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信仰吗?
如果有人这么问我的话,我会反问那个人:【你到是说说看,所谓信仰是什么?】
对于这种问题,一千个人会给出一千个答案,而我却避免去思考这个问题。如果去想了的话,就不是一个在枪林弹雨里穿行,凭实力和运气挣扎着活到现在的战士了。
因为所谓战士——或者更确切地形容我现在的身份,佣兵的话,是和十七世纪的水手们并列,作为世界上最不信神的家伙而存在的。那些在危难面前只知道祈祷的胆小鬼们,不是被甩到海里淹死就已经化作炮灰了。
洛克·阿弗洛尔,这是我的名字。
也许人生和名字确实有那么一点联系吧,在十几年的战斗中我见证了数不清生命的消逝,有很多既有天赋又努力的人——说白了,是那些本该在电影里笑到最后的英雄们,仅仅因为运气不好中了流弹或者地雷就这么挂掉,而像我这样不起眼的小卒的命却偏偏像块石头一样硬。
然而我却只能在这种矛盾的森林里摸索着向前走,默默地做好自己的事,这让我看上去像是个乐观主义者,永远不放弃希望,同时基于现实不断地行动,就像那些冒险小说的热血主角那样。事实上谁都没有期待什么,谁也没有抱没来由的乐观。只有“业内人士”才知道,这是像我这样的人唯一的活法。
知晓我过去的人都把我称作英雄或者专家,但是在我自己的理解里,那仅仅是死神嫌麻烦还不屑理我而已。
顺便一提,这个少见的姓氏据说来自希腊神话中的美与爱之神“阿弗洛狄忒”,我本人很想对此呲之以鼻,硬要说的话,我从事的职业确实可以和“战争的美学”扯上那么一丁点关系。但如果让我选择,战神“阿瑞斯”显然更加适合一些。
然而战争一点都不美丽。
不光如此,它绝对是人类有史以来最糟糕的发明,你们看到的“凯歌”全都是经过高官们粉饰的加工品,因为所有人都将其当作替罪羊出气筒,所谓“战争的罪恶”……很大一部分来源于人们以此为借口肆意发泄的黑暗一面,通过“军人”和“军队”这些媒介。
……什么是“军人?”
军人就是把生离死别和夺取他人性命当作家常便饭的家伙,而军队就是把战争这种罪恶行径正当合理化的机构。
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正作为一名士兵在英国陆军里卖命。
那个时候的我还很单纯,作为有志青年胸怀一腔热血选择了军人生涯,一无所知却踏入了随处隐藏着能让人丧命的危险的领域。接受操练,执行任务,女王陛下觉得有必要的话就开上想想就让人激动的前线,运气好的话还能混个士官军校什么的当当,那时甚至还一厢情愿地想象着多少年后自己摩挲着军徽给子孙辈们讲述往事的场景。就是那种情况了。
当时的我,只想作为一个平庸人做着这么普通的梦,然而命运很不是时候的玩笑注定了这只是梦罢了。
突如其来的消息改变了这一切。
第二十二特别空勤团,Special Air Service,差不多已经没人记得那场突袭伦敦伊朗大使馆的行动的时候,我所在部队的中校却突然找到了我,告诉我新一轮的成员招收已经开始了,问我要不要去试试。说实话,我到现在都认为那绝对是文书部把档案搞错了,因为我的表现实在谈不上出色,在我们连三个叫“洛克”的家伙里还是垫底。
——然而中校大人还是拿出了我的成绩报告,指着名字栏上那个让人看了不爽的姓“命令”我去参加考试,并且说已经提前报了名。
这成了我人生的转折点。
……总之,我就是这么几近“稀里糊涂”地进了几乎受到全世界军方瞩目的部队,代号是……呵,因为名字的关系,连特别的代号都用不着准备,任务里队员们就用“石头”称呼我。
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就像是上帝恶作剧把这块“石头”扔进去一样。绝对,绝对是故意的。
这就是命运。
它狂乱地冲刷着一切,用时间的流动和各种变故把未来搅得乱七八糟,让天真地期待着的你大失所望,无所适从。然后一部分人就此屈服于它,顺着它的方向走完剩下的路,另一部分人还会持续无止尽的抗争。不过我却不属于这两者之任一。
命运也好,神明也好,还有刚才所说的信仰,说到底都是差不多的玩意。
我既没有被这种东西所打倒,也没有像某位名人的诗里所写那样“扼住命运的咽喉”,所以我也没有想过要质疑要反抗,命运从我身边擦肩而过,我也看都不看他一眼。也有可能仅仅是我运气好,至少我还没有那个必要。
但是总会有不肯放弃的人存在,那小子的话……应该要算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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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all of “D”
拆弹,失败了。
虽然有些作弄人,我确实开始在SAS里干活了。像很多正规军的棒小伙一样,我很早就对这支威名远扬的特种部队充满了崇敬,但是还没到拼尽九牛二虎之力挤进每年的成员选拔的地步。因此当我懵懂地接过那个属于我的飞翼匕首徽章,喃喃读着上面“Who dares wins”的名言之时,只觉得眼前的一切如梦境一般难以置信。
然而这梦实在太过真实,真实到了无法接受的地步。
“Welcome to the real fronter”
这是当时我所属的ECHO行动组班长见到我时说的第一句话,据说这在那时就已经是对待新人的传统之一。其实这只是某种意义上的心理准备,因为任何一个SAS的新成员都会在亲历一次或几次任务之后或者被迫理解它的真正含义,或者……留给家人们一笔抚恤金。
这里就是真实的战场,来到这里等同于加入一场永远打不完的战争。
也许你会看着二战之后几十年的世界局势对我的话产生疑惑,不过接下来我要告诉你的事实是:SAS的出勤率远比人们所知晓的要多的多。这里并不只有能从媒体上看到的训练和演习。如果有谁认真一点统计过历年的入队人数和参演成员的话就不难看出端倪。
即使是在难得一次露相这种重要的机会来临时,部队里仍然有人因为执行任务无法现身。
正如大多数人所知晓,和现在更不被人所知的TASK FORCE 141一样,它的前身之一SAS是一支“特种部队”,因而执行的是小规模的、精确的、效果显著的“特种任务”,行动和作战方式与人们所熟知的军人有很大差异。而这就决定了我们究竟要在这个世界上扮演怎样的角色。
纷争,小(凹槽)规(晕)模(河蟹)冲(这啥)突,激进派运动,以至于针对“威胁目标”的暗杀行动。
雄踞的两大霸主之间并未燃起熊熊烈焰,但这并不代表在一些角落的火星就会毫无建树。而扮演不能为人所知的“灭火者”的除了我们别无二选。SAS就是那把尖利有效的手术刀,辗转于世界各处,为了解除争端。
你问我为什么不说“为了正义和和平”?因为这种说法无限接近于扯淡。
从来就没有什么正确的战争,而且有的时候,正义未必能救更多的人。
然而救人什么的不在,或者说不能纳入我的考虑范围之内。那个时候我是一名军人,是一枚在军队这个大机械里缓缓转动的齿轮。齿轮的任务就是接受命令并忠实地去完成,超出这一范畴的个体想法什么的,只会阻碍整个系统的运行。在我效力于SAS的前面一段日子里,我认为自己就是那么一种存在。这和信仰无关,倒不如说是自己与上层一同选择了这条道路。
这种部队就是将你改造为这种存在的地方。
或者说,正因为有这种潜质,你才会被看中。
许多能干的大兵们在退役之前会有一些壮举——率先突破敌人防线,精准地处理了意外,或者像二战里的康 菲尔德一样在被迫跳伞前搞掉十七架德国佬的飞机(当然,他属于空军)——他们会受到表彰,他们的胸口会别上一枚铁十字或铜制勋章,然后他们的精彩表现将被添加到军队的光荣历史里去。而在这些表现突出的家伙们中,还偶尔会由几个在更艰险的环境里,发挥出更加出色的能力的人存在。
然而这些人不会像其他人一样受到喝彩,相反他们的荣耀会被静静收藏起来,或者被强加到某个幸运儿身上。
他们会从原来的位置上失踪一小会,有的带着一脸逛遍地狱的表情回来,还有的就此离开部队。一段时间之后,这些人仿佛已经退役,极少有认识的人再次得知他们的行踪。大家大都认为他们已经复员,或者干脆在哪里牺牲掉了。
真相是另一支部队找到了他们,这支部队不关心怎么往胸口和肩上挂无聊的金属制品,他们只关心如何往门上贴塑胶炸药。
这样他们就开始了特种部队的训练,艰苦、黑暗而孤独,极少数了解他们的人和畏惧敌人一样畏惧他们。当知晓阴影里有一股强大到荒谬的威慑力量存在的时候,所有人首先感到的绝对是恐惧。
很少有人知道特种部队们的另一番觉悟,因为他们主动选择了面对比战场上的更加肮脏的血,并且在这个过程中失去他们所保护的人的信任。
——没有人傻到去相信一个无法看穿的影子,即使他无比强大且站在自己那一边。这几乎成了传统。
而SAS的另一个传统就是从来不谈神灵之类的事情。
在我不算长的服役生涯中接触过来自世界各地的队友,即使是据说“被真主祝福着诞生”的阿拉伯人,也从来没见他看过什么圣典一类,或者作出虔诚的样子。我无法得知他来这里之前是不是也和电视上看到的一样双手交叉着跪下祷告,但我明白他如果再次做出那个动作,没人敢保证他不会掏出枪来把自己给崩了。
那个阿拉伯人曾经在一次行动中击毙了14名“基地”抵抗组织的匪徒,并且把一幢作为据点的房子炸上了天。这当然是骄人的战绩,如果那些倒在血泊里的恐怖分子能都满16岁,或者那幢房子里的平民能提前撤离的话。
其他人的状况也大致如此。所以海湾战争时在报纸上看到大批驻科美军患上心理疾病的时候,我们都自嘲得想笑又笑不出来。作为在这个和平年代最接近战场的一批人,我们必须避免去思考类似的问题,强迫自己成为冰冷的机器,才能保证不至崩溃。
然而即使在这样的环境里,也会有例外。
“肥皂”
“soap”麦克塔维什中士,后面这个才是他的本姓,不过没人会用这种方式称呼一个新人,那是只有组长级的人物享有的特权。不过我似乎有些特别,即使是他被分到我带领的DELTA组那个时候,手下的伙计们依然在叫我“石头”。
——谁叫这就是我的真名呢。
不得不承认那个时候我确实表现得像块冷冰冰硬梆梆的石头,多年的任务经验和摸爬滚打,当然,还带一点点运气,帮我爬上了这个位置。队员们都把我看做是一个“冷酷的行动派”,清晰的头脑,精明的决断,不被悲观所诱惑,同时也从不像傻瓜一样看到点希望就冲上去,正如一个优秀的领导者所需要的。
所有人都认为我将在这条精英之路上走一辈子,退役后搞个校尉坐办公室什么的,我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的。但是后来证明大家都错了。
最重要的原因之一,是我讨厌这样的生活。
而在某种意义上推动了我认识这一点的,正是那个愣头青新人。
他是属于那种典型的威尔士高个,眼神和所有经历了残酷战争的老兵们一样尖利而沉静,看上去不怎么好接近。
不过这种类型的在SAS里并不少见,我们所得知的情况也只有他是作为旧BRAVO组生还者之一作为补充队员进DELTA组的。顺便一提,在那之前不久针对扎卡耶夫那个种族主义疯子的行动里,BRAVO组作为尖兵直接突入苏联激进派的指挥中心,及时阻止了人类史上的第四次核攻击。
那绝对是一场硬仗,因为当时光是在外围做压制工作的DELTA组就承受了难以想象的火力,不得不付出减员三人的惨痛代价。
没人知道BRAVO们是怎么闯进去的,但结果却已经有了,是苏方发来的扎卡耶夫尸体的照片。但是一起被送回来的BRAVO组幸存者……除了肥皂,就只有普莱斯上尉一个了。而且据说上尉不久之后就音讯全无,玩起了失踪。
可怜的老头儿,看在一起喝过几杯的份儿上,祝他好运。
说这些并不是为了显示肥皂多么伟大或者过去多么悲惨——会因为队友的死而动摇的家伙们在选拔的时候就已经淘汰掉了,他和我们是同类人。
但就是这样的小子成了例外,让我注意到了一些事。
交代到SAS事务处的那个任务很常见,侦查卫星和当地情报人员的消息显示,科索沃边境地区的山脉腹地,距离某个不知名小城十几公里的地方,存在着一个据说是“基地”还是什么组织的训练营,而且很有可能将在近期有所行动。在那个至今仍深陷种族冲突与局部战争泥淖病入膏肓的不毛之地,需要有一支精强的部队空降到那里“打个针”。
很偶然地,补充了成员的DELTA小组接下了这个任务。
事实再次证明情报部的消息是除了占卜以外最不可信的东西——当小组成员的吉普车头顶赤道的烈日翻过一堆大小山坡之后,展现在眼前的根本不是什么训练“营”。看不到临时搭建的营房,也没有端着AK神色紧张的哨兵巡逻,顶着水罐的妇女看到外地人的时候,甚至都没有显露出过度的警觉。
这根本就不是什么训练“营”——没有哪个白皮肤的教官会在农户的庭院里设置打靶场。这完完全全就是一个“村”……或者说,是一个融入了整个营地,塞满了“真主的勇士”,以及支持他们的平民的村庄。
而我们就要向这样的地方发起进攻。
部队条约上确实写了“尽量不要伤及平民”——当然,是“尽量”,有句话叫子弹不长眼。再者在这种形势和环境里作战,谁都没法保证这些村民不会抄起武器朝我们背后来一梭子不是?
不管怎么样,计划还是和原来没多大变化。行动很顺利,作战很成功,平民的伤亡也控制在了最少——我是这么认为的,至少那些手里没拿武器和头上没蒙上包面的,以及那些看上去没威胁的家伙,我一个都没朝他们开枪。
大概……仅限于“枪”这个范畴,我的说法还是成立的。
RPG7真是个好东西,我把瞄准具对着小巷的另一端开了火,它却朝旁边偏过去命中了一幢民居。
我们没时间去确认残骸里的尸体是不是平民,计划有变,这个人生地不熟的环境逼得人不敢在一个地方呆的太久。在当地居民反应过来,或为家园亲人而哭泣,或是拿起“勇士”们留下的武器朝我们开火之前,我们已经用来的方式撤离,去支援另一个小组完成同样的任务。
——虽然不怎么光彩,但这就是我们的工作,必须去习惯的工作。
然后,在归程的车上让我感觉到与众不同的,正是那个“肥皂”中士。
(为什么要那么做?)
用的是那种淡漠又坚实的语气,这么问的我。我花了半秒钟左右思考,然后故意问他指的是什么。
(那支坏掉的RPG,为什么明知可能这样也要开火?)
有一瞬间我以为自己听错了,因为当时我的脑子里早已列出数种可能,而他偏偏戳中了最不可能的那项。他当然看的很清楚,因为事发时他就在我身边看着我拿起恐怖分子尸体身上的RPG7。那东西的瞄准具已经歪掉,我不得不凭感觉手动修正了一下准头,结果还是偏了不少。
这之后我拿不可思议的眼光盯着肥皂,而他一点不躲闪,甚至还把同样的问题再问了一遍。于是我不得不去告诉他一些本以为永远都用不着解释的事情。
我告诉他那个时候主要目的已经完成了,赶紧撤离是第一要务。接着我告诉他那种直来直去的地形很容易被追击,所以压制是必要的,最好的情况是能制造点视觉障碍,而那支射偏的火箭正好达到了这一目的。我还告诉他我们的身份决定了许多不同往常的取舍,存活永远是最优先命令,比保护平民更加优先——况且还不能肯定那幢建筑里藏的到底是不是平民。我把这些他这样身份的人本该再明白不过的事情详细说了一遍,而他却偏装出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
——后来的事情也证明了,这家伙确实真的没懂。
运输出了点问题,我们要合作的KILO小组来得稍微晚了些,仅仅比遭袭的消息传到目标地点迟一点点。托此之福我们终于见到了一个像样的“训练营”——散发着肃穆气氛的低层建筑群,老旧的探照灯,简易搭建的瞭望台上躁动的哨兵透出些紧张的气氛。然而这仍然是一个“村”,或者说,许多平民的居住地。我们选择在十四时左右进攻而不是夜间,因为不管是会突然挡住我们枪口的还是把枪口对着我们的平民,哪个我们都不想扯上关系。
计划很周密,布局很谨慎,之前炸了就跑的战术依然适用。进攻本来可以很顺利的——只要没有那个“肥皂”中士的话。
用现在的话来形容,那小子简直是个麻烦精。
我至今搞不懂那段独活的经历到底给他带来了什么,但在我眼里毫无疑问,让他变得不像个战士。原来的计划是由三个方向同时动手,两队佯攻一队直插目的。我带的DELTA队就是那把尖刀。摸到预定地点附近的过程挺顺利,建筑边缘的一片空地,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那儿的平民,以及不远处两个手持武器的卫兵,从“肥皂”所在的位置可以轻易击毙他们。按照计划,我通知他去开第一枪。
他的确那么做了——我们只是没想到,他的枪口对着的不是恐怖分子的脑袋,而是天空。
响彻天际的几声枪响,他甚至显出了身形,朝着那块地方大喝着。平民顿时四处逃窜,而那两个本该被做掉的卫兵也迅速反应过来找到了掩体。恐怕其中有人将消息传了过去,结果本该进行强攻的DELTA队遭遇了比预计多得多的火力,首当其冲的就是肥皂本人所在。
他不仅违反了命令,甚至搞乱了整个行动计划。
抛下他继续行进,就这样直接进攻目标的话,成功的可能还是很高。这并不是残忍的决断,而是为了顾全大局而可以作出的,也可以被接受的牺牲——事实上甚至还有更高的理由。为了保证某些行动的机密性和成功,让他这样违反命令危及大局的成员“死于非命”,上层是默许的。这些东西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都很清楚。
像他这样不适合做一个战士的小伙子本不该出现在这里,或者……应该就这么死掉,免得惹出更大的悲剧。
这是我当时真实的想法。
然而一点点的不确定因素,却总会引出连番的意外。我想,我一定是因为肥皂那没头没脑的问题而惊讶过了度,判断力出现了很大问题。当然,也有可能是这小子翻出了我积藏已久的冲动,那种连我自己都没发觉的、潜意识里的反抗。
通知KILO队那边改变战术,由我们这边转为佯攻,让其余的人见机行事,一切直到这里都非常符合一个英明的队长所为。接下来我做出了恐怕是这辈子最操蛋的判断:我他妈就像他妈的美国英雄一样挺身而出,一边吸引火力一边冲向外面,为的只是救一个彻头彻尾的混球。要命的巧,肥皂和我的通讯器都在混乱中坏了个干净,结果我俩真成了孤胆双雄,在毫无消息的情况下吸引着敌人的主力边打边退。
行动终究还是成功了。巨大的爆炸,升起表示撤离的信号弹。在考虑被丢下的情况时,我看到了KILO冒着被轰飞的危险开过来的一辆吉普。
——肥皂不是那个傻瓜混球,我才是。
因为我居然留了下来,那种直来直去的地形非常容易被追击,所以压制是必要的,最好的情况是能制造点视觉障碍,而我就是那个障碍。
…………
……
英雄有的时候并非因为他功绩伟大而被铭记,有的时候这个名头也会被扣在主动送死的白痴头上。
而我理所当然地死了。
我不知道我会以那种形式被仍然活着的人铭记,抑或和其他许多倒霉蛋一样被迅速遗忘。我只知道,隶属英国陆军特种部队的上尉,SAS DELTA行动小组的队长,或者抛开这些头衔,名叫洛克·阿弗洛尔的男人已经死了,和他的尊严,他可笑的坚持和反抗以及他的一切一起死在了中东炙热的戈壁滩上。
作为代替,世上多了一具行尸走肉。
CALL OF “D”
找不到家。
我从自己以为习惯了的生活中彻底剥离了出来。
因为我去反抗了。
我很清楚自己的想法是什么,那时候像个热血白痴一样冲出去也好,之后舍生取义也好,其动机并非什么冠冕堂皇的救人。那只是不满,积蓄的怨念,像个巨型C4一样一直埋在思维里而不自觉,而肥皂则充当了那个引爆器。
我终究在讨厌这样的日子。于是我发了狂,拒绝继续像一个合格的SAS、英明的队长行动。
说是肥皂摧毁了我的意志可能有些不合适,他的事只能算是契机,真正作出决定的还是我自己。我最终没有回去SAS,洛克·阿弗洛尔这个名字已不再适合我——那块原本硬梆梆冷冰冰的“石头”已经碎裂,成了一摊粉末,被风吹散。
不过很幸运的,对一个干一天吃一天的佣兵来说,能力要比名字值钱。
中东从来不缺两样东西:难民,和石油。我没理由去抢前者有限的口粮,但傍着后者却能找到饭碗。那些油井并非全是像你在电视新闻上看到的,冒着黑烟燃着熊熊大火(虽然我个人十分怀疑那是做给人看的……嘛,当然这是后事。)。那上面的设备运作起来的时候,金钱就会像那黑色的液体一样滚滚涌出来。这些钱当然没理由发到难民们手里——它们被用于修建豪宅、购买名车、博取地位、抑或者供养一支武装力量以在这混乱的时局中求得生存。我就在那里分得一杯羹。
大规模的战争也好,小规模的交火,无论装备多么先进,决定胜败的总是人的力量。这是多年的经验得出的结论。然而看到某天我所在的队伍新购置的又一种新兵器之后,我开始对这产生了些许怀疑。
AS。
全称Armored Mobile Master Slave System(主从追随式机甲系统)或者被叫的更多的“Arm Slave”。某天一辆规格史无前列的卡车开进了驻扎地,然后发着燃油引擎运作的声音从后面立起来,用两足步行的方式出现的人形机械,据说已经是属于第二世代AS的苏制RK-91“野蛮人”。我和其他成员一起饶有兴致地看着操纵兵控制着它笨拙地作出各种行动,深切地怀疑它的作战效用,并隐隐地感到某种被抢饭碗的威胁。
后来的事情也表明,这种担心没有错。
苏联再次入侵阿富汗,原本陷入僵局的战况在苏军投入使用“野蛮人”系列之后一下打破,阿方依靠艰险的地势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平衡被瞬间粉碎,持续数年的战争迅速以一边倒的局势结束。
再现的布拉格之春。
1968年捷克斯洛伐克的民主化运动是被坦克碾杀的,而在几十年后,RK-92型的AS代替接下了向市民示威的工作。
…………
……
…
“昂贵的废铁”“畸形审美观的悲剧”或者“简直是对钢铁资源的浪费”。
随处可见被抢了生意的佣兵们不忿的咒骂,但这和那些新闻的真实性毫无影响。AS在用一个又一个的结果证明着自己的价值。毫无疑问,那些扁脑袋椭圆身子,造型总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起蛤蟆的钢铁巨人,它们的兄弟姐妹们正在一步步主宰各地的战场。
AS的时代开始了。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像我这样的佣兵就失去了用武之地。AS也是机械,需要人来操纵,又或者,并不是所有地方都允许这样的庞然大物肆意妄为,比如约克郡的市郊。
大人物在那里行走需要的不是浩浩荡荡的武装大队,而是像我这样精强的贴身保镖。
也许我确实该感谢AS的崛起。
如果没有,很有可能我至今还在中东或者其他什么地方吃一天算一天,然后因为某种很**的原因挂掉。那我就永远没有机会以这样的方式回到祖国,遇见那小子,更不用说产生更多的、足以影响两人一生的交集了。
在那里,我遇见了自己的影子。
不,至少在刚见面的那时候,没有任何迹象哪怕是暗示事情将变成这样。我们甚至连一面之交都算不上。然而之后发生的事情却注定了一切。我可能只是机缘巧合地换了个地方过活,但他的未来却因为我彻底改变。
和那小子相处的时间越长,我就越能深切地预感到——
他,将成为我。
CALL OF “D”
抗争着命运的,那个小子。
我想我得更正之前说的一些话。
我是指,并非所有的战士都是无神论者。早在SAS混的时候我就见过有人把《圣经》带在身边,而在之后的苏联入侵阿富汗的战争中,我更是直接间接地见识了游击队们是如何把强烈到近乎狂热的信仰转化成物质力量的。
也许有人对他们的认识还停留在冷兵器时代(当然,我得承认萨拉丁的确是个伟大的军事家),但实际相反,他们都是同时兼有从长老那里得来的传统智慧和现代科学知识的人,有些人甚至在内战爆发前是工科大学的学生或是工程师。
游击队们有着十足的教养,缺少的只是物质。
他们坚信即使只是多杀一名侵略者—也就是苏联兵,那也是神的旨意,在充分考虑了各种飞机的飞行路线,受天气的影响,红外线特征和大气状态等条件之后,一边嘴里轻颂着“伟大的安拉”一边发射出导弹。
关于那种力量的来源,我不甚了解,但有一点恐怕不止是我,只要是战士都是理解的:虚无的神可以作为慰藉,但永远不值得依靠。这和你兜里揣着的是《圣经》还是《古兰经》没有关系,在战场上,只有你自己是可以信赖的神明。
因此,我想我可以某种程度上理解信徒们的心情,但这和自己去崇拜又是两码事。曾经就有这么一个阿富汗人——据说是苏阿战争结束之后,从游击队跑来谋生的男人,花了整整一个白天给我讲述真主是如何好如何伟大如何公正,我都要被他的热情和虔诚感动得热泪盈眶了。我发自真心地试着和他一样信奉一个神,并在其中寻找内心的安宁……然后可耻地败了,因为有数不清无论如何都无法用神的旨意来解释的东西从往事中浮现出来,围着我转,咧开嘴嘲笑着我的愚蠢。我狠狠朝它们一挥手,它们哗地消失了,世界恢复平静。结果我发现其实我根本不需要这样的慰藉。
说到底,我是无法接受这么一个全知全能的存在,更不用说把命运交给他去掌管。即使它看上去是多么匪夷所思不可理喻,比如说,把我这具客死他乡多时的尸体丢回去我的祖国这种事,我还是固执地认为那只是巧合。
至少,到那里为止,我都是那么认为的。
我永远不会知道一个靠石油发家的富豪大老远跑去英格兰见一个音像公司的老总会有什么事——而且还用了极其不符合他身份的方式,秘密出行和假护照。不过那不是我需要关心的。我要做的只是稍稍关心下雇主的安全,以及把我那本护照上的名字记熟,确保不会一时脑残习惯性地念成“洛克·阿弗洛尔”——被一群以为你死了的亲友围住是件很尴尬的事情,紧凑的行程也不允许那么做。
我们的车到了约克郡的郊区。
车停下的地方,是离开主干道稍远的某个路口,离一幢别墅不是很远。当家的两位已在外面迎接。我第一眼看到的是女主人温和的微笑,安静而美丽,一位充满了沉静的魅力,有着乌黑柔顺的的披肩长发,即使谦虚地说也无愧于“优雅”这一形容词的东方女性。
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气质比起心宁,更多地会让人不带亵渎地去向往。
不过走上前来伸出手的还是男主人,一位和我相似的,金色卷发的不列颠白人男子。他的体态修长而帅气,和身上的正装搭配起来,给人一种智慧而谦谨的文人韵味。
不过柔弱的文人是无法统领一个公司的,我在正视他的眼睛的时候更确定了这一点。
那种感觉像是把两种完全不同,不,甚至可以说是处于两个极端的东西放在了一起,而它们之间却达成了奇妙的一致。我偶尔可以看到他浅棕色的瞳孔中透出来的强烈的意志,下一刻又好像突然消失了,只剩下一直表现在外的自信和轻松。我在墨镜下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终于找到了点熟悉的感觉,脊髓冰冷的感觉让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那种隐藏着的感觉并不是第一次见到,不如说,正因为以前曾经经历过,所以才更让人惊疑。首次给我这种感觉的是之前和我共事的一个佣兵。虽然时间不长,仍然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他是那种,在允许的范围之内会使用任何手段,不达目标不罢休的人。
【初次见面,Mr.Sn。果然如我所想,您是一位和您的威望一样高大的人。】
用流利的阿拉伯语问候,这样的一个男人微笑着伸出手,向我的雇主走来。【哈哈哈,过奖了,不过既然是在客地,还是用这里的语言比较好。】他用英语作回答,也露出不输给对方的笑容,紧紧握住了那只手。
【当然,只要您方便就好。】
【Mr.Li才是,看起来要比您的那些奇策更加精明呢。】
论身高来说,的确是我的雇主要比男主人,那个被称为“Mr.Li”的人更高一些。但当两人顺着小径一边说话一边走向房子的时候,却总是有反过来的错觉。如此明显的差距,我的雇主也是不可能察觉不到的吧。在这个和平的岛国出行却还要带上贴身保镖的理由,我似乎是理解了一些了。
出于职责和一点点的私心,我拒绝了女主人一起进屋的邀请,而是选择呆在车子附近放松一下神经。
这幢别墅建造的地方实在可以称得上是绝妙。远离都市的喧嚣,周围随处可见高地的植被,当时正值初夏,还可以看到前院那些明显精心打理过的,让人赏心悦目的各色花卉,隔着这么远还是有香味混着青草气扑面而来。一切的一切都让人心旷神怡。而屋前的小路直通主道,需要去城里做些购物的话,开车只需二十分钟。真是只能用羡慕来形容见者的感受。
呼吸着清新空气的我,偶然间听到了孩子的笑声。
从稍远处的灌木丛背后出现的,两个奔跑的小小人影。一对年纪相仿的男孩女孩做着追逐游戏,沿着植被外沿朝这边靠近,很快就把我身边的车当成了掩体。女孩一直被落在后面,她的裙子和金色长发似乎相当妨碍活动,男孩不用多少力气就能保持住距离。相比女孩吹弹可破的雪白皮肤,他的肤色要更加深一些,发色和稚嫩的面容也显出亚洲人的特征。两人的年龄不会超过十岁,都是散发着那种童稚的活力的、纯真的样子,无视了我绕着车子转着,欢笑着。
也许是因为太久没有遇到这样的情况,我一时竟想不起该怎么反应。
【好了,米洛,艾米!会给人添麻烦的,不要到处乱跑哦!】
给我解围的是从别墅那边传来的,女主人的呼声。孩子们对视一眼,接着径直跑向她的方向。男孩手快抢过了她手里的点心,落在后面的女孩自然不肯,于是追逐战转换了阵地仍在继续。女主人——那位美丽的东方女性,像是无奈又饱含着慈爱地望着他们的背影,之后继续沿着小路朝我走来。她从一开始就是来找我的。
【您真的不进屋去歇息一会吗?】那位优雅的、散发着宁静的气息的女性这么问道,【谈话似乎还要继续一些时间。】
【……】
如此盛情实在很难拒绝。【多谢,夫人,不过不用了。】我说着望向别墅,那两个男人正在谈着天,商讨着事项,抑或正在激烈地交涉的地方。【这儿的景色很美……在这里的话,觉得要比进屋去更能放松吧。】
【啊……呵呵,是吗,那就不勉强您了。】
她笑道,并把拿在左手上的,做工古朴的木质杯子递过来。【这是来自我的故乡的饮料,请试试看,对解渴消暑有很好的效果。】
作为一个来客的保镖,这样的对待实在让我受宠若惊。我迟疑着伸手接过杯子,是无色澄澈的液体,一些似乎是干花的碎片在里面沉浮。
名为“清茶”的饮料。
陆军生涯中我的确听说过东方人与我们掺入糖和牛奶的喝法不同,他们仅仅是将开水直接冲入材料,就这么小口啜饮。但当我笨拙地按照那个套路,喝下第一口的时候,立刻有一股微甜的清香涌入喉咙,凉爽的触感从脖颈一直通到下腹,又冲回头顶。一个正在享受某样东西的人,大概是藏不住任何想法的吧。我被引诱着立刻灌下了第二口,第三口……然后在一直保持沉默态度的我呼出一口气,瞪大了眼睛露出惊讶的神色时,一旁的女性再次欣慰地笑了。受到她的感染,我也露出了笑脸。【难以想象地美味,夫人,我很荣幸有这样的机会。】
【是吗……太好了。】
她接过杯子,却并没有就此离开,而是站在原地我身边,一起静静地看着周围的景色,以及其中玩闹的小小身影。周边一直都是郊外的寂静,深吸一口气,仿佛连呼吸都带上了茶的清香。
【您的孩子们真可爱。】
我想,某些人肯定天生就有某种亲和的气质,让所有接近她的人都能像早已熟识一样敞开情感。很不可思议地,我主动称赞了一个才见面几十分钟的人的孩子,她微笑着接受了。【虽然的确还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不过,女孩也是来做客的,只有男孩子是我的孩子哦?】
【两个都和可爱,和夫人您一样可爱。】
对于这些连我自己都觉惊讶的,但却发自内心的恭维之辞,她毫无保留地露出了孩童般灿烂的表情。
【谢谢,我很高兴呢。】
就这样对一个陌生人露出了毫无掩饰的反应。
这和我所理解的完全不同,我再次陷入了手足无措的境地——这对一个战士来说是极其反常而且危险的事。这一次轮到两个孩子们来解救我。他们不知什么时候又回到了这附近,再度绕着车子打闹。那个叫做米洛的男孩贴着我的身体跑过去,胸口的领结被擦了下来掉在地上。
我捡起了领结,他的母亲叫住了两个孩子。他们看我的眼神有点怯生生的,但还是靠了过来。【这是你的吧?】我把手向他摊开,他伸出手想拿,但在碰到我的手掌时顿了一下,又触电一样缩了回去,我只好把领结主动递给他。后来我才注意到他并不是在害怕我。
【叔叔,你的手……好奇怪,为什么会是这样的?】
【嗯?什么?】
马上我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赤道炙热的阳光把我的手背染黑,表皮被总是混着沙尘的干燥空气弄裂,因为长期的战斗,有些地方变得粗糙,有的则起了茧。我伸出去递送领结的手实在算不上一件体面的东西。
【因为,和妈妈的,爸爸的,还有我的和艾米的……完全不一样……】
他的视线停留在我的手上,之后又转到自己的,偶尔还会和我的目光凑到一起,只是被我的墨镜遮蔽了。【那当然是因为叔叔他,是非常厉害的人咯。】他的母亲,那位恬静的女性补上了一句。
【哎~真的是很厉害的缘故吗~】
【当然是真的,还有米洛,赶快谢谢叔叔。】
两个孩子向我道了谢,跑开了。同时,我看见我的雇主从别墅里走出来。
那次出行给我印象深刻的有两样东西。
其一自然是男女主人独特的气质,而另一样,出乎意料地,是从那个叫做米洛的男孩眼神里,看到的那一份丝毫未被成年人的世界污染的纯粹。
……或者,其实是因为我太久接触不到这类的缘故吧。
我回到祖国的短暂行程即将结束,而我自己也没有继续呆下去的理由和想法。而米洛,那个男孩,如果能在他的家那样安宁平稳的环境里度过人生的话,也一定可以成为像他母亲那样,温和而优雅的人。只不过这一切都和我无关,恐怕我们也不会有机会再见面。
然而所有事情却突然像商量好了似的,突然统统变得事与愿违。
和米洛的再见,是在那之后的两个月左右,比我预料的时间早了太多。
地点仍然是那个郊外的,远离干道的路口。我站在那儿,看着围绕着房子的灌木和树丛,呼吸着混杂花香的青草气息。 别墅还是那幢别墅,前院的花圃里依旧群芳斗艳,只是因为入夏已深的缘故,四处弥漫的绿色变得深了些。所有东西都和两个月前无甚变化——连站在小道上的米洛也是。
小小的瘦弱的身影,穿着和上次相仿的衣服,不同之处是这次只有他一个人,他的妈妈和那位玩伴都不在。他转头发现我的时候,还可以看到额头尚未褪去的伤疤。
——我知道这一切的缘由。
在大概半个月前的《卫报》前几版上,曾经刊登过一个不幸的消息:某新锐音像技术公司的董事长一家,在乘车出行经过诺丁汉周边时突发交通事故,一死三重伤。
——而且,我甚至知道隐藏在这消息之下的“真相”是什么,作为这“真相”的缔造者之一。
比那还要再早一些时候,我和我的雇主驾车回到约克落脚的旅馆。旅游签证的有效期有一个月,我以为他不离开是打算再与那个“Mr.Li”交涉,但当我某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被保护对象一个人丢在了这里。佣兵在危急时刻被抛弃的事情其实并不罕见,说到底,大家都是为钱卖命,但这次的时机却有些不寻常。我试着联络他——理所当然地失败了。然而在无所事事地耗过几天后,我却收到了一条匿名的简讯。
“钱已经打入你的账户。”
接下来的内容无非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要做到什么程度等等诸如此类。
天知道那位“深喉”先生是怎么找到我的……要么是我原来的雇主把我卖了,要么其实只是他的虚荣让他换了个身份给我派发任务。人家财大气粗可以不讲职业道德,我们靠本事吃饭的可得讲,就冲简讯的头一句话。所以我就动身,前去预定的地点和其他被雇来的人会和。
六月中旬,诺丁汉郡,远离城市的某条公路边高地,黑色的保时捷。
“袭击。”
这次的目标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它并没有名言要做到什么程度——或者说,做到什么程度都可以。但人终究都有偷懒的天性,所以其实当目标出现的时候,身边的几位都是随便打了几发子弹做做样子,而我也仅仅象征性地发射了一枚火箭弹而已。
RPG7真是个好东西,我仔细瞄准着朝路面开了火,它却朝一边偏去命中了车体。
…………
……
到底是什么保护着小男孩米洛,让他能几乎毫发未损地站在我面前,我不清楚。说实话,如果不是报纸刻意隐瞒死讯,在那种情况下还只有一死三伤已经是是非常不可思议了。
我记得他的眼神是纯澈不带半点瑕疵的。
但那个时候我却不敢与他对视,美好事物的逝去总是让人扼腕。我在害怕,害怕看见经历了这样的惨剧,他的眼神变成了什么样子。然而他终究还是发现了我,认出了我并向我走来。
【……叔叔。】
我不回答,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应对紧接而来的“我的妈妈死了”“怎么会这样”“好伤心”这种声泪俱下的反应。
【叔叔,我记得,你很厉害,对吧?】
【……】
【你很厉害,对不对?】
【……什么?】
我惊异地抬起头,结果还是一不小心和他对上了眼。然后,我的脊椎第三次感受到了那种凉意。
【那么,请让我变得和你一样厉害……比你更厉害吧。】
小男孩朝我伸出手,这么说道。
他本可以成为他的母亲……他本该成为他的母亲。但是他的母亲不在了。
所以他成了他父亲。
我握住了那只幼嫩的手,并设身处地地体会了我前任雇主握住他父亲手时的感受。
我在那个位置上干了六年。之后我终于受不了逃了出来,像现在一样继续做一个自由佣兵。
米洛的拼命程度甚至让人心生恐惧。
如果是学校,老师看到自己的学生发奋努力的话,一定会欣慰地露出笑容的吧。但作为米洛私人教官的我却感受不到那种成就。比如说,在那个做体能增强训练的阶段,我要求他绕某个地方跑十圈,他就会去咬着牙跑上二十圈甚至更多,然后终于因为体力不支晕倒在地。这样的事情在各种地方,各种训练里发生了一次又一次。我曾经无数次地告诉他“过度疲劳反而会降低训练效果”,他每次都用认真而严肃的表情听着,然后继续我行我素,最后我不得不在必要的时候用擒拿术按倒他强迫他休息。
他就是这么一个,努力到让老师都心生恐惧的学生。
【为什么要这么勉强自己?】
曾经有一次,我这么问过被按倒在地上的米洛。他的体能训练颇有成效,也在过去这样的经历中学到了不少反抗擒拿的技术,我让他休息下来着实费了一番功夫。【因为……要变强……】他喘着粗气答道。
【那变强又是为了什么?】
【……要保护……】
【保护?要保护什么?】
他似乎思索了好一会,然后绷紧的身体突然一下子松弛下来,表情变得很失落,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完全提不起劲来。但第二天,他又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出现,然后带着一千二百分的精力投入训练。
从那开始我就有了种隐隐的预感。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不安越来越大。
那并不是什么心生愧疚——那个优雅的的,对我露出孩童般灿烂表情的东方女性,因为我永远离开了他的孩子。我去教授米洛也不是为了什么补偿,仅仅因为人家肯雇我肯干。在这方面的冰冷,当过SAS的我有绝对的自信。我不安的是其他方面。
我的学生,我正在将自己的本事倾囊而出塑造的强者,不是什么有着强烈意志的少年,也不是什么遭遇过家庭变故的富家少爷米洛·L·V。在看着曾经的小男孩一天天成长的日子里,这样的感受日益强烈。
我所教授和培养的,是又一个曾经的自己。
——深信着,努力着、前进着,却压抑忽视了潜意识里真正的感受与想法。那些东西积蓄起来成为一个炸弹,并且越来越大越来越大越来越大,指不定哪天就会将人炸的体无完肤。
还好,离别比那个时候来得更早。
那是又一个平常的早晨,我眼见着他在热身中跑上了十一圈,追了上去。之后我和他经历了一番搏斗,我的腿疏忽了一下,最终被他用一个精准的反压压倒在地,就像我无数次对他做的一样。他放开了我,我起身拍掉身上的土。【好样的。】这么对他说,【看起来……我也没必要再在这里呆下去了。】
他如预料一般为突如其来的告别赶到惊讶。
【嘛……你看,因为,我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教你的了。】
我盯着那张曾经稚嫩的脸庞,那个接受并学得了武器使用、战术安排、情况分析等等种种能力,已经可以毫不夸张地称为“强者”的成长了的男子汉。【而且‘让你变得比我更厉害’,这个承诺我也做到了。所以,就这样吧。】说完这些,我就径直回去整理了自己的行李,迎来了“久违”的离开祖国之时。
……那些其实都是借口。
我也是个有私心的正常人,不忍自己努力的成果在什么时候毁于一旦。即使那早已注定,我也不想亲眼看到。我自己已经成了那颗“炸弹”的牺牲品,而且至今为止,我还没有找到什么“拆弹”的方法。
不管老天怎么作祟,这个世界还在继续,我的生活也在继续。
和平下隐藏的暗火,两大阵营的明争暗斗,以及那种所谓的“佣兵集合体组织”的崛起,那东西引发的核弹危机还曾经让老美的DEFCON再次上升到2过……不过其实那些都和我没什么关系,我只需要干好接到的活,以及确认从WARSKY那里打来的钱比说好的多了多少就行了。
WARSKY,神秘的代号,和他本人一样摸不透。
他是我最近的雇主,时间最长待遇最好恐怕以后也会继续下去的一个。他是个很有意思的东洋人,外貌像20岁,说起话来像30岁,而行事方式却有着40岁的老练。他就靠着这些资本什么生意都敢做,迅速攀上了国际刑警黑名单的首位,当然,也少不了我的援助。
这家伙待人很厚,却总是摸不透,倒不如说,正因为这样才有意思。
而且,或许正因为他的生意涵盖之广,我才有机会邂逅本以为再无缘分的人们。
愣头青小子,“肥皂”麦克塔维什。
我认出了他,他没认出我。毕竟,当时我是戴上了假胡子假发,正在压低身子扮演一个废物船长的角色,而人家已经是SAS行动小组……哦,现在应该叫“TASK FORCE 141”小队的队长,指挥着手下的人在船上搜查军火来着。
我很久以前就认为他不适合去当一名战士,现在看来依然如此。这家伙依然十分天真好骗……当然,WARSKY那恐怖的智商也有出力。
而另一个人,则是我曾经想去逃避的,怎么也想不到的人,米洛。在岛上做保险的时候,根据直觉和行动心理认出了他,然后在跟着WARSKY上了索马里,又偶然必然地和那小子碰在一起。一段时间不见,他似乎经历了很多,而且还用了那种前不久刚公布的新概念装备,毫无疑问他还在向更加强大进发。
同时那也意味着,那颗“炸弹”还没爆炸。
然而米洛还是在一些微妙的地方产生了变化,比如他开始皱眉了,在训练以外的时间里。这对于一个战士来说不是什么好事,但让我惊讶的地方还不止一处——
虽然变化了一些,有了些危险的前兆,他却似乎有些找到了“拆弹”的方法。
我可能永远做不成一个好教官,因为我的学生,在某种意义上,正在被我教授的东西推向未知的方向。也许这一切本不该发生,我不该去握那只手,让他继续去做那个柔弱的小男孩。但现在这都是既成事实,那么我也只好继续下去。特别是和他再次接触之后,那种感觉变得越发强烈起来。
——我的教官生涯,说不定还没结束。
洛克·D·阿弗洛尔
OCT.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