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茶餐厅里,店长堆着笑容把付了十倍餐钱的我们引到了角落的隔间里,并按我的要求在店内音响中播放了《地狱进行曲》(雾)李斯特的《但丁交响曲》。临街的玻璃窗意外的隔音,而且除了一层白色纱窗帘,还有一层厚布窗帘可以拉上——
我挡下了她想要拉上厚窗帘的手。
“没什么好隐藏的,只是一个无聊的人的自首而已。”
说着,她拉开我的手,把我这边的厚窗帘拉上。
“既然是自首,就要遵守我这边的规矩。”她拿出一个发信器,粘在墙上:“接下来你的一切言论都会记录在案,请吧。”
“不愧是‘DDDD’(4D,即siD,SID)的‘工作人员’。”我看着面前的发色为鲜红色的女子,嘴角不禁上扬:“也辛亏你加入了‘DDDD’,我才能越过‘埃癸斯’的个人信息保护找出你,贝阿特里切。”
被称为贝阿特里切的女子听到这个称谓时露出了不快的表情:“只有对名字独特的大姐姐才能陈述你的罪恶吗?”
“是啊,特别是这个因天堂的贵妇人而载入史册的名称,the Eternal Lady——BEATRICE,又或者是,被教皇赐毒酒而死的魔女,Bice·Portinari。”
“说得不错,我也挺喜欢这个名字的。”她双手拍了两下,虽然脸上毫无笑意。
“那如果是这样呢?从因果之隙中拉出的魔女,魔导器为「黄金蝴蝶」……”忽然,我感觉自己发不出声音,而腿上被针蛰了一下应该是这种感觉的来源。
她用力往发信器上拍了一下,然后用惊恐的眼光看着我——就和我在街上揭露她是SID探员时她露出的表情一样——而我也注意到夹在她右手中指和无名指间的针管发射器。“你所知道的已经超过了我上级长官的阅览权限了……也许我们都需要组织一下语言——这一针能暂时麻痹你大脑皮层的S区,大约5分钟—— ”
我将手放在头顶,翠绿色的魔法刻印于手臂上显现,犹如清晨林间充满生气的露珠般的魔法物质滴在我头上,神经上的压抑感顿时烟消云散。“行了。”
“接下来语音内容将转至加密频道。”她拿出手机,操作一番后,对我说。
“那么,现在——”
“您的餐齐了。”服务员的送餐打断了我的发言。
我点了一份“翠绿炖饭”和一份炸猪排,她点了一杯冰葡萄汁和一碟巧克力饼干。翠绿炖饭是这里的新品,看到预览图上翠绿色的饭粒,忍不住点了一份。
“嘛,正好。在招供之前,根据惯例,不都要有猪排饭的吗?”我舀了一勺饭。
“我倒是没听说过这个惯例。如果嫌犯不招供,注射……你还是先把饭吃完吧。”
“就连这点温情都被科技的发展冲散了吗?”我叹了一口气,然后把勺中的饭送入嘴中。
用鸡油煎出藤椒的香味,将豌豆和青椒打成泥,与米饭、鸡丁和藤椒鸡油一起煮,并且独具匠心地加入了白味增。不仅外观十分新颖,而且味道上,豌豆清新的甜,青椒和藤椒清新的辣,与鸡油和白味增醇厚的鲜香,调和出完美的风味。
默默在心中点了个赞,我又用筷子夹起一块炸猪排送入嘴中。不过猪排相对就比较普通,撒在上面作装饰的欧芹碎并没有为味道增色。
翠绿炖饭很快被我扫荡干净,但我实在没有胃口去吃那盘炸猪排,只好把盘子推到一边。
“这么浪费的吗?”她吸着葡萄汁问。
“实在不想为了这盘普通的料理浪费我难得的胃口。”
“所以你想为了你的挑食忏悔吗?”她开玩笑地问。
“如果我诚心忏悔,主能判处我死刑吗?”我回以一个苦笑。
“这……”她愣了一下,然后认真地说:“主会在合适的时候结束一个人的生命,提前结束自己的生命反而是一种罪恶——”
“——我知道的。”稍带哽咽地,我反问道:“但是,如果主用无限推迟结束生命的时间来惩罚我呢?”
“这个……”
“通过使用我的特殊能力,我成功延续了我丑陋的生命。但是,将生命延续下去,给我带来了无尽的空虚,所以——”我低下头,恳求道:“能代替上帝,结束我的生命吗?”
她面露难色:“为什么……是我呢?”
“因为我没那么容易被杀死啊。”我靠在椅背上,痛苦地说:“当我感觉到死亡的威胁时,出于对死亡的强烈恐惧,我总能避开它。但是那天,在天空酒店里,你展现的撕裂现世,露出地狱的一角的能力,给了我希望:如果我能沉浸于那个恐惧中,我也许就无法避开死亡了。”
“就算你这么说……”她攥住项链上的绿宝石。那天,她就是通过这个,召唤出了她的武器「天国玫瑰」,然后撕裂现世,露出地狱的一角,里面无法用言语描述的恐怖情景将袭击她和其他几个探员的暴徒吓倒在地。“我也没有理由去杀一个人啊。”踌躇片刻,她回答道。
“也对,毕竟你是‘人类美的集合体’啊,以至于早早就被死神夺去了生命——”说罢,我忽然感觉有什么不对,正坐起来看着她,而她也疑惑地看着我。
“这是怎么回事?”她回忆了一下,然后更加疑惑地看着我:“我是因病去世…不,我应该是饮下毒酒而死的…不对,我有这两种记忆?”
“知道因果之隙……不对,你就是从因果之隙里出来的所以应该知道:因果之隙收纳那些有特殊能力的可能对人类社会造成巨大影响的人,使之从人世消失。字面意思上的,这个‘收纳’会使宇宙平白无故地失去几十千克的质量,而即使湮灭几毫克的质量也会放出大量的能量。这里质量损失造成的异常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扩大,最终会形成全新的历史。
“但是,由于我持有这个——”我拿出“索托斯之眼”:“它能在一定范围内抵消因果之隙所造成的因果扭曲。你与我所想起的,应该就是被因果之隙改变后的历史。”
“为什么是改变后的?”
“因为你又从因果之隙里出来了呀——嘛,第二次人生,感觉如何?”
“不如何。”她再次回忆了一下,然后再次疑惑地看着我:“阿利盖利(但丁的姓)是怎么描述我的?”
“你的小迷弟听了会伤心的。”我不禁笑了一下:
“‘她拥有自然所能赐予的一切的美好
她那举世无双的美艳,便是证据
当她的两只眸子流盼四顾,就会放出爱情的烈焰
谁耐着性子驻足注视她的倩影
要么死,要么成为一个高尚的人’。
嘛,差不多就是这种感觉。”
“The Eternal Lady Beatrice,”她苦笑了一下:“这就是记忆中的我的模样,也就是说,我从因果之隙出来之前,它就给我安排了这个历史。”
“不是很想承认这个事实啊。”我把“索托斯之眼”收回口袋中,靠回椅背上:“要么是,这份过去完全由人们对阿利盖利·但丁的书的印象塑造,要么是,因果之隙刻意选择了他的书籍来塑造这份历史。这样,要么证明了历史的意义在于人的主观观测,要么证明了因果之隙其实是由一个具有主观意识的东西控制着,不过——”
“已经和我无关了!”我再次低下头恳求道:“无论你是Bice,还是Beatrice,应该都还能使用那个特殊能力。所以请对我使用吧。”
“你就那么想死吗?”她用她鲜红色的眼瞳注视我道。
“是的。在看不到尽头的空虚前,这是我唯一的选择。”
“即使你已经发现了新的值得去探讨的问题?”
“对于一个走在末路上的主观唯心主义者,没有必要让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变成马克思主义者吧。”
“意思就是你觉得你的一生已经圆满了是吧,即使你那么年轻?”
我点点头:“只不过——”
“那么,就去做一份你吃得下的猪排吧。”她打断道。然后,不容我再说什么,她把我赶出了隔间。
不应该用这么年轻的身体吗?对着玻璃中映出的自己的脸,我自问道。
不过表达思想的方式远不止言语一种,不是吗?映在玻璃中的粉发少女回给我一个微笑。
在一沓钞票的作用下,店长带着笑容给我空出了厨房。半小时后,一盘炸猪排和一碟酱汁端了上来。
“这就是你吃得下的猪排吗?”她饶有兴致地问。
“算是吧——尝尝呗?”
“从外表上看不出哪里不普通呢……”她端详了一会儿:“玄机在酱汁里吗?”
我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她舀了一小勺酱汁,送入嘴中。
“太棒了!”欣喜的表情在她的脸上浮现:“浓郁的果香味与淡淡的奶香很好的交融在一起,酸酸的,还有点恰到好处的柔和的甜味。完成度真的非常高!”
“谢谢。”我坐回原来的座位上:“把黄栌蜜炒至焦糖化,加入比较多的苹果醋,以及葡萄酒,醋栗和树莓果酱,这里的柠檬利口酒看起来不错,所以也加了点。把酒精挥发掉后,倒入淡奶油和少许肉桂粉,稍稍收浓而成。黄栌蜜本身不怎么甜,还有一股淡淡的清苦味,放在这里正合适。”
“那么——”她拿起筷子,不过见我没有把猪排切块,于是干脆放下筷子,抽出一张餐巾纸包住猪排,直接用手拿起来,蘸了下酱汁,然后送入嘴中。
“好吃吗?”
“唔……”她的表情变成了不快,又变成了困惑:“酱汁…不是很配?不,是猪排…的问题?”
“对。”我打了个响指:“其实这不是真的猪排。把猪腿骨旁的肉和肥膘肉以十比一的比例铰成肉泥,然后加猪筒骨熬成的高汤和面包渣搅上劲,以模拟出猪排的口感,再裹上面包渣炸制而成——听出问题了吗?”
“唔……一般这么做的时候会加洋葱?”
“是的。猪肉无论品质好坏,其中总会有畜类特有的腥臊味。所以做汉堡排的时候,不仅要在肉馅里加入洋葱,还要加料酒以完全除去那股腥臊味。但我选用的骨头旁的肉和肥膘肉,本身就比其他部位的猪肉腥臊味重,又加入了猪骨高汤来强调这个味道,还用面包渣裹住来炸,使内部的腥臊味无法散出去。
“这份腥臊味,破坏了整道料理,使炸猪排与酱汁的调和完全崩解。所以无论酱汁有多么出色,多么完美,最终吃进嘴里的只会是悲伤。”
“如果听到这里还不能领会到你的意思,那我就应该自裁了。”她叹了一口气:“本想通过让你做炸猪排来劝导你重新发现世界的美好的,结果还是被你说服了。”
“这样的炸猪排我已经吃了很久了,所以已经不想再吃了。”我也叹了一口气:“我的身体看起来如此年轻,完全是因为我的特殊能力,完美无缺地,无与伦比地,没有副作用地,把我的身体和灵魂维持在最佳的状态。你也能感受的到吧,在我释放魔法时,体内满溢的魔力。”
“特别的感情,与别致的道具,构建出了在漆黑的舞台上挣扎的演员。”她取下项链上的绿宝石:“能听听我的故事吗?”
“我很乐意。”
“我也曾渴望过拥有特殊的力量。偶然的一次,我打开了「魔导书」《七哲人书》,许下了那愚蠢的心愿(官方说法,别问我究竟是什么)。”她凝视着那块绿宝石,手上鲜红色的魔法刻印隐隐浮现,作为回应,绿宝石发出墨翠般绿到近乎纯黑的光芒,宛如在深渊中凝视着凝视深渊的目光。
“「魔导书」赋予了我一种,我自己也无法控制的‘吸引异性’的能力,所以才会使阿利盖利·但丁喜欢上我,才会惹怒钟意他文笔的教皇,才会最终被赐毒酒而死。
“获得第二次人生之后,我再也不想使用这诅咒般的能力。SID为我制作了一个特殊的手环,压制了我的特殊能力,而「天国玫瑰」作为我的武器,只要不去使用就没事。于是,我作为SID的普通探员生活了下去。
“但是,如果是被特殊能力所害的你的话——”她抬起头,看着我,脸上露出释怀的笑容:“作为你的先辈,我果然还是应该为你使用我的能力。”
“谢谢,谢谢!”我低下头,连声感谢道。
她打开手环,一瞬间,我感觉面前的她是如此美丽而高崇,以至于我可以把这份生命交给她——不过这只是一瞬间,摇摇头,这种感觉就消失了。“把监控关掉,然后让店员们去外边。”我回过神来时,她对被她的特殊能力控制的店长命令道。
见店员已经全部离开,“那我们开始吧。”她把手环放在桌上,对我说。
突然感觉有点紧张,我深吸一口气,然后慢慢吐出。“感觉有点像进鬼屋啊——好的。”
“那么——”
她手上的魔法刻印放出强烈的红光,绿宝石在她的手中幻化成一柄刻着铭文的西洋大剑。
“妄图申辩挣扎的罪恶灵魂啊——”
剑尖插入地面,刺开一条缝隙,黑暗从中喷涌而出,瞬间侵染了目力所及的每一个角落。
“闭嘴!”
现实从我的眼前剥落,显露出名为“恶意”的世界。
被鞭子抽打至血肉模糊的人们,被丢进沥青火湖炙烤的人们,被永封的冰湖冻住的人们,被劈成两半而无法死去的人们,以及被更加痛苦而无法用文字描述的苦难折磨的人们,他们痛苦地呻吟着,哀嚎着,却不忘用他们殷切的目光瞪到我的脸上,仿佛下一秒就会把我拉过去与那些人们一同受折磨。
明明意识还没有承认,双腿却已经战栗地跪下。我用力地呼吸,想吸入一点现实中的空气,然而在这片黑暗中,即使是空气,也犹如恶意的实体,用它名为伤害的刀刃划过我的气管,刺激着我的痛觉神经,令我恨不得把脖子撕开,把空气从气管里挖出来。
是啊,当身处于这片恶意的黑暗中时——
就算只是呼吸,也会感觉到自己正暴露在那不可理喻的绝望中。
好痛苦……
只要活着就会这么痛苦吗?
不要……
让我死吧……
让——
宛如有一只魔手死死地攥住我的心脏,一种近乎本能的比暴露于恶意中更强大的恐惧感令我全身一震,呼吸骤停,两颗眼珠几乎要从眼眶中跳出。
不要!
……
让我猜猜……
最先传来的是手上握着一个棒状物体和身下有一个软软的东西垫着的感觉,然后就是手上似乎粘上了一种温热的液体,空气中还有一股令人不快的铁锈味。
果然吗——
睁开眼,发现“我现在的手”正握着一柄西洋大剑,剑从背部贯穿了“我原来的身体”的胸膛,视野中垂下的鲜红色长发核实了我的身份。
巅峰状态下,灵魂交换的魔法几乎可以瞬间发动。“看来即使内心被那不可名状的恐惧占据,身体还是可以本能地避开了这致命的攻击。”我用她的声音分析道。
“面前的我”的表情虽然因疼痛而扭曲,但仍然能看出是困惑的表情——这是她问我的最后一个问题。
“抱歉,我欺骗了你。”我回答道。
我身上携带着「断章结晶」,它可以瞬间形成一个护盾,挡下她一切的攻击,所以她是无法杀死我的。让她对我使用那个技能,只能算是个实验,测试一下我畏惧死亡的情感是否有那么强烈,以至于在内心充满其他情感的时候仍然可以将我的内心完全侵染。
“你说得没错,世界是如此的美好,用无限的生命去感受都不够,怎么可能会圆满呢?”
当然,这美好,也包括这鬼屋般的刺激体验——
像独自走完鬼屋的小孩子对家长露出的表情那样,我露出了自豪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