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海道经历了一段如此奇妙的旅途后，正在兴头上的我并未选择返程，而是从札幌搭上了前往美国的航班，在旧金山的一座别墅里约见了《怪力乱神》的主编，H·Plodnar博士。尽管这是我在他们杂志上做专栏作家数年来第一次见面，他也惊讶于我这个远隔大洋只有邮件往来的神秘作者竟然真的如传言一般是位女性，但我们还是很愉快地交流了一些关于创作故事和杂志经营中的经验，并且一起享用了他在院子里准备的烤肉大餐。当我饭后向他提出想要从他这里了解到当年那位向他推荐我的女性的时候，这位头顶反着油光的中年大叔在楞了几秒钟后，用一脸狡黠的笑容掏出手机拨通了她的电话。
于是我在导航软件的指引下来到了一条陌生的街道，在旧金山的烈日下观察着四周的情况。我的目的地就在街道正对面，是一间挂着硕大无比的招牌同时墙壁上涂满了诡异色块的二层小楼。和其浮夸的风格恰恰相反，这间店铺异常地冷清，我隔着马路观察了接近一个小时，别说是出入店铺的顾客，就连来往的人流都对其视若无睹，加上临街的窗户全部使用了单面玻璃，我对店内的情况也是一无所知。
头，有点疼。
Plodnar博士帮我联系的这场会面完全在我的预料之外，就像当你努力根据推理小说中的线索推断出真凶，准备欣赏侦探华丽的解谜之时，你的室友从上铺探出头来向你剧透了结局之后的无力感，虽然你的推理最终被验证全部正确，但得到答案的方式总让人不能释怀。Plodnar毫无保留地将他与那位女士相识的故事合盘托出，从梦中巡游群星谈到两人的交锋，又说起她是如何帮助回到了地球的自己恢复了人类的身份，言语之间仿佛像在笑话邻居修剪草坪时踩到了狗尾巴一般轻松。无疑Plodnar十分清楚那位女士的身份是来自遥远群星的邪神，但他似乎对此毫不在意，这让我不得不重新审视我将来的投稿作品和与这位主编的交流方式，如果我没有在接下来的会面中由于惹怒了这位邪神而消散在宇宙之间的话。
低头看了看表，距离约定的时间还有不到两分钟，首次约会就迟到可不是个好主意，我左右观察了一下车流，做了个深呼吸穿过马路，推开了名为奥尔斯之家的咖啡厅的大门。
随着木质门板转动的嘎吱声，与门框出现缝隙的一瞬间，数以百计高耸入云的山峰、数以千计广袤无垠的草原、数以万计深不见底的海洋、无数的飞禽走兽和浩瀚的宇宙群星从门缝中倾泻而出，空间的暴涨让眼前的一切都看起来那么遥远，声音被暴涨的速度远远抛在身后导致四周陷入了彻底的静寂，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撕裂将包括我在内的一切都化成了分子的尘埃后又被压缩回了暴涨的原点。等到我的意识在恍惚中慢慢复苏，重新感受到脚踏实地之后，大脑与身体不同步产生的眩晕感就一波又一波地不断袭来，仿佛晕车晕了几个世纪一般试图将胃里的东西全数呕吐出来。
如此强烈的转移反应我大概有一百年没有体验过了，一些不快的回忆随之翻涌而来，但当我终于能睁开眼睛，定神观察我身处的空间，无论是那些回忆还是被这种低级手法作弄的愤怒，都被震惊和诧异横扫一空。
尽管脚下能感觉到地面的触感，但从视觉上来看我正站在一个由二十四面巨大无比的水晶墙拼接而成多面体中央，这些水晶墙并没有按照正二十四面体的结构均匀分布，而是出现了很明显的倾斜，导致整个建筑比起球形更加偏方一点。墙壁之外是一片漆黑的宇宙空间，但墙壁内部却被不明的光源覆盖，被调整到正好可以同时看清内部的陈设和外侧的群星，根据远近不同的星系间视角的变化，整栋建筑似乎是某种宇宙飞船，在以极高的速度朝着某个目标前进。
“欢迎光临，帕秋莉·诺蕾姬小姐。”一个似乎听过又似乎没有听过的女性声音从背后传来，我转过身循声望去，刚才还空无一物的位置上出现了一张黑色的茶几，茶几上摆放着两个杯缘处像花瓣一样散开的形状奇特的高脚杯，两张足以平躺下睡觉的大沙发分列两侧，有一位穿白大褂的金发女性正朝我挥手示意，看起来是邀请我过去坐一坐。
无需思考就能知道这位女性的身份，更何况这张脸还和Plodnar给我看的二人合照中一模一样。我犹豫了一瞬间，还是走了过去一屁股坐进了对面的沙发里。这张沙发的表面似乎用的是某种薄膜，摸起来就像蝴蝶翅膀一样有种说不出的厌恶感，好在柔软度很不错，坐起来还算舒适，我甚至有种想要躺下去睡觉的冲动。
“没想到还有人类能穿过我的传送门后保持如此的冷静，很荣幸认识您这样强大的魔女。”
我甚至不知道要如何回应这种毫无诚意的奉承，干脆打量起眼前的这位邪神来，尽管据我了解外貌对她来讲毫无意义，不过也许能从中发现一些可以用作交涉的信息。与金色的头发和瞳孔相对的是一副东方人的面孔，让人感觉是染发又带了美瞳的日本人，同时松垮的白大褂罩在里面的水手服上，再配上极不相称的双马尾，违和感几乎要溢出来了。坐在沙发里难以目测身高，有可能比我要矮一些，但近乎完美的身材曲线着实令我嫉妒，尤其是想到她很可能完全不需要靠努力来保持身材，就让我更加地不爽了。
“您谬赞了，我只是碰巧对这种技术稍有了解罢了，只不过没想到您居然有用把暴涨陷阱用在访客身上的癖好，着实令人惊讶，尊敬的奈亚拉托提普。”被摆了一道的愤怒加上女人熊熊燃烧的妒火让我直呼了眼前邪神的名讳。“还是说，您以这个形象现身是希望我称呼您为北白河千百合教授呢？”
“不要生气嘛，这里的空间有些特殊，那些更加安全舒适的传送方式在这边用不上，我每次看到客人的惨状也是很痛心啊。”虽然在她脸上完全看不出一丝痛心，但她的反应比我预想中温和得多，我甚至已经做好了触怒她后遭到直接攻击的心理准备，没想到全是无谓的担心。“不过你居然知道北白河千百合这个名字，我还以为全宇宙只有我还在怀念这个被遗忘在历史中的身份了。”
“身为幻想乡的住民，多少都听闻过您的勇武事迹吧，这种令人印象深刻的历史，可是每次宴会都不会缺席的谈资。”据说在幻想乡还没有那么热闹的时代，曾经有一位名为冈崎梦美的人类从其他时空来到了幻想乡，一番争斗之后试图用炸弹毁灭幻想乡的梦美被其助手北白河千百合用折凳从背后阻止了。在看到Plodnar手机里的照片时我就有所预感，没想到真的被我猜中了。
“可惜由于我的失误，我们从幻想乡返回的路上发生了一些意外，没能正确指向冈崎老师的世界，甚至在事故中和她失去了联络，至今也没有更多的消息了。”千百合似乎有些伤感，看得出她不是很想继续这个话题，立即转了话头：“不过如果当初我在幻想乡多用心调查一下的话，现在也就不用被老太婆踢着屁股出来找大小姐了。”
“大小姐？”我对这个称呼有些神经质，某位折腾了我数十年的吸血鬼的劣迹仍然历历在目，到今天也没能甩掉，我可不想再和另一个大小姐扯上什么关系了。
“这就要说到我费了这么大劲也要找你帮忙的原因了，故事有点长，我们边喝边聊吧。”千百合说着打了个响指，那两个长相怪异的高脚杯中就凭空斟满了金黄色的液体。
“这是？”不要喝陌生人递的饮料是社会常识，但在这个由一位邪神自由支配的空间里，似乎没有必要连这都小心提防，她如果想对我做些什么完全不需要搞这些小动作。
“我自己调的蜂蜜酒，美容效果很不错。”千百合似乎是真的有些口渴，仰头将自己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我也不好推辞，只得把杯子举到嘴边轻轻抿了一口，味道却是出乎意料的不错，看起来很粘稠的液体入口后竟然十分顺滑，蜂蜜的甜度和酒精的辛辣也融合地恰到好处，不知不觉间我也将杯中的酒喝了个一干二净，甚至产生了再来一杯的冲动，好在我的理智及时制止了这种有勇无谋的行为。
“味道很不错，多谢款待。”希望邪神对美容的定义能维持在人类的框架下，我可不想明天早上醒过来后发现自己脸上长满了触手。
“你喜欢就好，那让我们进入正题。”蜜酒下肚，千百合竟然有些微醺，一边说还一边配合着手势，好像下一秒就要跳起舞来。“爱丽丝·玛格特罗恩的故事……”
“是爱丽丝·玛格特罗伊德。”爱丽丝的名字梗实在太过有趣，我没能够忍住。“玛格特罗恩是……算了。”
“啊……啊？这样吗？”千百合目光有些动摇，似乎不是在开玩笑而是真的没有记住爱丽丝的姓氏。“其实我最不擅长记名字了，不光是别人的，我连自己的名字都没记住，所谓的奈亚拉托提普连我名字的一半长度都不到，后面的我自己也忘记了。”
已经在胡言乱语了，那一杯蜜酒真的有这么大劲吗？我开始担心自己的身体能否撑得住，好在暂时还没有什么感觉。
“总之，爱丽丝·玛格特罗伊德的故事简单来说，就是敦威治闹剧的成功版本。”
“敦威治？”尽管那个时间我还在隐居中，但这件事在当时引发的轰动仍然让我对其有所耳闻。那是在一座名为敦威治的小镇上发生的既恐怖又荒诞的故事，一名女性与一种未知的存在交媾后产下了两个子嗣，而其中年长的一个伪装成普通的人类渡过了多年的时光，在试图将无法伪装成人类的弟弟抚养大的过程中被人类识破后双双殒命。这件事在当年产生了巨大的恐慌，甚至差点掀起了再次狩猎女巫的风潮。“那个人类和……”
“没错，犹格那糟老头子找个人类妞打了一炮就跑路了，谁能想到还真生得下来？我听说了这事儿后跑去取笑他，结果你猜怎么着？他自己都忘了个一干二净！”千百合越说越激动，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同样是一饮而尽。“爱丽丝就正好相反了，她的父亲是人类，而她的母亲……”
手舞足蹈胡言乱语的千百合仿佛突然被什么敲打了一般戛然而止，原本浑浊的瞳孔也清晰了不少，看来直言这位母亲名讳的风险把她的酒劲都冲淡了几分，也让我大抵摸清了它们几个的上下关系。
“总之，人类的基因序列奇迹般地获得了胜利，黑山羊产下了一名外观与人类无二的子嗣，而没人知道这位可能是全宇宙最有勇气的人类男性来自何方又去向了何处。”千百合的语调逐渐平缓下来：“这个被母亲取名为爱丽丝的女儿在出生后迅速展现出了惊人的成长，尤其是在生命与灵魂的领域天赋异禀，但即便如此她也没能实现她小小的愿望，一个为自己心爱的玩偶创造灵魂的方法。”
“创造……灵魂？”
“为了让自己亲手制作的人偶动起来，爱丽丝想尽了一切办法，然而无论她尝试了什么样的方法，最好的结果也只不过是将人偶转化成了各种各样的魔物，说到底，爱丽丝试图实现的是将‘灵魂’赋予‘死物’这样的奇迹。”
创造生命并不困难，人类短暂的历史中对此已经进行了数之不尽的研究，但没有人能解释清楚灵魂究竟从何而来。似乎在生命出现的一瞬间，灵魂就随之伴生，即便生命消失，灵魂仍旧可以得到保存并被赋予到物体之上，但脱离生命直接创造灵魂的技术，我也从未听说过，或者说，从来没有思考过这种可能性。
“一开始爱丽丝只是想要给母亲一份手制的生日礼物，但这孩子有着极强的自尊心，无论她的母亲怎样表达很喜欢那个散发着魔物气息的古怪人偶，她还是钻进了牛角尖，整日泡在图书馆中试图从中寻找一丝线索。但是很遗憾，那些从宇宙各个角落搜集来的魔法书中没有任何一本能够解决这个难题。”
想到我初识爱丽丝的时候，她就已经带着数个半自律人偶招摇过市了，可能在这段时间里她已经找到了方向，尤其是那只名为上海的人偶，我甚至曾经观察到它在爱丽丝明显没有操作的时间点进行了自主行动。
“如果我们能解开那孩子的心结，或者至少提早发现她的异样，一还有挽回的余地，可惜当时连同她母亲在内，我们都没把这个孩子的烦恼当做一回事，直到她竟然去接触了普利弗斯。”
“普利弗斯？”听到了从未听过的名词，我不得不打断了千百合的叙述，否则接下来我可能就完全听不懂了。
“普利德亚斯特利库卢步科·弗斯库里特呀呀图拉格利塔玛的简称，我相信你不会想要记住这个全名的。”千百合说着用右手食指从左手的手背上一捻，就见一条蚯蚓大小的黑色蠕虫出现在了她的手背上。“我们一般叫这玩意书虫。”
“书虫？这种东西能产生什么危害？我每次清理书架都要干掉几只。”不过千百合手上这一只的形状确实从未见过。
“你说那种书虫只会吃书页罢了，但是普利弗斯的食物可不是书籍，而是知识。”
“知识也能当做食物吗？”
“当然，无论是哪种知识，在传递、保存的过程中都无可避免地会产生磨损。”千百合说着用手指轻轻弹看一下手背上的蠕虫，那东西仿佛轻若呜呜，径直朝我飞了过来。我躲闪不及只好用手去档，没想到这家伙竟然从我的指缝间钻了过来。“你能记住十年前的今天早餐吃的是什么吗？传承了上百年的技术，真的和百年前的用法一模一样吗？那些自宇宙诞生以来，重复着诞生和消亡的数不尽的文明的历史，难道就彻底消散了吗？”
“……你是说，这些信息并没有消失？”
“信息从来不会消失，帕秋莉小姐。”千百合扶了下眼镜继续说道：“任何知识和记忆都会被保留到宇宙的尽头，只不过变换了一下存在的方式，被普利弗斯吃了下去。”
“就这么小的家伙？”我学着千百合的样子把这只看起来蛮恶心的虫子弹了回去，不过它似乎不太想回到千百合身边，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消失在了千百合的背后。
“当然不是这一只，普利弗斯比起一种生物更像是一种现象，它们在宇宙中无处不在，贪婪地啃食着所有被遗忘，被抛弃的知识。它们吃的越多，就长得越大，那些有幸在星系毁灭的时候吞下了整个文明的普利弗斯甚至会长得比星系本身还要巨大。”
听起来就像是一些人畜无害的垃圾回收者，但很明显被千百合单独拿出来说教一番，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大部分的普利弗斯都不挑食，会吞掉一切它们看到的知识，但是有这样一批特殊的个体，它们对普通的记忆毫无兴趣，例如你十年前的今天早餐吃了什么这种事情，它们会干净利落地无视掉，留给其他的普利弗斯慢慢吞噬，只对那些稀有的，有价值的知识情有独钟。”
“于是它们就成为了活着的图书馆？”
“不愧是一只脚踏入了传奇的魔女，领悟能力如此优秀。没错，这种普利弗斯被称为‘知识之灾’，爱丽丝想要接触的也正是这种独特的普利弗斯，既然现存的知识无法解决她的问题，那就只能求助于那些消失在时间长河中的过去了。”
又出现了个奇妙的称谓，但这个头衔我还蛮喜欢的，就不追究了。
“问题在于‘知识之灾’并不会乖乖把知识交出来，历史记录表明，所有它们出现过的地点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集体记忆缺失。‘知识之灾’会胡乱地吞噬周遭的一切知识，然后把不需要的部分转化成一种黑色的粘液反刍出来，碰触这些粘液就能得到包裹在其中的信息。通常它们一次吃的越多，吐出来的也就越多，不过这个过程并不那么精密，会有一些有价值的知识被大量无意义的信息粘连出来，爱丽丝瞄准的就是这个机会。”
“和这无谋的计划相比，我觉得大海捞针简直是过于靠谱了。”我实在无法想象是什么样的执念能够让爱丽丝做出这样的计划，至少我认识的爱丽丝·玛格特罗伊德应该不会如此偏激。“那么结果呢？爱丽丝有没有拿到她需要的技术？”
“不知道。”千百合一脸无奈地摊开了双手：“不然我为什么要找你过来。”
啧。我听到她说集体记忆缺失的时候就该想到的。
“难道说‘知识之灾’吃掉了你们和它们接触的记忆？”
“很不巧，不仅是和‘知识之灾’接触的那部分，我们在场的所有人还同时失去了关于爱丽丝·玛格特罗伊德存在的一切知识，直到数个地球年之前它们再度现身，在吞噬幻想乡的途中路过爱丽丝的母星，不慎将一滩粘液滴到了爱丽丝母亲的后背上为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