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胸闷气短。仿佛有千斤的重物压在我的胸口。
呼吸困难。似乎有一双巨手掐住了我的喉咙。
浑身燥热。就像有数层棉被覆盖着我的全身。
“呼啊!”我惊叫着从不可名状的层层梦魇中醒来,这窒息和闷热险些让我治愈了数年的哮喘再次复发,我大口喘着粗气,擦去额头的汗水,才注意到降临在我身上导致了这一切的恐怖景象。
“给我滚回自己的床上去!”我一脚踢飞了把半个身子压在我身上,一条腿搭在我的胸口,还用胳膊卡住我喉咙,流着口水呼呼大睡的金发少女,才把自己从危机中拯救出来。
随着一声惨叫,这位年龄不详的密斯卡托尼克大学教授,不经意间拯救幻想乡于生死之间的英雄,偏方三八面体水晶飞船的主人,自称北白河千百合,但世人更熟知其奈亚拉托提普之名的邪神就撞上了几米外透明的墙壁,没等从睡梦中清醒过来便昏了过去。
自从我被奈亚拉托提普‘邀请’上这座飞船以来大概已经过了几十天,但我们对爱丽丝·玛格特罗伊德的搜索仍然一无所获。失去了地球自转的参照,这个时间估算也许存在着难以预料的偏差,但考虑到我们在以亚光速甚至超光速在宇宙空间中运动,物理意义上的时间也许并没有体感时间那么值得信任。
确认昏倒在墙角的千百合还有呼吸后,我把她拎起来扔在了我的床上,她的身体比想象中还要轻的多,不知道内部到底是什么样的构造。考虑到邪神大人的起床气十分严重,我可不想在她醒来的时候呆在她身边,便顺着梯子爬出了卧室所在的居住区,来到控制区开始了新一天的搜索工作。
据千百合所说,她在十年前幻想乡毁于那场来历不明的袭击之后就开始寻找爱丽丝,还制作了一个可以感应特殊生物波的声呐,希望利用从幻想乡的废墟中找到的爱丽丝的日记本来定位她的位置。但十个地球年的时间转瞬即逝,走投无路的千百合不得已找到了我,寄希望于跟爱丽丝比较熟悉的我可以帮上忙,可在我用尽全力去与爱丽丝的日记本共鸣,并将得到的坐标输入飞船之后,所抵达的地点却是空无一物的幽邃虚空。
被失败的现实击垮的千百合从此之后便一蹶不振,把所有工作都扔给了我自己一个人望着天花板发呆,不时发出一些呀呀作响的奇怪音符,就像闹脾气的小孩子,一边捂着脸哭闹一边从指缝中盯着有没有大人跑过来哄自己。当然,历史已经证明我作为家长完全不及格,自然也不会理采这种只会撒娇的废柴邪神。
“啦~啦啦~啦啦啦啦~”我一边哼着小曲一边品尝着不知原料是什么但看上去并不妨碍入口而且还挺好吃的糊状早餐坐在驾驶座上,这片刻的享受甚至有一瞬间让我理解了什么叫做乐不思蜀,况且一想到回到地球之后等待着我的堆积如山的灾难,这么一直漫无目的地驰骋在宇宙之间似乎确实还蛮不……
砰!
一声巨响打破了我难得的休闲时光,这座偏方的三八面体水晶飞船似乎撞上了透明的墙壁,尽管飞船本身凭借着奇迹般的技术毫发无损地从亚光速变为了静止状态,飞船内部也仅仅受到了大型卡车急刹车一般的惯性作用,但我拿在手里盛着早饭的碗却不可避免地飞了出去,其中五颜六色的糊状物顺势甩在了刚从居住区爬上来的千百合脸上,刚清醒过来的邪神就这样重重地跌了回去。
还未等我操作控制面板接触这一堆看不懂却用震天响的警报,一股巨大的吸力接踵而至,整座飞船被强行拖离了原本的运行轨道,就连人工重力系统也难以对抗这种引力,除了被紧急弹出的安全带绑在座位上的我,驾驶室里的所有没钉在地板上的东西都一齐向飞船的右侧急速滑去,仿佛整座飞船都在一只巨大鮟鱇鱼的颌骨开合之下,朝着那不见底深渊坠落。
“你在搞啥?自动驾驶系统都能开歪来?不对,你好像没有权限来着……”
很幸运,重力系统在短暂的失控后还是夺回了控制权,千百合也骂骂咧咧地从居住区再一次爬了上来。在自动驾驶的对抗下,那股异常的吸引力显得得平和了许多,不再有那种颠倒上下的拖拽感,但仍慢慢地牵引着整座飞船缓缓移动。
“等一哈,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千百合的声音近日罕见地中气十足。
“嗯?你在说什……欸?!”我揉着被四处乱飞的物件砸痛的脑壳再次看向飞船前进的方向,才注意到了那让令人惊异的奇景,在经历了数十天无头苍蝇一般的胡乱飞行后,迎接我们的终于不再是空无一物的幽邃虚空,而是一座矗立在某颗黯淡星球之上的巨大门扉。
“也好,死马当活马医吧。”把我拉到一旁亲自操作起来的千百合似乎打起了精神,在控制台上乱敲了一通,飞船就轻松地摆脱了那股牵引力的枷锁恢复了自由行动,轰鸣引擎加速朝着那座巨大门扉而去。
“所以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我一脸不解地看着千百合熟练地躲过星球环带上的各种星体碎片和防御工事,转眼间就拉近了和那颗星球的距离。
“哼,熟得跟自己家一样。”千百合嘴角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大概和这里的主人有些交情罢,不过我对邪神的交友圈并不感兴趣,既然她不想说,那我也就只好观察起这座巨大地超乎想象的建筑来。
那是一座有着高大的底座和数十阶向两侧延申的阶梯的大门,门洞程长方形且没有门板,这让它看起来更像是某种装饰或纪念用的建筑而非通往某处的具备实用性的出入口,事实上门的两侧确实也没有任何其他的建筑物可供联通。门框的顶部和两侧都刻有着形状诡异又雕刻精细的花纹,不过考虑到整座门的高度几乎和支撑着它星球的半径相当,这些看似细腻的花纹恐怕要和地球上最高大的那些山脉一般宏伟。
大约过了一顿饭的功夫,飞船平稳地降落在了星球的表面,而就在我和千百合走下飞船,双脚踏足这奇妙土地的那一刻,面对这高耸入云甚至看不到尽头的巨大门扉,一股难以抑制的无力感从便心底喷涌而出。雷电的轰响,山川的崩裂,暴怒的兽吼,嘈杂的鸟鸣,一时间数百种声音灌入我的耳膜,成千段场景展现在我的眼前,上万个世界穿梭于我的脑海,我是我,却又不是我,我时而是帕秋莉,又时而是其他的诺蕾姬,来自其他宇宙的投影重复着聚焦和发散,仿佛要将我的自我撕成无限细分碎片。尽管这种同一性的缺失不至于让我立即发狂,但仅仅是维持站立就已经耗尽了我全部的精力。
“诺,喝下去会舒服一点。”恍惚间听到了千百合的声音,紧接着一只纤细有力的手粗暴地抬起了我的下巴,在杯壁和我的牙齿激烈碰撞后,一股有着刺鼻气味的液体就冲进了我的喉咙。
“咳、咳、谢谢,好多了。”尽管引发了剧烈的咳嗽,但被强行灌下的谜之液体确实十分有效,只用了数秒钟,那些扰乱精神的意识洪流就逐渐开始退潮并最终消失得无影无踪,过于优秀的效果以至于我开始担心起来这种液体是否存在其他的副作用。
“别发呆了,药效持续不了多久,我们得赶快行动。”千百合说着抓起了我的手开始狂奔:“跟紧我,不然这些空间折叠的把戏你就是跑到宇宙终结也别想靠近那扇大门一步。”
我一脸懵逼地任由千百合肆意拉扯,在这寸草不生的星球表面时而向左时而向右,时而前进时而后退,时而缓行时而疾驰,这似乎是某种结构复杂的密码,但在不明就里的我看来只是毫无章法的乱跑罢了。
终于在我几乎开始犯困,想要打退堂鼓之前,千百合长出一口气并松开了抓着我的手,看来我们总算是破解了那复杂的空间迷宫,而相比于去追究千百合半路数次嘀咕过的类似‘走错了’‘不应该啊’这样的字眼,现在出现在眼前的景象比那巨大的门扉更加令我印象深刻。
我们站在一条狭长的走廊中央,走廊的宽度大约有三米多,高度目测大概有五到六米左右,走廊两侧由一米见方的彩色方砖交错堆砌而成,大部分的颜色我甚至无法猜测是由什么比例的三原色合成而来,也许它们采用了人类未知的色彩系统。脚下和头顶使用的材料看起来就像白色的大理石,只不过无论是天花板还是地板上都没有任何接缝的痕迹,似乎整条走廊都是由一块完整的石板铺设而成。天花板上还每隔数米就有一个的水滴状发光体提供着充足的光源,而从这些发光体在走廊难以目视的尽头连成了一条明亮的细线可以推测,这条走廊的长度一定远超我的想象。
就像是要迎接我们的到来一样,在我和千百合站立位置的左手边,有一个圆形的轮廓从淡蓝色和浅粉色的墙砖交接处悄无声息地浮现出来,紧接着中间的墙砖便化作粉尘,留下了一道及其完美的圆形的门。但这似乎激起了右侧墙壁的竞争意识,几乎是与此同时,两个矩形的轮廓就分别出现在了金色和银色的墙砖上,右侧的墙壁不仅造出了门板,甚至还刻意地开合了几此来展示自己的得意之作。
而异变就发生在下一瞬间。
被推开的门,被拉开的门,被推倒的门,被破坏的门,园形的门,方形的门,半圆的门,梯形的门,三角形的门,五边形的门,滑动门,折叠门,弹簧门,自动门,卷帘门,栅栏门,转动门,隔断门,防火门,木门,石门,铁门,水门,玻璃门,外门,中门,内门,双向传送门,翻板陷阱门。
霎时间无数道千奇百怪的门扉在走廊两侧顺次排开,门扉开合产生摩擦声和碰撞声在狭窄的走廊里反复回荡,宛如一曲由噪声组成的交响乐撕裂着我的耳膜,天花板上水滴状的发光体也配合着这刺耳的曲调忽明忽暗,让本就令人眼花缭乱的墙壁变化出了更多难以言说的奇妙颜色。
这诡异万分的景象让我这个初来咋到的访客只觉得脊背发凉,上下两排牙齿止不住地打颤,豆大的汗珠从鬓角滚落,想要逃跑可两条腿就像被上千条触手死死地缠住一般动弹不得,想要尖叫却连声带都痉挛了起来发不出任何的声音。
“啊,老头子还是这么恶趣味,别慌,这都是吓唬……”千百合倒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试图安抚我的同时着朝前方迈出了一步。
可就在千百合前脚落地,整个身体都超出了我所在位置的下一瞬间,一道黑影从右侧墙壁的一扇门中冲出,在我的面前用难以捕捉到的速度呼啸而过,带起的气流将我的发梢高高地吹起,缓缓地落下。与此同时,所有不断重复着开合动作的门扉就像收到了什么指令一般齐刷刷地停止了动作,这里又恢复了我们刚刚抵达之时那死一般的寂静,但与之前不同的是,有些本该存在于这里的什么东西,消失了。
在这空旷狭长的走廊中,孤身一人的我强压住心头的恐惧,慢慢地朝左侧转过头,那幅恐怖的景象就伴随着我凄厉的惨叫永久地烙印在了我的视网膜上。
两条人类的大腿和三根同样粗壮的触手无力地垂在半空中,被一把两米长的餐叉死死地固定在了墙壁上,大部分的躯干已经被破坏地支离破碎,几片头骨散落在脚下,内脏飞溅地到处都是,鲜红的血液不仅涂满了墙壁还溅到了我的身上,看起来被害者是被这把高速旋转着的巨大餐叉击中,被绞成了肉泥的同时钉在了墙上。而一副沾着血迹的金边眼镜和被撕成了碎片的白大褂则无可置疑地确定了这具面目全非的新鲜残骸的身份。
我记不起我是如何从那个血腥恐怖现场逃离的,失去了庇护者的我只能在这陌生星球的陌生建筑的陌生走廊里拼命地穿过一扇又一扇陌生的门,妄图通过这种方式甩掉几乎将我压垮的恐惧和疯狂。我不知疲惫地狂奔着,耳边似乎听到了命运的齿轮的咔哒声,不断出现又消逝在身后的门扉最终将我带到了一个奇妙的世界。
灰紫色的天空下,一大一小的两个太阳在天空中互相旋转着,朝大地无情地散播着自己的热浪。我发现自己身处一座宏伟的城池之中,脚下是用长两尺宽一尺的玄武岩块铺就的平整宽阔的街道,石砖之间的缝隙全部使用黄金填满,顶点的交接处则镶嵌着鸽子蛋大小的红宝石。背后是约有十数人高的巨大城墙,东南西北方向上各有一个塔楼,每个塔楼上都配有一门纯金打造的大炮,大炮底部涂满了魔力转换的符文,恐怕一发就能令数百人的部队瞬间消灭。
与这极尽奢华的道路和坚固无比城墙相衬的,是街道两旁熙熙攘攘热闹非凡的集市,叫卖声讨价声不绝于耳,每个摊位旁边都摆着形状各异的炼金设备,看得出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高级货色,贩卖的物品也从原料到成品不一而足。前来参加集市的男女老少摩肩接踵形态各异,穿着也是五花八门,有的甚至还带着宠物一起前来,尽管人潮汹涌但是秩序井然,在这炎炎烈日下展现了一幅和平繁荣的盛世景象。
我呆立当场,眉头紧皱,目光徘徊,双手颤抖。惊讶?疑惑?茫然?愤怒?这种感觉实在难以用单个甚至数个简单的词语罗列来进行描绘。
想象一下,你昨天在作业本上给可恶的数学老师画了涂鸦,不仅口歪眼斜还添油加醋地给他戴上了一顶大便帽子,而第二天这幅画就原封不动出现了在了临镇的艺术展览会上,你作何感想?
想象一下,你在年末聚会上喝到不省人事,第二天发现在自家的墙壁上用歪歪扭扭的字写了七八句狗屁不通的诗,却在数年后地球另一端的某个国家的独立运动宣言中听到了完全一致的字眼,你作何感想?
想象一下,你和一位朋友幻想过炼金术极度发达的城市应该具备怎样高大的城墙,整齐的街道,兴旺的集市,晦暗的天空,但在百年之后的陌生星球上目睹了分毫不差的景象,你又该作何感想?
一切恍如昨日。那个依次成为了我父亲,师傅,朋友,对手,恋人的男人仿佛这一刻就站在我的面前,自豪地向我展示着他为我创造的一切。
“怎么样帕琪,这座——‘黄金之城’?”
一切又近在眼前。我抬起头仰视着突然出现在面前的男人,那张无比熟悉的脸上洋溢着我从未见过的幸福的微笑。
“告诉你个秘密吧,”我紧紧地握住右拳,低下头不让他看到在我眼眶里打转的泪珠。“就算你遍历所有的宇宙,他也……”
男人的微笑凝固了,侃侃而谈的路人,上下乱窜的野猫,自由翱翔的飞鸟,甚至连空气和阳光都凝固了起来,视野中的画面开始失真,细小的马赛克从地平线上逐渐崩落。
他要逃了。
我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我明白这是迁怒但仍然将这百年间的怒火全部灌注在了右拳上,用尽全身力气怒吼着朝男人的脸上砸去。
“不会笑得这么恶心啊!”
打中了,但拳头上并没有传来骨头或者肌肉的触感,这一拳仿佛挥到了薄如蝉翼的气球上,在光滑而又充满弹性的碰触之后,被击中之物便轻飘飘地飞向了远方,通常人们怎么形容这种东西来着?
哦对了,泡泡。
随即整个世界便化作了无数的泡泡,消散一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