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两年没回过林瑕微短信,也不接她电话的汤湘潇忽然在深夜发了消息给她。
【明天毕业典礼。来见我最后一次,好吗。】
如云似霞的蓝楹花下,林瑕微一眼就看到人群中的汤湘潇,她穿着宽大的学士服,笑容温暖得一点不像曾经那个漠然冷酷的她。
她讨厌“最后一次”这个词。也受不了汤湘潇恳求的语气。所以她跨过大半个城市,在蓝花楹盛开的六月,耗尽了所有勇气来见汤湘潇。
近乡情更怯,活生生的人近在咫尺,她却无法靠近,也许这样看一眼就足够了吧。她缓缓转身。
“瑕微!”
阳光正好,她爱的人向她微笑挥臂,吹来的风都变得清甜,林瑕微忍不住勾起嘴角。
可汤湘潇永远是那个她捉摸不透的汤湘潇。纷扬的蓝紫花雨中,她看到汤湘潇孩子般向她跑来,带着大大的笑容用力扑过来抱住她,然后捧住她的脸颊——
深深在她唇上落下一吻。
学士帽随花落下,汤湘潇一肩长发如墨铺散。林瑕微已不知道自己是太惊讶还是太开心,她忘了闭眼,错愕地看着汤湘潇,她长睫之下分明有泪闪烁。
听到周围有快门的声音,林瑕微才触电一般推开汤湘潇。她不敢看汤湘潇的眼睛。两年前发生过同样的事,她推开了她,汤湘潇就赌气和她决裂到了现在。
“你还是不愿意。”她听到汤湘潇的苦笑,还有布料摩擦的声音,汤湘潇竟然直接把学士服脱了下来,扔在了地上,“如果是去一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你是不是就不会再拒绝我?愿意跟我逃走吗。”
“跟我一起逃吧。” 没有等她回答,汤湘潇眼中是她看不清的雾气,她牵起林瑕微的手,攥得她有些吃痛。
笑容却是她从未见过的明媚动人。
可是天大地阔,到底要逃到哪里,禁忌的爱才能被认可呢……
第一次见到汤湘潇是校园演出。充满蝉鸣的残夏,汤湘潇在灼人的空气中尽情弹唱,汗从脸颊滑落到性感的锁骨。那是摇滚还是朋克风格她到现在都说不清楚,她只记得那天在台下,疯狂的人群中,她一人出了神地看着汤湘潇,直到脸莫名地发热,一直红到了耳根。
机缘巧合,她们成了室友。
一开始的相处并不愉快。汤湘潇每天冷着脸,她有洁癖,总嫌弃林瑕微懒散,桌子总是乱七八糟,然而嫌弃完又帮她整理的井井有条。嫌弃她头发太短,衣柜全是运动套装,逼着她留了长发,在购物街一条条试最新款的裙子。
她最开始很抗拒,十多年来林瑕微习惯了短发和运动装,这就像保护她的壳。林瑕微就恶狠狠地对她说:“一点女孩子的美感都没有,结婚你也要这幅德行吗?”
已经很多年很多年,听不到汤湘潇那故作凶狠的语气了。林瑕微抚摸着及腰的长发,镜中的她穿着纯白的婚纱,画着温婉秀丽的淡妆,很有女孩子的美感。
【明天就是婚礼了,我希望你能来。】
林瑕微反复删除了许多次。她想说“我想见你”,她想问这些年汤湘潇到底有没有收到她的消息,但是最后,她甚至不知道怎么称呼她,只是发了一句,我希望你能来。
她也知道这句话多残忍。
可是事到如今,她说什么都会很残忍。
距离那次逃往世外桃源的旅行,已经过去整整七年。距离汤湘潇烧掉她们的所有信物,也过去了六年半。这六年半她回到家乡,努力工作,照顾家人,相亲结婚,成为再普通不过的凡夫俗子。
她再也没有汤湘潇的任何消息。
不止是她,汤湘潇的同学也没有她的任何消息。“汤湘潇出车祸死了。”不知道是谁造了谣,一传十十传百,最后大家都渐渐相信了。他们的同学会上,甚至有人给汤湘潇祭酒。
林瑕微始终不相信。每当新川台风,或是周边地震,她总要发消息问她是否平安。可那些文字都石沉大海,渺无音讯。
婚礼当天,没有预兆地下起了小雪。林瑕微嫁来外地,正住在酒店等父母中意的新郎来接亲。她在男方女亲戚的簇拥下,笑得脸有些发僵,却对那些祝福的话语没有一点喜悦。
“愿意跟我逃走吗。”
汤湘潇紧闭眼睫下的泪光还在她眼前闪烁着。
“跟我一起逃走吧。”
林瑕微双眼发热。
漫天细碎的雪花如泪水飘落,街道的路面已渐渐露白,从飞鸟的翼上俯瞰这座小小的城市,不仔细看的话,很难发现一个不停奔跑的白纱女子。她几乎与落雪融为一体。
林瑕微最终还是逃走了。
没有回家,她搭上了北上的火车,前往新川。一路都是素淡清冷的白色,汤湘潇最喜欢的颜色。在数着雪花落下的第三天,她接到了明均的电话。他的声音颤抖着。
“瑕微,我找到她了。”
明均是汤湘潇的堂弟,这些年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姐姐。四年前,他通过新川大学提供的电话找到了林瑕微,每当他有新的线索,就会第一时间通知她,即使现在出国留学也照常不误。
新川大学的新校区,因初夏时节遍开蓝花楹而得名花楹校区。可现在已入冬,当年见证那一吻的那棵蓝花楹,也只剩下积雪的枯枝。
林瑕微还记得那个时候,汤湘潇握紧她的手逃离众人的目光。
“我们……要去哪里?”
汤湘潇看着她,笑得比蓝花楹更美,温柔得令她有一丝心痛。
“去一个你会爱我的地方。”
笨蛋,我明明一直……林瑕微在冻气中张开嘴,似乎是想回答七年前的汤湘潇,但她望了望沉默的蓝花楹,任由那团白雾慢慢消散在嘴边。
那个汤湘潇认为的,她会爱她的地方,是林瑕微心头最珍贵最美好的回忆。
碧蓝晴空下的北欧小镇,建筑物的暖棕与街道干净的灰白相映,窗棂如同画框,而画中每一个行人都笑容明朗,模样幸福。如果真的存在世外桃源,林瑕微觉得就该如此。
她至今不知道汤湘潇为那次旅行准备了多机票、旅馆早已订好,每天的行程也有安排,连林瑕微的衣服她也准备妥当——当然,全是一些森系的裙子和针织外套——为此林瑕微还徒劳地反抗了一下。
“我不穿裙子!”林瑕微打开行李箱就炸毛了,但看了看汤湘潇充满威压的眼神,她咽了咽口水,小声地找借口,“多冷啊……”六月的卑尔根远比国内清凉,甚至还有一丝寒意。
汤湘潇从行李箱抽出崭新的紧身裤和单靴,一把扔在她跟前,表情不容商量:“现在还有什么问题吗?”
林瑕微还想反驳,就被汤湘潇一把捏住下巴:“再磨磨唧唧不换衣服,是要我帮你动手吗?”说着就要伸手解衣扣。
“不用了不用了!我马上换!”
三天的桃源之旅,仿佛真的与世隔绝。汤湘潇带她去高山踏青野餐,去水晶般的湖泊荡舟游玩,走过大大小小的博物馆,品各式异国美食。挪威人友善宽容,即使汤湘潇突然又在大庭广众之下,对她有什么过分暧昧的举动,也不会有任何人侧目指点,更不会有人偷拍。
汤湘潇是碧湾海水一般清冷的人,总是很少笑,一副冰雪般没有温度的表情。这三天林瑕微却总能看到她露出柔和的笑容。
山路陡峭时,汤湘潇会握住她的手,突然起风了,汤湘潇就紧一紧她的外套,微笑着拂好她的刘海。一切的一切都很自然,仿佛她们已度过相当漫长的岁月。就连旅馆老板也以为她们是相恋多年,上菜时热情地推荐适合恋人游玩的景点。
汤湘潇只是,似乎是很愉快地和老板道了谢,并不多做解释。林瑕微则暗自红了脸,低头紧吃盘子里的餐点。
实际上,汤湘潇这几天对她说的最多的只是,冷不冷,饿不饿,累不累,要不要休息……她不问这几年她过得如何,林瑕微也无法问她当初为什么那么决绝,现在又如此温柔细腻。
这晚,她和旅馆老板的小女儿聊中国的神话,不知不觉已九点多,回房间时灯还亮着,汤湘潇已经睡熟。
林瑕微留下一盏夜灯,暖黄的光洒在汤湘潇苍白的面颊,她看得有些入迷。说来也怪,虽然她们曾经是一年室友,汤湘潇却从没在她面前睡着过。没了那冰冰的表情做盔甲,汤湘潇没防备的睡颜其实很像个孩子,林瑕微不自觉在她身旁躺下。
她伸手轻轻勾着汤湘潇的轮廓,眉如远黛,不描而深,鼻似冰峰,唇娇软花瓣一般。林瑕微忽然意识到自己看这双唇有些出神,正要收回手,却被汤湘潇紧紧攥住。
四目相接,林瑕微的红晕从脸颊烧到耳根。
她几乎本能地准备起身,汤湘潇迅速扣住她双手,双腿以一种很不可描述的姿势压住了她。
“你……你干嘛?快放开我……”汤湘潇这么瘦为什么力气这么大!林瑕微挣扎无效,甚至觉得有点浑身发软。
“我也想问,你刚才在干嘛呢?这样——又这样——”汤湘潇勾起嘴角,用空出来的手捏了捏她下巴,然后学着她刚才的样子,抚过她的脸颊,最后有些轻佻地滑过她的双唇,“趁我睡着占便宜?”
“你,你明明没睡着!”林瑕微满面通红,只软软地反驳了一句,大脑便陷入一片空白——汤湘潇笑了笑,俯身堵住了她的双唇,用温软而缠绵的吻一点点瓦解她的意志……
回忆总氤氲着晕不开的雾气,她却始终记得那晚汤湘潇的眉眼,满满的占有欲,却笑得像孩子般满足。她细碎的吻包裹起她整个身体,让她瘫软,纤长的手指却处处点火,撩拨着她的情欲。
那晚的天鹅绒被也是雪一样纯洁的白。
又下起了小雪。新大的少女们在雪中欢笑追逐,和那时的她们一样年轻。
林瑕微在图书馆的窗前静静看着,说不清自己脸上的微笑是艳羡,还是怀念。她轻轻吐出一口气,水雾便轻易模糊掉了少女们的身影。
在她的右手边是堆成小山一样的书本,借阅卡则在左手边,最新的日期后都写着“汤湘潇”。
你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