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只会注意他人的看法。
人家的想法是什么呢?这么做的话,别人会怎么看待自己的呢?会不会觉得很奇怪,进而变得讨厌呢?……一直是,一直是这样惴惴不安,似乎失去了自己存在的意义,仅仅为他人活着,去欢笑,去交谈,去……歌唱。
——这黑漆漆空荡荡冷冰冰的家,无论何时都只有自己一个人,还有弥漫与空气的、冰冷的让人绝望的空旷。
带上的面具如此沉重,但是只要其他人保持一致的步调,就可以融入大家,就会有人主动朝自己微笑……久而久之,真正的想法变得不再重要,因为连自己都觉得“这样也不错。”
仅仅是不想再忍受家的冰冷而已。很简单很单纯的初衷。面具,早已和肌肤血肉融为一体。
【……MIKU姐?】
而当面具被无情地撕裂,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痛楚。
【MIKU姐,在听吗?】
衣服也不脱,就这么蜷缩在床上,初音呆呆地凝视着空荡荡的天花板,被黑夜侵蚀殆尽的空间。旁边的手机里传出铃不安的问候,虽然按下了接听键,却不知该说什么好。
【白天的事情,那个……】
从结果而言,是铃抢了自己的位置。但是嫉妒不忿什么的根本提不起来。
因为说到底被否定的是自己。
【其实没关系的啦,我们都觉得巡音老师有点过分了……MIKU姐只要做自己就最好了。】
做自己?
是啊,铃,连,还有学校里的同学老师们……一定以为,至今为止的那个样子就是最真实的吧,连自己都是一直这么认为的——直到昨天之前。
(我……真的喜欢唱歌……吗?)
她答不上来,有什么仿佛明白了就会很可怕的东西在压着她,迫使初音不去想这个问题。然而越不去想,脑海就越来越被它所充斥,一片混乱,最后终于只剩下了巡音老师的声音。
“所以你就把这个叫做唱歌吗?”
“——那现在你为什么要歌唱?”
“如果凭那种程度的觉悟就想过我这关的话,劝你还是趁早死心”
(我……真的很想唱歌……)
初音打了一个寒颤,身体缩得更紧了些。
(因为,不唱的话,我就会……就会……)
【MIKU姐,真的……没事吗?】
啪嗒。
按下挂机,房间里仅剩的声源也消失了。她的身体完全湮没在无尽的黑暗之中。
(如果连这最后的价值都被否认的话……)
单薄的身体颤抖着,手指无意识地打开通讯录,发泄一般疯狂地翻着名和姓,一个又一个,就像翻着一堆满溢虚情假意的广告单。这样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注意到时,光标正停在某个名字上闪烁着。
那下面的字是“鹿”(shi ka)
………………
…………
……
【您拨打的号码不在服务区。】机器的声音不带丝毫感情。
手机从指间无力地滑下。
本该如此,她明白的,那家伙不在这边,请了几天的假去了遥远的地方,一定……是在做着这样那样危险的工作吧,即使真的能接通,恐怕也会为了不影响工作按掉的吧。这些她都再清楚不过。
(可是,可是……)
泪珠无声地划过脸颊。
(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你不在啊……)
OCT.28 00:48 p.m.(当地时间)
索马里彭特兰省,埃尔村。
小提琴。
唤醒沉睡的公主殿下的,不是王子的轻吻,抑或魔法什么之类,而是婉转的小提琴的声音。而且不知为什么……奇妙地,这声音仿佛有一种遥远的熟悉感。特蕾莎·泰斯塔洛沙用手挡住赤道灼热的阳光,从床上坐起身来。起初她把这认为是又一段午间小憩,但看到房间里考究的装饰之后,她马上回忆起了一切。
是用的电击棒,还是氯仿一类的呢……那已经不重要了。现在可以确定的是自己被强行带到了某个陌生的地方。
用天色来确定时间并不可信,这里可能和夏威夷差上好几个时区。她环视着四周,自己所处的房间丝毫不负“豪宅”这个称呼,装饰华丽的家具和窗帘,那种不知几万美元一座的水晶顶灯悬在不远处的天花板。除了关着的高级橡木门,还有一扇落地玻璃移门通往宽敞的阳台,小提琴的声音正从那边源源不断地传来。泰莎试着清醒下混沌的头脑,双脚支持地面,摇摇晃晃地朝阳台走去。
是《柴可夫斯基D小调》,她终于记起来了。
跨过开着的门,映入眼中的是一副海滨小镇的远景。以及站在景色正中同样面对着大海的人影。
(“蔷薇”……)
默念着这个名字,她靠近了那个人。一个与她身材相仿的男性,留着短短的鬈发,两条纤瘦的手臂从长风衣式的白外套里伸出来抵着小提琴和拉弦,无视她的存在忘我地演奏着。
泰莎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来,静静注视着他的背影。
他的身材似乎与那件外套极其不相称,就好像还没来得及褪去稚气就长出了英武之风,正如他演奏的方式:带点深沉的、忧郁的颤音,将抒情部分的手法放得更轻,而原本大量存在的曲折音变被放慢,舒缓,整个曲子给人的感觉诡异地变了个调,宛如轻柔的舞步,又若恋人间的窃窃私语。
(对,就像是……)
泰莎吃了一惊,有一些熟悉的、因为太久变得疏远的画面闪现出来。曾经也有过这样的一个男孩,他身上的……雪白的研究服,无论怎么修改都配不上他瘦弱的身体。而在极其难得的闲暇里,他就会抱起小提琴,用奇特的手法为她拉一些曲子,对她露出羞赧的笑。
但是那一切已经彻底消逝。
直到刚才为止,她都是这么认为的,直到隔数年她又看到了那笑容。
【……!】
【你好啊。】
她终于明白“蔷薇”终究只是个名过其实的代号。
男性已经停下了演奏,回过头来注视着她,苍白的脸上挂着一丝熟悉而陌生的微笑。
【好久不见了,泰莎。】
【……事情终于还是变成这样了,】
泰莎深吸一口气,然后念出了那个她以为再不会提起的名字。
【巴尼·莫拉乌塔。】
————————————————————————————
【莫勒,不,莫劳得……莫拉乌塔?是这样的吧?】
ZERO手里捏着一份传真,他的眼睛死盯着上面的著名,逐个字母念出来。档案看了多年,这种拼法的姓氏还是头次见到。
【不像是西欧那边的……阿根廷,或者南非那一边的么?】
【天知道。】
【没什么好奇怪的,这一行枪杆子比签名的笔杆子好用。最近去那边谋饭碗的佣兵不少,要安插个线人的话再方便不过。】
【哈。那这个线人……】
重新扫了一眼传真内容,ZERO的语气不无唏嘘:【……是不是太入戏了点?】
看标注似乎是从总部直接转发的密报电文,上面简略说明了那个自称巴尼·莫拉乌塔的“线人”——或者说,情报提供者,当前面临的困境,并简略说明了情况。这是一份情报,或者直白些,这根本就是一份求救信,将整支BRAVO小队召唤到了索马里东部炎热的海岸。
当然,特勤队员们的来意不止如此。
【这次的天使大人……是‘白雪公主’,么?】
稻草人随意把玩着他的那份档案,巴尼提供的密报里有提到“白人女孩”的消息。在那之上是夏威夷当地警署的案件受理记录,大概十几个小时前,在某餐馆工作的女侍神秘失踪了。只有极少数知道内情的人能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
而且,还有更加要命的消息。
【美国佬要来真的,一开始就这么打算。】麦克塔维什的声音冷峻而坚实,【在目标和这里一起被炸成灰之前,我们没有多少时间。NICK,你那边情况怎么样了?】
【……到目前为止,进展顺利。】
音操的声音通过贴喉麦克风传出去,视线继续聚焦在离海滩不远处。他低头整了一下身上略显老旧的军衣,在腰侧别上手枪并不是他的习惯,有种咯得慌的错觉,不由得又伸手提了提宽身裤的皮带。隶属于141特勤队的米洛·“NICK”·沃卡兰德下士,现在正以一副佣兵的派头,斜倚在埃尔村的靠海侧某幢房子的墙下,注视着不远处某条道路上的景象。那里不久前突然多出了两个顶着太阳伞的小卖部,附近的店铺从刚才开始也有些许骚动,让他很是在意。
【信号干扰意外地严重,不排除有这方面的专家……通讯就到此为止,必要时再联系,记得尽量简明扼要和切换频率。】
音操无言地切断通讯,幽灵的声音和杂音一起咻地一下停了。“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他直起身来,决定换个地方观察事态。
然而没走出几步,就有一股逼人的寒意如箭矢般射入脊背.
【……!】
下一刻感觉却又突然消逝。音操警觉地回头四顾,偶有生气的街道,来往的平民奔往商业区、主道而去,某个和他相似打扮的男人,面色淡漠地靠在墙角翻PHS。作为曾经的那之中一员音操马上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而且在接下来的一段路里,他又经历了数次这样的感觉。白人。黑人。亚细亚人。然后是阿拉伯系,还有南美系的男人们。有同样站在某个角落或者像他一样擦肩而过的,坐在某个摊位进食的,正在和熟人打着哈哈的也有。但是这些人的身上都有某些共同的特征。
眼神锐利,少有明显的表情。
姿态以常人的角度来看奇怪得很,概括说来就是健壮的、紧绷绷的体态,像是无意识一样地表露出警戒,即使是那个在小摊饕餮的家伙也用的那种“一有事态马上就能站起来”的坐姿。单就海盗来说实在是专业过头了——这些人是佣兵,因为某种原因被招揽的,或者听闻风声来此谋生的,极其专业的战士们。
即使早有听闻“索马里海军陆战队”的军备扩充活动,如此的密度和规模实在是超人想象,可以的话音操不想与他们为敌。万幸这次BRAVO组的目标仅仅是“救人”,而他此行也只是做一些必要的侦查而已。
音操暗暗记下几条岔路的走向,挑个地方安静地靠着。
然而过了许久,还是不见有什么动静。
撇开那些不知为何活动起来的平民,音操眯着眼,望着一辆跑车从面前呼啸而过,驶往道路尽头的一幢豪宅。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人要聚集到码头上来,明明海面上什么都没有,仅仅看得到天边某艘船模糊的影子而已。
说起来,明知有海盗活动还靠的这么近,真的没问题吗……?
不,不对——
那个“影子”渐渐清晰,变大,并且显露出一艘油轮的轮廓。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经过”,事实上,这艘船一直都在朝码头靠近!音操的眼眶不由得张大了。在油轮抵达码头之前又有一搜中型渔船从阴影里绕出来,驶向码头并率先到达。
他目睹了一幅热情的村民们欢迎英勇的渔人满载而归的场景。
许多等候已久的人纷纷上前与归来的人们搭着话,两个小摊后的商贩见到渔船靠岸,立刻笑开了花,从冰柜里拿出饮料和香烟一起摆在台面上,经过的“渔民”们拿走一些,留下现金,少数几个留在码头上等着大船,其余的分散开来进了街道、商铺。
在那些从船上下来从眼前经过的人中,他没有看漏那些和明显异于当地人、其他成员的身影,专业的士兵们。他们受到了同等的欢迎。渔船的归来如同一针兴奋剂,由海岸附近开始,整个地区逐渐热闹起来。
如果没有他们的“大鱼”,缓缓朝岸边靠近的中型油轮和从另一艘船上送来的船员模样的人们,音操真会把这一幕当作是勇士们出征归来。然而这匪夷所思的一幕就真真切切地发生在自己面前:埃尔村的人们就像欢迎归来的勇士们一样迎接海盗——发自内心地。
常人眼中毫无道义可言的暴徒,居然被当作英雄对待。
他觉得可笑,更多的是不解,转身想走开。然而去路却被一个皮肤黝黑的男人挡住了。
【嗯?】
男人身上并没有硝烟的气息,他满脸笑容对着音操,刚从附近的商店出来,手里拿着个没开的饮料瓶用某种听不懂的语言说着什么。【yeah,sorry……I'm……】音操摊开手,作出为难的样子试图让他明白自己不懂当地语言,男人却大幅挥着手继续叽里呱啦说了一堆,“啪”把饮料开了往音操手里一塞,径自回了店铺。
音操花了几秒时间呆在原地来理解发生了什么事。
【……】
这之后,他不得不忍住强烈的违和感,和之前那些走过身边的海盗、佣兵们一样,享用起居民们的好意来。进口运动饮料凉爽的触感滑过喉咙,却拂不去他心头半分焦躁。
奇怪的事情在越来越多。
音操并不是两耳不闻天下事的呆子,这个盘踞非洲最长海岸线的国家,与他所知的实在相差太远。
天灾遍布,军阀混战。
自从西亚德政权倒台后,难民和战火就成了索马里的两大特产。
长期纷争形成的割据,国家四分五裂名存实亡,新政府对首都以外的地区无能为力。美利坚频繁变化的对索政策带来的只有灾难,不光是来自美国,其他国家乃至联合国的人道主义援助都因为混乱的局势泥牛入水,直到态度从积极支援变成观望。大批难民生活无计,医疗教育水平排在非洲老末。在科技高度发达的现代,每当发生干旱,国内竟然仍有大批人因营养不良而死。
这里是被世界所遗弃的地方。
而身处这块失落之地一隅的音操,他的面前开过了豪华的跑车,他看到了居民们的热情和相当规模的雇佣军部队,甚至有人把他当成他们之中的一员,用进口饮料作为犒劳。音操迅速找到了合适的地方,位于村庄紧贴的小丘,地势较高的二层民居。他爬上了房子塔状的屋顶,从高处眺望全景。
索马里就是非洲贫穷和落后的代名词。
展现在音操眼前的,却是一番新兴都市的盛像。
豪宅多到随处可见,四通八达的道路将整个地块切成数个部分,其中还偶尔可以见到之前那样的跑车经过。音操看到了安有红色十字的新楼,人流滚滚发出喧闹声的街区。虽然仍有不少低矮的旧房夹杂其间,但不可否认,现代式的高层建筑正在一座座建造起来。他偶尔瞥见一幢底层的排房,有许多小小的身影在那儿攒动。那是……学校?
他看到了更远处,通过眼镜放大的视野里,崭新气派的行政大楼格外引人注目。
【……】
不管对人民多么施压,有些东西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强迫的。
满溢的对生活的热情,繁荣的市集街道,以及,他们黝黑的面孔上不加掩饰的笑容。这里的人们,是打心底里喜欢着这样的生活。
——热爱着这种在军阀统治之下的,以海盗们为伍的生活。
【……为什么?】
在用眼镜内置摄像机记下地区布置和道路走向的同时,一个疑问在音操的脑中越积越大。
造成这一切的,是军阀。
虽然有国外的干涉因素,但是最初最初挑起纷争的,把局势复杂化到割据的地步,将贫穷和混乱带到这块土地的,说到底还是“索马里海军陆战队”这样的军阀组织。
即便如此,这里的人们仍在享受着这样的生活。
【为什么会这样?】
他实在不想用“愚民”这个词,但是……真的就连一点自觉都没有吗?
…………
……
…
【……因为,那是人的本能嘛。】
【!】
略显沙哑的男声,在背后答道。
一切都是一瞬间的事。
瞳孔瞬间缩小,聚焦,神经在一瞬间绷到最紧。音操朝着能预料到的受袭体位闪开身体,同时右手接住了袖套滑出的匕首,顺势转身狠狠地朝身后刺去。这几乎凭脊髓反射作出的一击甚至超越了大脑的反应速度,他也有信心快过对方的反应。
挥去的手臂半途触到了那家伙的拳头。
……失败了
整条右臂宛如遭到电击,音操睁大了眼睛看着对方精准无比地打在他腕后的神经结点,匕首脱手飞出“铛”撞在砖石墙壁上。
【不错吗,技术又有长进啊。】
那人没有发起进攻,反而这么夸奖道。
音操皱着眉,有些搞不清状况。他注视着背后男人的面容,脑中突然打开了某个开关,不得不露出无比惊讶的神色。
【教……教,官……?】
离别仅仅数年,再见却恍若隔世。
泰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甚至想到了某些超自然现象。看到面前的人放下小提琴朝他走来她下意识后退了一步。然而侧脸传来的触感如此真切,他的手指拂过了鬓角。——正如他曾经喜欢做的。
【我一直很想念你。】
有一瞬间她的目光温柔下来,但很快又被惊惧占据。【我不明白,你不是已经……】
【死了,对吧?】
她不作回答,仅仅是与他无言地对视。男孩突然吃吃笑了起来,【死了啊,死了……】泰莎仍然什么都说不出口,只能注视着他在宽敞的阳台上踱着步,发出自嘲意味的感慨。
历史的巨轮永不会倒转。
“巴尼·莫拉乌塔死了,因为过深涉及Omni-Sphere导致精神错乱,用一把手枪射穿了自己的脑袋。”
接到消息时的震惊,未能参加那个小小葬礼的愧疚,甚至于仅仅一年前重访他的故乡时的百感交集都随着时间流逝变得模糊。然而眼前的男孩一次次用美妙的小提琴曲,成长了却依然瘦削的体魄,还有她再熟悉不过的、仿佛总是掌握一切的微笑告诉自己,“巴尼·莫拉乌塔”就存在于眼前。
惊讶和疑惑压倒了重逢的喜悦。她不明白。
【是啊,我们都是……应该已经‘死了’的人呢。】
【……?】
【梵·高被人看做精神病过了一生,死后作品却被炒到天价;哥白尼直到临终才签名出版自己的理论,这样他就不必受教会的制裁。】看透了她的心思一般,男孩趴在栏杆上望着远景,开了口。【杰出者们的‘死亡’简直就像绝妙的艺术品,而对于常人来说,那只是被人遗忘的起点。巴尼·莫拉乌塔也不例外。他在世人记忆中渐渐消失,正如他所希望的。】
【什么?这是……怎么回事?】
【博达叔叔帮了他,就像当年他帮你一样。】男孩狡黠地眨眨眼。
泰莎心里一颤,一些古旧的、痛苦的回忆被重新翻出来,但重点不在那。家里遭到强盗抢劫,父母被杀人灭口,之后被安排送往哪里的孤儿院……然后呢?不,再然后就没有了。曾经一时兴起在政府资料库里翻到的有关“泰蕾莎·泰斯塔洛沙”的内容就只有这么点。
(我们应该已经“死了”……)
【提督先生,还有敬爱的马洛里爵士,用这种方式帮助了许多特殊身份的孩子,巧妙地利用‘死亡’使他们远离世人的非议和威胁……至少是大部分的。巴尼只是其中之一,只是他的情况有所不同。他理解了一些事情,并且为了实现它经历了第二次‘死亡’。】
女孩依旧沉默不语,努力理解着了解到的一切。
【野蔷薇不是多么名贵的植物,也并没有玫瑰或者桂花那样浓郁的芬芳,只是在无人注意的角落生长着,开出同样不起眼的花。但是即使注定要生存在无视之中,依旧展开枝芽,朝更高远的地方攀爬。】
【……】
【没错,名叫巴尼·莫拉乌塔的少年已经死了】男孩转过身来,重新深呼吸了一次,直视着她。【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是肩负‘蔷薇’之名的,理想的狂信者。】
这种“不起眼”的植物同样被著名在那些邀请信上。
有一些事情串起来了,泰莎微微低头。【知道你原来没事,还能重逢,我也……非常高兴。但是……】她勇敢地面对着他的视线,【我的回信,应该也是收到了的吧?“亲自见面”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吧?为何非要用这种让人困扰的方式?】
【……?什么?】
男孩的反应大大出乎泰莎的意料,他似乎比想象中更吃惊。【抱歉,我不是很明……啊……】接着他又看到了什么,思索了一小会,重又恢复轻松的模样。【也许,是我有些太操之过急纠缠不清,让你误会了……我想说的是,我和你同样意外会有这次见面。】
【哎?难道不是你——】
【大概能猜到你在想什么,只是,作为解释我想阐述两个事实。第一,正如信里所写,我一直希望能在某个北回归线内的温暖国度,在充满自然气息的乡间小屋里享受久别重逢之喜,而不是这炎热的海滨小镇——如果可以选择的话。】他俊秀的脸庞浮现出某种不满和自嘲的混合,【即使灵魂早已超脱,腐朽的躯壳仍要受凡尘的诸多束缚。虽说名义上是‘客人’……简而言之,我现在的处境,和你并没有本质上的差别。】
【可如果不是你的话,会是谁……?】
不过,这样就说得通了。
一直写信邀请就是他没错,而之前找到自己的男人却对“蔷薇”一无所知。男孩耸耸肩,摊开手,表示他也不清楚。【也许真的只是个巧合,】他继续说,【被带来这里肯定有特别的理由。不过既然被安排和我一起,那么应该是没有注意到你真正的‘特殊之处’才对。】
【……】
【第二件事,这衣服很适合你。】
【啊……】泰莎轻呼,下意识朝身上看去,事发突然,自己仍然穿着女侍的那套妆饰。想起之前他意味深长的目光和微笑,她的脸顿时通红。【请原谅,我并没侵犯之意,只是看到这幅打扮的你,有种感受变得更加强烈。这样的装束……的确,非常适合你,很漂亮哦,泰莎。】
【谢谢,但是现在……】
【从很久以前我就这么觉得,】“蔷薇”打断了她的话,固执地继续话题,【卡其军装不应穿在你这样的女孩身上,玛丽亚女士——你的母亲,一位美丽,温和而高雅的,沉浸于远离纷争的平静生活的女性,才是适合你的形象。……你会选择这样的生活,也是这个理由才对。但是看来,平和终究只是暂时的假象,正如你……我们会被带到这里,整个世界,亦是如此。】
【……?】
她敏锐地察觉到了某种语意之外的情感。
【你一定很好奇,巴尼选择‘死亡’的理由,以及‘蔷薇’这段时间里干了些什么吧。他当然没有去像个常人一样生活——那恐怕也是办不到的,就像你,还有许多其他被查明未被查明的‘耳语者’们,那只会是短暂的安宁。】“蔷薇”朝着外面上前几步,正对着阳台外远处的大海俯视下面的场景。他的脸上不再有丝毫笑意。
【这个世界很不寻常。】他说,【过来看看下面的东西。】
两人所处的建筑,似乎是建在较高的地势上,从刚才开始阳台上都只能望见远方的海面。泰莎迟疑了一下,走上前去,靠近栏杆和“蔷薇”一样朝下望去的时候,看到了完全不同的另一番景象。
一座小镇。
确切地形容的话,是一座“欣欣向荣”的“海滨小镇”。破败的旧居和新式楼房交织着奇异的组合,在那之间穿行的黑人们里,意外地不乏其他肤色的身影。数辆吉普车、跑车划过街道,驶向远处的豪华别墅,满载的中型卡车轰鸣着在一些临时搭建的棚子边停下,立刻就有人上前卸下货物,运进人声鼎沸的市集。更近一些的地方,也是相同不同的景象。
察觉到一些人手里的枪支的时候,泰莎着实吃了一惊。
如果说是执勤警察的话,数量未必太多了一些,况且她从没听说过哪国警察会单手提着AK在街上转悠。那么说这些人……然而这之后她又目睹了更加不可思议的事:当地居民不但没有在这些人前显得拘束,反而在拿出十二分的热情招揽生意,没错,就像……对待立下战功的英雄一般。
【告诉我,你认为,我们现在是在什么地方?】
【我……不,我无法确定。】
在踏入阳台的那一刻泰莎就试过用阳光的角度计算经纬度,但现在她不得不考虑起肯尼亚或者埃塞俄比亚沿海的可能性。因为,不管怎么想,“某个国家”里都是不可能见到这番景象的。
被上帝,被世界所抛弃了的“某个地方”……
【这里是,位于索马里彭特兰省南部的,埃尔村。】
【不……这怎么会……】
答案,却偏偏存在于那里。
泰莎并不是没有听说过这个地方,她当然知道,索马里海盗四支中势力最大的“索马里海军陆战队”就是以此为据点。——正因如此她才早早否定了这一想法。【不可能……】
【用一般的思维去想,这的确不可能。】
“蔷薇”说话的时候没有在看她,两人继续用迥异的眼神注视着眼前的一切。【然而正如你所见到的,海盗业,已经并且正在把曾经贫穷的渔村带向繁荣发展。当地的人们,在发自内心地感谢他们的‘恩赐’,并且在享受着难得的安乐生活。】
背后的房间里传来了开门声,有一个棕色皮肤,年龄相仿下手模样的男孩进房间来,悄悄往这边看了一眼。泰莎的目光正好与他相接,他显出些紧张,慌忙把手上的点心水果盘子放在桌上退了出去。
【匪徒被当成英雄对待,非法的海盗业称为支持这里的支柱……我和你抱有同样的疑惑,认为这些是不可能存在的。但是,实际上上它已经存在于世界上,并且通过这些事实证明了其合理性。这就是世界的真实一隅。】
【我记得,索马里的话,本来不应该是……】
【没错,‘事情本不该是这样的’亲眼目睹了之后,一定会这么想的吧。可是再想想,这世上不寻常的事情还少吗?两极对峙还在继续,原本完整的一国分成两体,摇摇欲坠几近分崩离析的的联合体却稳定了下来。其他方面的科技进步在稳步进行,偏偏唯独军事科技却急速发展,AS机甲,ECS,又或者曾经的拟人格化AI和λ-driver,原来只出现在科幻小说里的东西,竟然早早变成了现实……这些东西,不都和这眼前的场景一样,是‘本不该发生的事情’吗?】
但又和之前一样,这些都已经是既成事实,并被社会所接受。
看似情感激昂的话语,他却在用之前一样平淡的语气缓缓道来,仿佛陈述的内容与自己毫无关联。【引出这一切的,支持着现代军事科技的知识体系‘黑科技’,到底是谁建立起来的?或者说,是从哪里来的?你明白我想说的意思吗?】
【……】
【答案是和我们同样特殊的人,‘耳语者’们。】
些许微风拂过两人的衣角,留下淡淡的海腥味。远处可以看到的海面,平静得如婴儿安详的睡脸。
【诞生的原因早已无从可考,我们仅仅是确确实实存在于这世上。】
【我们带来的‘黑科技’,促成了这一切,所有的‘不寻常’,全都是由此而起。】
【……是‘耳语者’带领人类走到这里,正是我们……让世界变成这个样子。】
泰莎偷眼看着身边的人。她发现“蔷薇”说话的间隙,一直在不动神色地轻咬着下唇。
【所以这将继续,我们……将继续改变着这个世界。】
* * * * *
【怎么了,小子?最重要的‘情况分析’,教过你的,丢到哪里去了?】
发自心底的震颤,本能的危机感,但是音操却动不了半分——眼眶睁大,呼吸停顿,身体僵在那个姿势,一切都是因为看到了不知何时出现在自己背后回答了问题,甚至精妙地化解了他一击的那个男人。【还有‘不动心神’,突发的意外,会导致暂时的思维空白……】男人撇撇嘴,右手由拳化爪一把套上了音操右臂,却被音操顺势一肘打向头面。他接住了,两人都向后跳出一步拉开距离。【这是交战时的利器,也是要加以训练去避免的重点。】音操凝视着男人,接上他的话。
【“随机应变”“行动坚决”么……小子,看来你还没让我失望透顶。】
说完这些的男子面上终于有了些情感表示,从身上散发出的,紧张的气息也开始消散。但音操不,尽管无比吃惊,他仍继续直直盯着眼前这个高额尖鼻、棕灰色短发的撒克逊人,微曲着身体前倾用余光检查四周,左手贴上腰际,随时准备进攻和应对。
然而这一次他却没有往常那样的自信,他咽了口唾沫。
【教官……】
【嗯?咳……别那么叫我,我已经不是那个身份好长时间了。】男人微微侧首,眨眨眼睛停顿一下,【不知不觉,都快三年了呐。】
因为眼前的男人,正是曾经传授自己一切的教官。
他的大部分,他作为战士的几乎所有知识、原则、技巧和经验,全都来自于面前这个正与他对峙的家伙。自己有什么弱点,他甚至比音操知道的更清楚。那种“无法战胜”不可逾越的感觉,第一次蔓延在音操心头。
不过即便如此他还是问了: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在问我来到的原因之前,先给我你的理由吧。你又为什么会到这穷乡僻壤来?】结果他把问题丢回来了,并上下打量着音操的装束。【你的性格也算知道一些,我可不信你穿成这样是打算来这谋生路,这么说来……】
他的目光落到音操的腰间,注视了一会,像是想起了什么。音操一惊,侧腹尚不习惯的触感再次传来。USP手枪并不常见于这一行,相比之下,显然是可靠耐用的GLOCK系列,或者范用更广的M92F之类更受自由佣兵的青睐。男人试着上前,却又一愣,注意到了音操依旧紧绷的姿势,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即使是佣兵这类人物,也是会在允许范围内挑尽量好的雇主。】他叹口气,朝音操摊开双手,【咱们的立场还没到必须刀兵相见的地步,安心吧,我只是作为某人的保镖一起来人家地盘做做客而已,晚些时候就走。】
【保镖?某人……?】
【唯利是图的死心眼商人而已,到临终之人那提前来做死人生意的家伙,单纯的利益交涉……跟那帮海盗的处境如何,半毛钱关系没有。】
【原来如此……明白了,抱歉。】
音操收起了那副架势,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算是松了口气。他望着教官——那个同样便装打扮的欧洲男人从他身边走过,站到民居屋顶边缘,眺望着下面的风景若有所思。【没什么需要道歉的,警觉是战士必须的本能,能记住这点,很不错。】他这么说道,从上衣袋里摸出一支雪茄,放在手里摩挲着。
音操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好也走上前去,沉默地看着小城的远景。
……
漫长,而又意外的离别。
仅仅是一个巧合,两人有了交集。又是因为一次偶然的事故,他下了决心“要变得比你更强”,而他成了他的教官,训练他,教授他,让他懂得为了强大必需的素质、知识、思维……以及原则。
而在达到了自己的承诺之后,他就如流风一般消失了。
【一段时间不见,看来你变了不少。】
微妙的沉默,在亚丁湾午后海腥味的空气中酝酿了一段时间,然后被沙哑的男声打破了。
【很……大概吧。】
喉咙有点哽塞,音操努力抑制着脑中回忆的欲望,之后抬起头,【教官……不,sir,似乎很长一段时间里,也变了很多。】他最终还是用“sir”来称呼这个曾经的导师。【我所了解的sir,并不是这个样子的。】
【那如果我告诉你,事实上很久以来,这一直都是我的行事方式呢?】
【……是有8年那么久了吗?】
【哦?】
男人对这话有反应了,他转过身来,露出明显感兴趣的表情。【我想知道,你了解到了多少东西。】
【是的。】
答毕,音操稍微整理了下记忆,那些记载在141特勤队所属旧SAS资料库里的,曾让他无比震惊的东西。
【洛克·阿弗洛尔,男性,由陆军二师部推荐并经过筛选,14年前加入SAS,曾任DELTA行动小组组长职务,军衔上尉。在8年前某次境外任务执行过程中,为了掩护队友撤退……牺牲。】
【嗤……】
音操还想接着问些事情的,但眼前的男人,洛克,听了他的叙述却突然忍俊不禁大笑起来。他有些摸不着头脑只能呆呆地看着他笑弯了腰不得不把雪茄拿在手上。【那,你是不是也认为,当年被你硬留下来教授你的家伙,事实上只是个虚无的亡灵?】
【……不。】
除了震惊,更多的其实是疑惑。为何资料库会如此记载——这甚至牵涉到户籍存亡,从此“洛克·阿弗洛尔”这个名字将无法在出现于光明之下——以及,到底是怎样的过去让他作出了这样的选择。音操没有当即向总部报告真相,大概也是因为,潜意识里是在期待着重逢,能当面询问他这一切的原因。【我并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什么没有实体的鬼魂。】
【但是,却有失去灵魂的行尸走肉存在。】
【……?】
【资料库记着的东西,其实没错……某种意义上。曾经的SAS行动小组队长,‘洛克·阿弗洛尔’已经和许多士兵一样毫无意义地牺牲在某个角落,留下他的躯体带着求生本能在不值钱地活着。我的身体属于他,他的灵魂不属于我。】男人停顿一下,呼出一口气,淡色的烟雾在海风中消散。【比如说,在职业生涯中干掉了无数雇佣兵的人,现在却成了他们之中一员,真有够讽刺的……不过除了这个还会什么呢?都是混口饭吃,现在一切的一切都仅仅为了活下去而已,其他的,毫无意义。】
他没有做什么解释,反倒爽快地承认了这一事实。后面的话宛如自嘲,音操甚至不能分清到底是什么高科技的概论,还是某种隐晦的比喻。
【你说‘你所了解的SIR’,那到底是指谁?是曾经的特种兵‘洛克·阿弗洛尔’,还是现在站在你面前的自由佣兵?】
【不对,不是那样的。】
即便如此,他还是开口说了:【可是你还是答应留下来训练我,教我那些知识,让我不像过去那么没用。我很……感激,你……还是我的教官,sir。】说完音操发现男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转过身来对着他,盯着他的脸,于是他也用认真的表情作为回应。出乎意料地,之后对方却开始叹气。【切……直到现在,还什么都不明白么?】
【……?是什么?】
【第一,我已经不是你的教官很长时间了,所以别用那个称呼叫我;第二,我其实什么都没教你。】
【但难道不是你教会了我——】
【‘强大的方法’,嗯?我的确告诉过你‘去做什么’,但是如果仅仅按我说的,被人牵着鼻子走的话什么都不会改变。重要的是你的意志,是你的执念让你坚持。这种精神的力量是训练所做不到的,我所做的,仅仅是以我的方式实现它的‘想法’,最终去做的还是你自己。】
【…………】
【而且,你也看到了,你……在三年前,就已经比我更强了。这可不是单凭一个‘教官’能做到的。】
他一点都没说错。
当时向他提出请求的是自己,忍受了难以想象的地狱训练的还是自己,作为回报成为了一个优秀的战士,至少不会再面对不幸什么都做不到。而支持他挺过这一切的却是某个久远的伤痛,从那时开始便一直绵延。
已经失去的东西永不会回来,和这空虚一比,无论怎么追求力量仿佛都没了意义。
【不过,那种方式得来的,其实并不能算作‘强大’。】
仿佛看穿了他的心事一般,音操心中一惊。而男人并没有在对着他说话,他面朝城镇的远景又呼出一口烟气。【查过的吧,驻扎在这里的‘海军陆战队’,到底有多少战力。】
似乎是毫不相关的问题。【零整的全算上,大约五六百人,四个连或者一个营左右。】音操答道。
【是么……那我可以很肯定地说,要是哪支同等规模的‘维和部队’来这找茬,保准得吃大亏。到时候这些家伙的战斗力绝对不止四个连……】他眯着眼,【起码在一个加强营以上。】
这种语气音操再熟悉不过,也记得这个表情。不久前麦克塔维什在给所有人讲述情况和布置战术时就是用这种方式,没有半点夸大,来自专业人士的,完全基于现实作出的分析。【为什么这么说?】他问道。
【这正是我想说的,刚见面的的时候你问了另一个问题,两个问题的答案,就是在这下面的东西。】
“下面”两人所对着的,当然就是埃尔村。
现在能看到的场景和之前并无二异,依然是新陈交杂的建筑群,喧闹的人流和车辆,一副“似乎”繁华的小镇远景。如果没有那些偶尔发现的身配武器的家伙们,完全可以认为这是某个正在日渐发展的海滨小镇——而事实也确实如此。
然而这本该是“不可能”的。
这些海盗也是从军阀一路转变而来。说到底,将这个国家搞的硝烟四起民不聊生,他们要负很大的责任。那么按理说对这种与匪帮无异的组织,作为平民特别是饱受战乱之苦的难民也许敢怒不敢言,但情感表露在外是肯定的。但音操看到了什么?他的视野里那些荷枪实弹的海盗们在和居民们自然地笑着交谈购买杂物,仿佛熟识的老友,他甚至目睹了人们热烈欢迎海盗归来的“奇景”。
“因为,那是人的本能啊”
之前听到的话在脑中一闪而过。
【真是的,一个现实主义的人,看别人怎么会那么理想主义的?直说了吧,你把这些人看的太高尚了。】
他的心思又一次被猜到,看着音操依旧迷惑的表情,男人只得摇摇头继续说下去。【我大概知道你想说什么。‘正义’?当然,你可以看着其他地方反战或者其他什么游行的人群说这种话,但把那些人和这里比一下呢?人是很现实的,就和你我一样,在考虑空浮的大义之前,首先关注的绝对是自己的事情。每个人都想‘过得安稳,过的好’,这种最基本最纯的愿望,你能说他错了吗?要是你的话,在兵荒马乱的年代里听说有这么个乌托邦,你会去那边寻求安定,还是牺牲这样的机会举起标语去反对人家从前的暴行?】
【……】
【事实是,海盗的产业带领着埃尔村的经济发展,它的势力也在某种程度上给这里的居民提供保护……的确,这个世界上存在不愿屈服坚持正义的,伟大的人,但是伟人之所以被如此称呼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稀少’。那也意味着,绝大多数的人作出了更加现实的选择。】
人总是现实的。
即使是看上去如此荒谬,扭曲了的现实,却是真正存在的现状。
【那么,第二个问题,你差不多也该明白了吧?】
之前的不合理统统消散,答案就近在眼前。
【如果有谁‘打着维护世界和平’的旗号来端这个海盗窝,这些好不容易过上安康生活的平民……他们的枪口又会指向谁?】
已经不用解释了。
为了守护好不容易得来的安定,对于企图将其破坏的人,肯定会奋起反抗。“大义”什么的对他们来说分文不值。接受了,就代表这生活化为泡影,不得不再次流离失所。保护好不容易得来的幸福之决心,对那种苦难的恐惧与排斥,会使这些人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强大力量。
——简直就像二战时期中国的“全民抗战”。
然而即使没有一方代表“正确”,毁灭……都是已经注定的事情。
【饱经训练的战士,到头来却因为一群毫无技巧单有满腔热血的平民吃了大亏甚至送命。这是不是很讽刺?】
【不……】这一点都不好笑。
【没错,这很讽刺,但一点都不奇怪。因为这是我们‘全能’的上帝,吃饱了撑着没事干搞出来的又一套无聊透顶的备用燃料仓。】
每当谈及神明的时候,他的口气就会变得很轻蔑。音操一边看他门牙叼着雪茄头一边听他仿佛不甘心的骂语。
【而且更讽刺的是,那操蛋玩意里装的不是汽油也不是烧一升飞两公里的柴油,是TM的核燃料!一旦这东西起作用了,胆小鬼就会变成勇士,废物点心也会摇身一变成为精锐部队,就算是下面那些黑鬼们,也会张牙舞爪扑上来,非从你身上咬下一块肉来不可。】他一口啐掉了雪茄头,说出了最后的答案:【和训练或者能力什么的不搭界,人发自内心想保护某样东西的时候,就会爆发超他奶奶的毅力出来跟打了兴奋剂似的彪悍,这就是答案。……切。】
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的强烈的海风,直直吹在音操的身上,耳中一瞬只剩下呼呼的风声。无人的房顶隔开了尘世的喧嚣,剩下其中的两人静静凝望着远方,在风与阳光的缠绵中思考着。他一点都没说错,自己从眼前的人身上学到了这样那样,到头来,最重要的部分却不需要任何人传授,也没有谁可以教他。
或者,即使击败无数对手走到了这一步,又是否能真正称为“强大”呢?
【我以前答应过让你变得‘比我更强’,现在看来,也许并不需要我的介入。这本不是谁可以教的。】
一双手拍上肩膀,传来了坚实的力道。音操抬起头,男人已经带着烟味靠近,用专注的湛蓝瞳孔注视着他。
【很久以前我也问过你,你——又有什么想保护的东西吗?】
音操简直不敢想象自己到底露出了多么惊讶的表情。
他本能地想抽身跳开,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思考无法行动,仿佛这问题编织了一张无形的牢笼将他困在里面动弹不得。自己已经改变,不再是那个冷静心无杂念的战士。在经历了最近的一些事情之后,原来根本就不会去考虑的问题总是不断地跳出来困扰。
……一直在害怕着提到的话题。他的头底下去了。
因曾经失去而被伤害,因不愿再受伤而下了决心努力到现在,却发现一切都只是毫无章法的蒙头乱撞。曾经爱着的已经不在了,每当这浮上心头,所有拼搏都仿佛没了意义。而无法忍受这空虚,却又只能用不断前进作为弥补。
因害怕空虚而前进,朝着更虚无的前方前进。
在这样的循环中轮回的自己。
【有够不争气的……真该找面镜子你自己照照那副样子。】
【我……】
背后空荡荡,前方又没有方向。即使想要“保护”,却连东西都没有。
…………
……
…“好了,真的想谢我的话呢,就继续保护好本小姐,明白了么?”……
(……?)
这个时候却有谁闯进了的思维之中。
不是灵光一闪突然想到,也不是像灯影效果一样缓缓浮现出来,那个模糊的,纤细的人影就是用那种即使被拒绝也强硬地不服从的方式,“闯”进了原本空无一物的世界。他却不觉得意外,那凌驾于一切冰冷之上的温暖有一种熟悉的细腻的触感,他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上去抓住那影子的手。
“我只知道,你是特别的存在。”
“特,特别的?”
“没错,对我来说特别的存在,所以必须由我来保护。”
【你还是赶快改行来的实在,我说真的,这样下去保不准哪天就——】
是吗,曾经还有过这样的对话呢……
有一瞬间音操放松了下来。
【……】
【啊,什,什么?】
随后他注意到了少许异样,之前还在用失望的语气说话的男人突然闭了口,转而在饶有兴趣地盯着自己。【……?是我的脸上沾了什么吗?】他下意识地去摸脸,男人见状却笑了出来。【没错啊,全写你脸上了,小子。】
【……什么意思?】
【我是指,我得收回之前的话。……或许还有希望。】他在音操背上使劲拍了下,【天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往前走吧,小子,作战是需要勇气的。】
音操盯着自己的手,张开,又合拢,手心皮肤细细的纹理相遇又分开。现在的他依旧无法肯定什么。他重新正对着男子的目光:【那么sir,你呢?你有想要保护的东西吗?】
【就是你啊。】
他简洁而迅速地回答了,仿佛早已准备好了答案,结果意外的又只有音操一个人。
【我早已是一个死人。】男人又从衣袋里掏出支雪茄,放在手心摩挲着,【但却阴差阳错在世间留下了点东西,在你身上。理解成私心也好,没有人会希望自己为之付出过的东西毁掉的吧……所以,就是那样了。】
【教官…】
【时候已经不早咯?】
这次他没有再让音操纠正称呼,而是目指着远方的太阳。【如果是潜入作战的话,你们挑错时机了,趁早打道回府为妙;要是单纯侦查,也差不多是时候带情报回去了。】音操猛然醒悟过来,他们俩已经度过了太长时间。他不得不迅速原路跳下房顶,重新穿入人群,尽量自然而快速地离开,并朝背后投去一瞥。
他最后看到的,是男人作出的表示“迂回打击”的手势。
…………
……
果然不愧是那小子,呐。
新摸出的雪茄在手指间翻了好一会儿,男人却只是静静站在原地,一直没有去抽。没过多久,手机就和和预料的一样响起来,他接了,话筒里传出一个年轻的男音:【……又在闲逛么?】
【是啊,那边的话,你一个人就够了吧?我在一起只会让人家不必要地紧张而已。】
【我这边还没见到“大帅”……这次的时间,似乎有些少见地长呢。】
【嗯,意外碰到了认识的人,稍微聊了几句。】
【真的只是‘认识的人’而已?】
【这个业界也很小嘛。】
线路那端没有立刻回答,又是那种无声的胁迫。
【什么啊,共事那么长时间,到现在这个时候,还在怀疑我的作风吗?】
【不是怀疑,排除不确定因素而已。】
【是吗?……不过,过去发生的,刻在记忆里的东西,可不会变成别的东西哟?】
另一头没有立刻回答,两边维持着微妙的沉默。
【放心啦,喂。我一定会按照计划行动的。】
他像是认输了一般笑道,之后,又收敛起笑容,把目光投向深邃的远方。
【我看过太多因为一时冲动或者无聊的梦想,丢掉性命的白痴……和他们葬在一起的话,会很无聊的吧。】
* * * * *
【笔可能比剑更具威力……】
说话的是一个深色皮肤,约莫三十出头的男人,手里把玩着一柄装饰精美的军刀,【但是我的剑,比你的笔要长得多。】他伸直了手臂,刀尖和他同等锐利的目光一起直指向桌子对面的位置。
【利刃留下的伤痕总会愈合,而纸笔记下的东西……却会流传百世,甚至将刀剑留下的痕迹,彻底改写。】
而那个位置上坐着的,戴着眼镜的东洋青年,不仅不闪不避地直对着对方的眼神,更伸手压下了指向自己的刀尖。周围的侍卫立刻将枪口齐刷刷地指向他。
【而且,今天的主角似乎并不是它呢。】
军刀被一直压到桌面,那里摊着一份交易清单。
【胆敢接住我的刀的家伙,你是第一个。】黑人男子的眼神依旧尖锐。
【然而我却曾和许多礼仪不合常规的买家做过生意。】
两人的姿势就僵在那无言地对视着。周围的气氛压抑得可怕,两边都像是剑拔弩张的架势——即使一方其实只有一个人。青年藏在眼镜镜片后面的目光环视了周围一遍,【我不认得这东西。】他盯着其中一个黑洞洞的AK枪口,以及上面的扳机、枪身、瞄准具。【我不认得这把枪,它的质量不合我的原则,不会是从我这卖出的东西。所以……】他说着抬头望向其他的人,【我不敢保证你们使用的时候会不会走火,或者发生点其他什么小问题——比如致命的——卡壳。】
【不认得的枪……】
黑人男子的头缓缓摇摆着,嘴里轻念。
【……】
【不认得这把枪……嗤……】
然而下一刻从他嘴里却传出了轻笑,他收回目光,把军刀插回刀鞘,【我想我们可以做生意了,WARSKY先生。】
【我的荣幸,MR.埃佛亚。】
另一边青年也明显放松下来,紧握住他伸出的手。名叫阿巴蒂·埃佛亚的黑人男子,用他宽阔的鼻子和强悍的浓眉笑起来,之前的紧张就好像是做戏一般。一头雾水的侍卫们面面相觑,他们总是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索马里海军陆战队”统领者的情感总是让人捉摸不透。然而他们还是遵从了他的手势,收回了枪口。
【货物已经运到,等搬运工作完成就可以立即清点。当然,如果您愿意给予比此更上的信任,那对我们两方都是再好不过。】
众人所在的位置,是高大宏伟的“部队总部”四层某间室内,透过窗外可以清楚地看到码头上的景况。
有件事情几乎只要是听说过海盗的人都知道:即使是他们最活跃的时期,也极鲜有被劫船只的货物横遭不测——那些东西对海盗们来说既无用又不便处理,他们需要的只是钱。然而这次的情况却有所不同。劫持的船员们离开好一会之后,依然可以看见那艘中型货轮上不少人影攒动。他们打开一个个集装箱,把里面的东西从运货带滑到陆上运走,甚至有一个集装箱被用机械整个安放在货车的背后开往附近的仓库。
但在不知情的人看来这艘船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即使反常地有美军的巡洋舰在亚丁湾附近气势汹汹地巡逻,他们那留下的记录,最多也只是“某艘不听劝告执意继续过湾的商船”(这种事情数不胜数)不巧被劫了而已。
【和传闻的一样,你的才智无时不让所有人吃惊,WARSKY先生。】
埃佛亚停止遥望,从窗口转过身来。【在这个海路严锁的非常时期,还能想出这种办法运进大批军火的人,全世界也找不到第二个了吧。】
【最危险的地方同时也最安全……我只是,赌了了一把山姆大叔的自负,然后碰巧获胜而已。】叫做WARSKY的东洋青年,把一只手按在桌子上的清单上。【那么,是不是可以开始商量正事了呢?】
埃佛亚一边的眉毛微微抽了一下。【从刚才开始就有些在意……WARSKY先生,您似乎有些着急啊?】
【不,守信的老主顾固然好,我也不排斥出手阔绰的新顾客。只是有些事情不得不问。】
WARSKY的口气意外变得小心起来,【我想知道……我没有抢了谁的生意吧?】
他说着,视线再次落到那些侍卫肩佩的AK上。这些全都让埃佛亚收入眼中。他沉默了一小会,之后突然发出了那种,豪迈之人特有的大笑,把呆站着的侍卫们吓了一跳。【这你完全不必担心,】黑人男子说着重坐回办公桌对面的真皮转椅上,【事到如今我们才意识到,比起虚实不定的‘汞合金’,似乎是你这样名存于世的商人更加靠得住。】
他本以为对方明白那个词的含义,直接说了出来。但对面的男人却露出了少许疑惑的表情,【抱歉,您刚才是说‘美国货’吗?】
【……对,是‘美国货’。】
埃佛亚很是意外,但没有在面上表现出来。【先进,强大,却复杂精贵,谁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坏……就是那样。】(注:“汞合金”的英语“amalgam”和“American”读音相似,后者意为“美国的”)
【那么这一次,我有自信绝不会让您失望的,MR.埃佛亚。】
WARSKY说着把交易清单推出,埃佛亚把身体俯过来。【太贵了。】然而只看了一眼单子最底他就皱起了眉,并将纸推了回去。
【请您再看一遍内容,我说过‘不会让你失望’,理由就在于此。】
对手的坚持激起了他的兴趣。他接住重被推来的清单,从头开始阅读下去。单子上的打印字多而不乱,一条一条都将各种交易品的资料分条成列。原产地乌克兰的AKM突击步枪,九成没有使用记录,多少多少,或者是美委欧生产的“毒刺”防空导弹,下面都是类似的内容……一条一条都列得清清楚楚,其中更有一些具有相当针对性的武器,虽鲜在这类交易中出现却个个正中他内心的想法。他的眉头皱的更紧,抬头向对面望去,那个看似势单力薄却比“那组织”更捉摸不透的青年早已将眼神隐藏在眼镜之下,留下沉默与镜片白花花的反光。
而在这些清晰的条条中间,却意外地夹杂了某个例外。
“昔拉”
带着浓烈西方韵味的名字,上下空出独占一段却不带任何解释,在大段的文字中间显得格外显眼。【这是什么?】他指着那个名字问道。
【是一个惊喜。】
【惊喜?】
【……如您所闻,这是一个足以让您度过眼前难关的‘惊喜’。】
WARSKY如此意味深长地回答。他注视着埃佛亚愈加意外与没有笑意的面孔,补充道:【我得到过消息,一周前有有船东按您的要求交付赎金赎回了船,用的是美元现金。在这段被封锁的时间里它应该还没有变成银行账户的数据……作为交换,我希望能得到它。】
【…………】
这个在十几年的烧杀抢夺中建立起整个“索马里海军陆战队”的男人,说白了,“海盗头子”,似乎是第一次感觉到某种“一切尽被对方掌握在内”的威胁。【当然,您不必立刻下决定。】他凝视着桌子背后那个可怕的对手站起来,看了一下窗外,把清单折了几折塞进口袋。【搬入工作差不多该结束了,能亲眼见到的东西,一定比我的说辞更能证明。】
………………
从行政楼到军器库只有十分钟左右的路程。
原本空旷的厂房式建筑,此刻已经被各式各样的箱子填满,有些已经被打开,露出里面金属光泽的内容物。附近还有一些同样肤色的人在进进出出,把同样的箱子堆进空的地方。不过要说最显眼的果然还是一辆不知为何停在这里的货车,上面载着个从船上卸下的集装箱。埃佛亚和WRASKY就走向那儿,货车旁边一直摆弄着电脑的少年模样的人立刻站起身来对着他们。
埃佛亚让人打开了集装箱的门,那个少年在电脑上按下了几个键,立刻有类似精密仪器启动的声音从里面传出。
【您可以近距离地看一看。】
开始意识到那是什么的时候,他并没有多少表示。但之后有少许光线透进来驱走了黑暗,一些银灰色的反光勾勒出模糊的流线型轮廓,是一个跪着的巨人形象。埃佛亚曾交易过这类机械,但这家伙似乎有微妙的不同。
——仅仅是最低限度的启动状态,就好像有强烈的压迫感扑面而来,仿佛无声的怒吼。
之后光线更亮了,他看到了清晰的整个形象,呆了一下,之后把得意毫不掩饰地显露了出来。
【您同时也会拥有最好的机师,这从一开始就包含在‘惊喜’之内。】
【和传闻的一样,您的确是一位了不起的商人。】他转身对WARSKY第一次用了“您”。【交易达成了,请在这里稍候,马上就把钱送过来。】
…………
……
【‘最好的机师’……么。】
阿巴迪·埃佛亚已经离开了,周围的人也渐渐少下去,留下WARSKY和那个继续操作着电脑的少年。【虽然是这么告诉了……但实际上,这里并不存在吧,‘蔷薇’先生?】
【不,不是这样的。我并没有让你失信——实际上,遍地都是。】少年头也不抬。
【哦?何以见得?】
【虽然有传统的操作配备,但DEPLUS是最优先的系统,它直接读取使用者的思想并加以加强来做到和‘领域’的干涉和结合,换言之,驾驶者有无经验,甚至他本人的意志都已经不再重要。】
【原来如此。DEPLUS,还有‘昔拉’……真是,堪称划时代的武器系统呢。】
这一句话本是WARSKY的自言自语,他也没有看着“蔷薇”。然而少年却停下了手中的活抬起头来看着集装箱里一会,无奈地叹了口气。
【它本来就不是什么兵器,就和λ-driver一样。】
* * * * *
泰莎在房里躲开毒辣的太阳,透过装饰华丽的窗台看着下面的风景。
巴尼·莫拉乌塔……不对,“蔷薇”已经走了。正如他所言他和泰莎的处境并无大异。在突然进入阳台,朝他作出一个毫无感情的“过来”手势的黑人面前,他也只得耸耸肩表示遗憾难得相会的结束。
【记住我告诉你的。】他说,【以及那些信,只要你想,仍然可以随时联系到我……我相信你不会让我等的太久。】
然后他留下泰莎在这房里,遥望着小镇中繁华的景象。真切的让人欣慰的,却又短暂的繁荣之景,她用美丽的灰色瞳孔注视着,因为被告知的某个消息而皱紧眉头。
——“毁灭”的序曲。
她绝不想就这么冷眼旁观,焦躁着想要做点什么,然而留在这房间里的并不只有她一个人。和传令者一起进到房里的还有之前来送过水果的那个男孩,他离开前对他大声说了几句,然后那孩子就开始一脸紧张地站在门旁,不时往这边望望。与当地人一致的棕黑肤色,约莫十五六岁,短发,穿着些土气的衣服,瘦削的身形和清秀的面容透出稚嫩的气息。泰莎往几个窗口外看了看,似乎并没有见到其他的警备,她朝最后一个窗口走去。
【啊!你,你……那个,有,有什么事吗!?】
察觉到泰莎的靠近,男孩身体一下子绷紧了,战战兢兢地问道。
他的英语说得出人意料地利索,泰莎停下来,试探着用英语问道:【那个,可以的话……】
【如,如果有什么要求的话,请尽管说!我都会帮你去做的!】
他说着后退了一步,掏出裤袋里的手展开,却有一件金亮的东西被带了出来“当啷”掉在地上。还没等泰莎看清,他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蹲下捡起又起身,伸开双臂横在房门面前。【只是不准出这个房间!啊,不对,请不要随意乱走出去,不然的话……】接着又双目圆睁结结巴巴地说。
【……请放心,我不会的。】
【谢,谢谢……不然的话,我会很为难的……】听到这句话男孩总算是松了些下来。
平心而论,前·秘银西太平洋战队长泰莎并不认为自己斗不过这么个毛头小伙,然而她无法这样做。男孩的身上并没有那种军人的冷漠和杀意,大概,并不属于海盗之中一员,而是被强征来的平民或者打杂的那一类吧。从刚才开始,他就像一根绷直的竹签一样插在门旁“监视”着她的行动。
(自己就这么脱走的话,这孩子会怎么样……?)
过去她为了顾全大局曾下过更加冷酷的决策——不再是了,现在的泰莎只是个微不足道的餐厅侍女。在夏威夷遇到了那位“同事”,从“蔷薇”那听得了消息之后,她更无法对这无辜的男孩弃之不顾。
就好像一把腐朽的锁,却偏偏成了最好的禁锢。她叹一口气,重新望向不远处门旁,却意外地发现男孩的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他正聚精盯着手里的什么东西,紧皱着眉头,还用右手拍了几下。察觉到她的视线,又迅速把手塞进口袋里,一脸不自然地看向别处。在后面的时间里这样的事情重复了数次,其中一次她是被什么金属的碰撞声吸引过去的,是他在轻轻摇晃着那个东西。
泰莎从他的表情里看出一丝焦虑,那似乎来自于她以外的事情。
【是坏了吗?】
【……?】
【有什么东西坏了,所以你想修好它,难道不是吗?】
察觉到这话是对他说的,男孩赶忙又收敛恢复了紧绷的模样,把东西塞进兜里。不过他惊讶的神色已经出卖了他,泰莎没有猜错。【因为听到了点声音,觉得和以前遇见过的,内部零件脱落的情况很像。】她补充道,朝对方露出一个友善的笑。
【…………】
他看上去又楞了一下,犹豫了一会,最终还是将头偏往别处。失败了吗……泰莎叹口气,只得继续看着窗外的风景。
…………
【你说……是里面的零件,脱落了?】
【嗯?啊。】过了一会,却有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传过来。【我觉得是那样的,以前做修理工的时候,碰到过很多这样的事情。】她在这里稍微撒了个谎。
【那……能,能帮忙看看这个吗?】
泰莎从窗台转过身,看到的是不知什么时候靠近了不少的男孩,站在一米开外的地方,一只握拳的手伸向她。虽然嘴上这么说了,他却是喉结动了一下之后,才微颤着慢慢放开了手露出捏着的东西,一只老式的发条式怀表。之前金亮的颜色来自它的黄铜外壳,玻璃表壳上有了裂痕,甚至连表链也丢失了。【它,那个,不会动了……即使上了发条也……】
大概是指表不走了吧,泰莎稍微思考了一下。【麻烦你再摇一下看看?】他照做了,怀表又传出了那种金属碰撞的声音。
【这样应该就没问题了……能把表给我看看吗?】
这一次他没有再显出排斥,很快就有一个被捂得热乎乎的东西落到手里。泰莎走近附近的桌子,男孩也跟着来了。她把表翻转过来,露出背面做工不怎么精细的大颗螺丝孔。——简直是和他本人一样朴素的东西。【有螺丝刀……呃,小刀也可以,哪里有吗?】她斟酌了一下尺寸问道。男孩摸索了一阵,掏出一把锈迹斑斑的小刀给她。
【……修得好吗?】
【能行的。】
对亲自设计过超大型两栖登陆强袭潜艇“Tuatha De Danaah”的泰莎来说,这点工作连小儿科都算不上。她打开后盖,很快就找到了那个乱跑的齿轮,用小刀挑出。然而装回去时却遇上了难题,原来位置的上面横着发条的弹簧,她不得不先把弹簧的一头拆下来。【这里,麻烦你按一下,这样我就能把齿轮上回去了。】
【这里吗?】
男孩伸出手指压住了弹簧,泰莎用小刀卡住旁边的齿轮,把漏掉的那个重新放进去。一声清脆的“咔”,之后变成了持续的“滴答滴答”,整个机械系统在他们面前重新完整地运行起来。
【哇……真的修好了!】
把后盖原样封上拧好螺丝,再递还给他。【谢,谢谢!】面前的男孩简直要欢呼雀跃起来,【真是太感谢了!我,我真是……你,您要我做什么我都愿意!啊,那个,当然如果那个的话就……】
【不用担心,不会让你为难的。】
泰莎和善地笑笑,示意他不必紧张。【只是一直呆在这里很寂寞呢,能和我聊聊天吗?】
【是,是!】
她是第一次看见这个一直紧绷的孩子如此兴奋。男孩一会翻来覆去地玩着手里的表,一会有抬头看着她,目光里满是诚挚和感激。【我的名字是特蕾莎·安苏斯。】泰莎朝他伸出手,【如果能叫我‘泰莎’的话,我会很高兴的。】
【嗯,嗯!泰莎姐姐!】
男孩毫不迟疑地拉住了她的手。【我是卢那,卢那·帕其。】他用同样灿烂的笑脸迎上。泰莎注意到他的手里一直紧紧握着那块表。【你似乎很喜欢那块表呢,】她问道,【是很重要的东西吗?】
【嗯,是父亲留给我的。】
【是这样啊。不过,你的父亲不工作吗?如果要看时间的话……是买了更好的吗?】
【不,不是那样的。】
少年望向远处,高兴的表情消逝了一些。【爸爸他,已经……】
【……】
泰莎自觉失言。她只顾着和卢那靠近,却忘记了这个国家的战乱和灾难。【对不起……】
【没关系的,已经不要紧了,现在。】
出乎她的意料卢那却并没有在意这事,他摆摆手,重新挂上笑容。【因为我们现在过得很好啊。妈妈在这里开了一家小店,每天都有很多很多人来买东西,赚好多钱给我买吃的,这些吃的就是我们店里的。】他指指桌上自己之前送来的点心果品。【而且她说,只要大帅和外面来的客人继续光顾的话,过段时间就能供我去上学了!】说到这儿,他的神色掩饰不住地兴奋起来。
【是吗,所以你才会说英语吗。】
【嗯,来店里的客人有很多都是像姐姐你一样白皮肤的,为了看店……所以,有时候听着零碎学了一些,不过说的不好。】卢那“嘿嘿”地挠着头。【不不,你已经说的很好了,真的哦。】泰莎回应,在之中注意到了某些事。【‘大帅’……】她思索了一下用词,【是指阿巴迪·埃佛亚先生吗?】
【是埃佛亚大帅没错。】
谈及此人,卢那大大的黑色眼瞳里立刻闪出了憧憬。【大帅真的很厉害!很有钱,又能带领那么多军队,对我们也很好,给我们钱,以前有强盗来的时候还保护村子。多亏了他这里才能像现在这样,客人也越来越多……不光是我,这里的人都很感激他,都肯给他做牛做马的。】
【…………】
泰莎什么也说不出来。
一个如此纯真的孩子,面对现在的自己说出的话,里面绝不会包含半点虚假。她并不知道卢那是不是真正了解“善”与“恶”,她明白的是,在他和千百埃尔村居民眼里,“海盗头子”这个称号绝不会是后者,甚至成为了荣耀的象征。她更无法用空洞的“大义”去驳斥眼前孩子最朴素的愿望。
【爸爸如果知道现在我们过那么好的话,一定也会很高兴的吧。】
他说道,【想起来的确很难过……不过,不去想就可以了嘛,眼前还有那么多好事呢。】灿烂地笑着。
【何止是高兴,一定会嫉妒的不行咯。】
她能做的,只有用手轻轻贴着男孩的头抚摸着。卢那被逗得嘿嘿笑着低下了头,之后却渐渐停住了。【不过,说起来,我还是……一样没用呢。】变得这么轻声自言自语起来。
【…为什么?】
【我……想加入大帅的队伍,但是被拒绝了,他们说我还太小。】男孩的声音低下去了,【不能像大帅他们那样保护村子,外出赚钱,只能偶尔帮妈妈看下店……连爸爸留给我的东西都保管不好……我果然,还是什么都做不了呢……】
【话可不能这么说哦,卢那。】
卢那惊异地睁大了眼,泰莎的两只手正贴在他双颊上,眼前是她温和的微笑。【能把英语说着这么流利的人,在这里怕是找不出第二个了吧?】
【是,是这样吗?】
【而且,再说这么不争气的话,我可要生气咯。】她的手放在自己握着怀表的手上,【忘了吗,刚刚如果没有你帮忙压住弹簧的话,我一个人是不可能把它修好的哦?】
【啊……】
他重新低头凝视着那块表,父亲珍贵的遗物。【所以说‘什么都做不了’之类的,从一开始就错了……不管是多么绝望多么弱小,总有事情是你能做的。明白了没,未来的翻译先生?】
说完泰莎放开了手。卢那继续保持着那个姿势,盯着逐渐攀爬又落下的秒针好一会儿。
【……谢谢你,泰莎姐姐。】
之后,认真地把表收好,对她露出了和之前全然不同的笑脸。
【彼此彼此哦,卢那。】
泰莎实在不忍去破坏这美好的笑颜。
因此,她从头到脚都没把那个可怕的消息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