忆起发现食物告罄之后，自己便出门去人间之里进行采购，而之后的事情却无论如何努力也想不起来，甚至没有到达人间之里的确切印象，只觉得好像发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不详的预感伴着一阵前所未有的呕吐感猛地涌来了上来，爱丽丝不得不用尽全部的力气扶住厨房的门框才勉强没有摔倒，干呕了半分钟后终于好受了一点。
“上海！”脱力的爱丽丝斜倚在门框上，扯着嘶哑的嗓子喊道：“把衣服拿过来，要出门了。”魔法使的直觉告诉她情况不大对劲，得去搞清楚自己睡过去的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更何况就算是为了填饱咕咕叫的肚子，也不能再待在家里了。时间已近黄昏，赶紧出发的话应该还能赶在人间之里的店铺关门前找到食物。
在一阵令人担忧的撞击声后，爱丽丝标志性的蓝色连衣裙便从空中缓缓飘了过来。她伸手抓过衣服，从漂浮着的衣服下面显露出一只小小的人偶来。除了头上顶着的连衣裙外，人偶手中还夹着爱丽丝常用的发饰和缎带，如果在平时它总是挥舞着缎带飞来飞去，可今天主人的气场有些可怕，吓得它两只小小的手臂都在微微颤抖。
这个头上有着红色发饰的人偶名为上海，是爱丽丝最得意的作品。上海高约一尺，做工精细且力量惊人，由于是依靠爱丽丝提供的魔力运转，它可以轻易地举起数十公斤的重物，并且自由地在空中飞行，战斗模式下手部还会替换成刀枪等利刃，无论是接近战还是远程交火都能完美应对。不过由于幻想乡每一天都很和平，爱丽丝大部分时间都只能命令人偶们处理家务，还被冠以了玛格特罗伊德家政公司的名号，在大小妖怪们的茶余饭后被取笑得体无完肤。
与上海相似的人偶还有数个，且名称均取自世界各地著名的国家或城市，不过能表现出独立自我意志的人偶便只有上海一个，这也是爱丽丝离开家乡至今一直在追求的目标。利用炼金术创造生命在爱丽丝的家乡并非禁忌，甚至是一门成熟的技术，但自幼爱好人偶的她却一直有着赋予人偶生命的梦想。与从无到有地创造出生命相比，将生命赋予没有生命的物质在效率和通用性上显然是相对低下的，所以这方面的技术空白自然也无人填补。成年后的爱丽丝在无数次的询问与尝试后绝望地理解了这个事实，但她坚信这样的技术一定是存在的，便辞别了母亲与故土，以人偶师自称，独自踏上了探寻之路。
数十年的光阴转瞬即逝，在各个世界之间辗转的爱丽丝终于在这片狭小的土地上找到了理想的研究环境。这个名为幻想乡的乐园偏安一隅与世无争，不同的物种与存在形态在这里难以置信地和平共处着。无需为了与邻居相处劳心费神，无需为了温饱四处奔波，甚至在这里还能找到其他世界从未听闻过的新奇知识，这使她的研究取得了飞跃性的进展。现在的上海已经可以自主行动，拥有基本的感情并且能够学习知识，可爱丽丝仍不满意，她相信自己可以做得更好，为此前几天也托香霖堂的半妖店主关照有没有流落到幻想乡的相关书籍……
“？！！”已经穿好衣服正在门口提鞋的爱丽丝终于从混乱的记忆中抓到了一片关键的拼图。“书！书呢！”
并不知道爱丽丝在说什么的上海只能呆呆地看着主人从下蹲的姿势中猛地弹起来，头撞到墙上发出一声巨响，却顾不得疼痛呲着牙冲进研究室，在书桌上翻了起来。
“没有，不在，到底放哪了？”慌乱的爱丽丝额头上渗出了一排汗珠，嘴里不断叨念着听不清的碎碎念，还失手打碎了放在桌角的茶杯。在折腾了一顿饭的功夫后确信了研究室中并没有自己要找的东西，她只得长叹一口气瘫倒在了椅子里。“啊……出大事咯。”
一直在旁边围观的上海只好先把四散在地板上的茶杯碎片清理干净，随后似乎是理解到了爱丽丝正在找一本书，便从卧室的枕头下面拉出了那本封面像极了魔法书的日记本，拎进了研究室，却一失手砸到了爱丽丝的脸上。
“哎疼！”爱丽丝手忙脚乱地接住了差点滑落到地上的日记本。“啊谢谢，可惜不是这本。”
不过这一砸反而让本已失去斗志的爱丽丝打起了一丝精神，她深吸一口气从椅子里站了起来，整理好弄乱的衣服，挥手示意上海跟上自己，锁好门离开了家。事情也许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糟，既然已经想起了相关线索，那目标就很明确了。
现实从来都与想象有所差异，并且这一次，它比想象还要糟糕。
从爱丽丝的家朝着人间之里的方向步行大约二十分钟，在魔法森林的边缘便会出现一间不甚起眼的小屋，一块摇摇欲坠的招牌勉强能看出这是间店铺，屋顶靠着几片破瓦和数捆茅草勉强遮风挡雨，周围杂草丛生毫无人迹，若是不仔细看甚至会误以为是间废弃的空屋，这便是道具屋香霖堂。
香霖堂作为幻想乡仅有的道具屋在妖怪和人类之间都颇有名气，店主是兴趣使然的半妖森近霖之助。由于同时有着收集从外界流落进幻想乡的道具的爱好和可以一眼看出道具名称与用途的能力，便为了消磨漫长的时光开了这家奇怪的店铺。
由于从外界流落进幻想乡的道具要么缺乏使用环境和相关设备，要么就只是某种大型系统的一部分，甚至干脆就是损坏了的残次品，所以绝大部分都只是垃圾，要从这些垃圾中找出能用的东西简直就是一种奢求。也正因为如此，香霖堂没有明码标价，没有主营业务，不出售任何日用品，仅有的几件展示在墙上的道具还都是非卖品。前来这里的顾客只能提出自己的需求，期待霖之助据此拿出一些可能会有帮助的玩意儿来，至于拿到的道具是否还能使用，要如何使用，就不在服务范围之内了。
当客人的需求并不急切的时候，香霖堂也会接受一些长期的订单，例如某洋馆的女仆曾经想找几块只能从一侧看到对面的玻璃，结果用了好几个月的时间霖之助才发现了类似的替代品，虽然不清楚用途，但据说女仆对它的效果非常满意。
爱丽丝为了解决人偶的魔力供应问题，一直试图在上海体内植入自循环的魔力源，但由于无法理解的排斥反应，效果总是不太理想。能找到的书籍记载又与实际效果出入颇多，她只好去香霖堂碰碰运气，问一下有没有‘奇怪的魔法书’能给自己找些灵感。
“奇怪的魔法书？”霖之助听了之后挠了挠头，不过这种模糊的要求也不是第一次碰到，便顺口答应了下来。“最近捡到的玩意倒是都挺奇怪的，书好像有一两本，不过我得翻一翻仓库，过一阵子再来吧。”
于是今天早上，爱丽丝发现食物告罄后赶往人间之里的路上，便被坐在门口的霖之助招呼进了屋。屋内的陈设还是熟悉的风格，墙上的非卖品似乎比上次来又丰富了一些，靠着墙的货架上零零散散地摆着一些偶像和雕塑，地面大概四五天没有扫过，角落里有几盆顽强生长着的古怪植物，只有正中间用来接待客人的柜台还算干净，茶壶和茶杯旁摆着一盏造型奇异的油灯，柜台后有一把不知什么年代的太师椅，椅子旁的垃圾桶塞得满满登登也没有倒掉，完美地诠释了大龄单身男性的室内审美。
霖之助让爱丽丝坐在柜台对面客人用的椅子上休息，拿起茶壶沏了一壶新茶，倒好茶水后便从货架上拿下一个油纸包来递给爱丽丝，大小和形状看起来就像是一本书。
“这本是昨天晚上发现的，可能不符合你的需求，但我觉得有必要拿给你看一看。”霖之助拿起茶杯可手抖得厉害，一杯茶还没送到嘴边已经洒了大半，一仰头喝了个干干净净。“它确实非常的奇怪，非常非常的……奇怪。”他神色慌张，声音发颤，目光游离不定，似乎在刻意地避免去看那本书。霖之助本是一个高大的中年男子，身材算不得强壮却也不瘦弱，肩宽背厚给人一种很踏实的感觉，在这个女性居多的幻想乡中格外地引人注目，但此刻看起来却像是一个被吓坏了的孩子，蜷缩在柜台后瑟瑟发抖。
“它的奇怪之处有两点。”尽管面露惧色但霖之助仍然坚强地解释道：“第一，你知道我有着能看出道具名称和用途的能力，当然书也不例外，即使书的封面上没有写，我也能知道它的名字，只要它的作者给他起了名字的话。”
“那它……？”爱丽丝费力地撕扯着包裹在书外面的油纸。看起来霖之助打包的时候就吓得不轻，这些油纸裹得实在是太结实了。
“它有名字，但是我看不到，或者说我其实看到了，但是我无法理解我看到了什么。”霖之助又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就像现在一样，我根本就没打开过那本书，也不知道我到底在害怕着什么，但我的本能一直在警告我，那种无法描述的恐惧感从我拿到它之后就没停下来过。所以如果可以的话请你带走它，这个鬼东西留在我这里多一秒都是对我的折磨。”霖之助说到最后几乎变成了哀求。
“为什么是我？应该有很多人更适合处理这种东西吧，巫女啊还有巫女啊什么的。”爱丽丝听了霖之助的抱怨后也犹豫了起来，她只是想从其他的魔法书里找找灵感，凭空摊上麻烦事可不好受。
“你低头看一眼就懂了，我所说的第二个奇怪的地方。”霖之助倒满了第三杯茶，壶中的茶水依旧所剩无几，而他的手也终于不抖了。“能拜托的大概只有你了吧。”
爱丽丝这才注意到包裹着书的油纸已经全被自己拆下，露出了本来的面目。正如霖之助所言，摆在眼前的诡异景象确实和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霖之助声称从幻想乡外流入，昨天才发现的书，与自己那本从不离身，此刻也放在腿上的日记，无论是大小形状还是颜色和装饰的花纹，甚至连表面磨损的地方都一般无二。
在确定从霖之助这里打探不出更多的消息后，爱丽丝收下了这本来历不明的书离开了香霖堂。而在她手持两本外观一模一样的书迈出大门的那一刻，耳边响起了数个重复而单调的音节，眼前的景象随即在一个巨大的‘噼啪’声和令人目眩的闪光后沉入了无边的黑暗。
这便是在站香霖堂的废墟前，爱丽丝所能想起的一切。
整座房子的三分之二被凭空抹去了，四周却看不到任何散落出去的部分，墙壁的断口处是光滑整齐的圆弧，内部结构也未能幸免，跟外墙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小部分的地基证明着这里曾经存在过一间并不起眼的建筑。
造成这样恐怖损害的元凶也许还在附近徘徊，或者潜伏在角落里等待着下一个猎物，但急于找到遗失的魔法书让爱丽丝只能选择铤而走险。她命令上海进入战斗模式飞上高空警戒，自己小心翼翼地向废墟靠近，太阳已经开始朝着地平线下移动，必须在黑夜彻底来临之前找到些有用的情报。
数分钟后，爱丽丝终于安全地接近了香霖堂残存的半面墙壁。墙壁的断面在近距离的观察下并非远处看起来那么光滑，而是像被热刀切过的黄油一般被不明的手段融化了，构成墙壁的材料被转化成了半流体，顺着断面流下又凝固了起来，在夕阳的照射下反射出诡异的光芒。
没被消去的墙壁上间或排列着一些大小不均的孔洞，大的有手臂粗细，小的仅容手指穿过，略加清点就有数十个之多，这些洞的内壁也被融化成了相似的材质，看起来是遭到了同样种类的攻击。
孔洞之间的排列并无规律，便在这面筛子一样千疮百孔的墙上留下了几处保存还算完好的位置。在其中距离地面半尺左右的一块未受损害的部分上，原本坚硬平整的表面毫无征兆地鼓起了一个玻璃球大小的气泡，气泡悄无声息地迅速膨胀，转眼间就变成了鸡蛋大小并破裂开来，在原处产生了一个新的孔洞，而从这个新生的孔洞中探出头来的，是一只通体漆黑的管状蠕虫。
沉浸在调查中的爱丽丝对来自脚下的变化毫无知觉，仍专心致志地研究着这些古怪的孔洞，这些融化后的材质似乎有些熟悉，她用手指捏出一块凝固的残渣仔细观察着。那条蠕虫蠕动着身体把自己的后半部分拉出墙外，便惊喜地发现了眼前的不速之客。它转了转像是头部一般的前端进行了粗略的定位，把其余的身体弯成弓形，从地面一跃而起，直奔爱丽丝的肩膀飞了过去。
爱丽丝突然觉得肩膀上多了什么重物，反射性地伸手去抓，可那条蠕虫的表面光滑无比，顺着虎口滑进手掌的内侧，紧接着一口气盘住了上臂，像蛇一般挺起身体的中前部，把最前端凑到了爱丽丝的面前。
“PULA-FOA”蠕虫的身体突然有规律地震动起来，用自己的身体充当了并不存在的发声器官，从腔内发出了几个低沉的音节。这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爱丽丝没有时间思考也不敢轻举妄动，只好保持住姿势盯紧它的动向，而那条蠕虫却再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继续震动着自己的身体，反复颂唱着那段意义不明的的音节。“PULA-FOA！ PULA-FOA！”
蠕虫声音越来越大，难以想象这细小的身躯要如何产生如此巨大的能量，到最后这种颂唱几乎变成了刺耳的咆哮，在魔法森林中不断地回响。爱丽丝在这无休止的颂唱声中仿佛失了魂一般直勾勾地盯着蠕虫的前端，在那中空的身体内部，浮现出了一只红底黑瞳的眼睛。“PULA-F……”
随着一声划破空气的呼啸，爱丽丝被刀刃反射的阳光晃得闭上了眼睛，那摄人心魄的颂唱也应声而止。等到她再睁开眼睛，手臂上的蠕虫已经失去力量滑落到了地面，而脚边不远处，上海正用刀刃挑着刚刚切下来还在流出黑色粘液的蠕虫前端，向爱丽丝挥手致意。
惊魂未定的爱丽丝两腿一软躺倒在地，大口喘着粗气。虽然不仅没找到丢失的魔法书，还惹上了新的麻烦，但至少拜上海所赐捡了条命回来，那只从蠕虫身体里看到的眼睛让她回想起了一些可怕的记忆，要是再多看上几秒恐怕就要失控发疯了。再考虑到墙壁上的孔洞都是类似的蠕虫所致，这种诡异的家伙可能还有数十条之多，爱丽丝就觉得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不过说起来香霖堂被消去的那部分好像也是一个圆弧的形状……她不敢再想下去了。
不知在地上躺了多久，直到太阳沉入地平线之下，闪烁的群星铺满了夜空，终于平静下来的爱丽丝翻身从地上爬了起来。一直守护在旁边的上海见状也丢弃了战利品，轻轻拍落连衣裙上的泥土后，落在了主人的肩头。此时一缕烤肉的香气从森林的深处飘然而至，一度因紧张与恐惧忘却的饥饿感卷土重来，几乎再度把爱丽丝击倒在地。
“这次干的不错，”爱丽丝伸手蹭了蹭上海的脸颊表示鼓励，望向香气飘来的方向咽了下口水。“作为奖励，咱们去吃点好吃的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