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利斯惊讶的摸了摸自己光滑的脸蛋，联想起刚才蒙图克以及奴隶们微妙的眼神，他这才意识到：从深巷出来后，自己的眼圈一直都红肿着。还好欧菲莉亚去了希罗家，不然以她的性格，肯定会刨根问底的把事情的原委弄清楚。
看到伊利斯诧异的模样，迪维娅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说了不该说的话。孩子终究是孩子，即便跟同龄人相比，迪维娅的心智已经相当成熟了，却依然口无遮拦童言无忌。奴隶们都集体假装没看见自家主人的红眼圈了，她却开口问了出来，有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奴隶这句话是很有道理的。
【大人，对不起！我一不小心就……】骨子里对奴隶主这个群体的恐惧让迪维娅刚刚擦干的眼睛不受控制的再度湿润起来，她害怕伊利斯会像科尔克那样，把怒火和压力发泄在她身上。
毕竟，她刚刚揭了新主人的短，说了会让伊利斯感到难堪的话。在她的心目中，天底下的奴隶主都是一路货色，即便是伊利斯也不例外。
想到这里，迪维娅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娇小的身子也不由自主的缩了一下，伊利斯的巴掌似乎随时可能扇在她稚嫩的脸蛋上。
伊利斯没有打她。
【谢谢你提醒了我，不然让欧菲莉亚看到了就麻烦了。】伊利斯尴尬无奈的声音从一片黑暗中传来，迪维娅惊讶的睁开了水润的眼睛，呆呆的注视着伊利斯用墙角大桶里的温水洗脸的样子，那是她从柴房里打来的。伊利斯欧菲莉亚夫妻有定期泡鸳鸯浴的习惯，哪怕需要负担比一般家庭更高的柴火开支，家里也常备着热水。
【怎么了？为什么要用那种眼神看我？】回过身来，伊利斯一边用手绢擦拭脸颊一边好奇的问道，一缕淡黄色的鬓角发丝被打湿，沾在宛如去了壳的熟鸡蛋般的脸上，为他染上了一股超凡脱俗的气质。如果说向逃亡的姐妹二人提出交易时的伊利斯像个让人类出卖灵魂的小恶魔的话，现在的伊利斯大概就是下凡的仙子了。
【没什么，不过大人为什么不想让女主人知道这件事？】迪维娅急忙转移话题道，她是个聪明又同样爱干净的孩子，这回没敢告诉伊利斯，那是她刚刚用过的洗澡水。
【在她心里，我必须是完美的。】把手绢揣进怀里，伊利斯淡淡的说道。
【大人这样难道不会很累吗？夫妻应该是互相认清并包容对方身上的缺陷的……】迪维娅微微歪着头不解的问道，口中的话有着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
【男人就是这样的生物啊，软弱的一面只留给自己，也许还有某些其他的人……不过话说回来，你这个小家伙，人不大，大道理倒是一套一套的，这些都是谁教你的？】伊利斯苦笑着回答道，不知是突然想起了记忆中的哪个人和哪次事件，他突然揉着迪维娅扎着两绺羊角辫的小脑袋改口道。
【这些都是姐姐跟我说的。】迪维娅低下了头奶声奶气的嘟囔道。
【你挺成熟的，完全不像个小孩子。】揉够了萝莉的脑袋，伊利斯感慨道。
【其实，我以前是个特别爱哭的孩子，只会依赖别人。为了帮姐姐分忧，我必须尽快成熟起来，和姐姐忍耐着冷风蜷缩在小巷子里的时候，看见迪维尔马上就要冻死的样子，我明白了这些。】迪维娅一边糯糯的说着，一边把耷拉在床边的两条小腿缩回床上用胳膊紧紧抱住。
【是这样啊，你想迪维尔了？】瞥了眼蜷缩成一小团的幼女，伊利斯问道。
【嗯……】迪维娅带着哭腔轻声回应道。
【你没忘了我们之间的交易吧？如果把你们姐妹俩捡回来，你们就要服从我的安排。记住你现在还是落户在汉谟克家的奴隶，我可是分出了自己的口粮在养活你。】伊利斯淡淡的说道。
【姐姐她会有危险吗？】迪维娅的声音有些微弱。
【也许吧，她说不定会死在汉谟克家，也有可能被放逐，当然，也不排除你们姐妹二人最终团聚的可能性。】抬头望了一眼天花板，伊利斯若有所思的说道，那张精致的脸庞波澜不惊。
【唔……】迪维娅的声音在颤抖。
【我给过你们俩选择。】
【我们当时没有选择。】
伊利斯突然弯下腰并伸出了两只白皙纤细的玉手，轻轻捧着迪维娅稚嫩的脸蛋，温柔的将她埋在双膝间的小脑袋抬了起来。凝视幼女清澈水润的双瞳，伊利斯平静的说道：
【如果迪维尔真的宁死也不愿意再回到那个地方，当初在那条小巷子里就不会和我交易了。你总觉得你们姐妹俩是为了活下去才迫不得已的接受了我的救助，但事情并不是这样，我只是让你们认清了一点：在你们的心中，对死亡的恐惧是大于对科尔克的恐惧的。】
【大人的意思难道是说：我们完全可以选择不接受救助，在那里等死？根本没有人会这么选择的，大人从一开始就只给我们留了一条路……】当其他同龄的孩子还在无忧无虑的嬉戏的时候，迪维娅却在和伊利斯争辩“选择”的问题。
【你是不是觉得我站着说话不腰疼？不过你要知道，每个人对于同一件事情的选择都是不同的。可能你觉得没什么比活下去更重要，我当时只给了你们俩唯一一个选择，但世上肯定有人宁可付出生命，也不向某件事情妥协。然后在那个时候，我对你们一无所知。】伊利斯平静的对面前的幼女说道。
迪维娅愣住了，她晶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宝石般的双眸有过一瞬间的闪烁。
把自己光滑的脸旁贴近了迪维娅的脸蛋，伊利斯轻柔的低语道：
【记住，如果想要获得什么，就必须为此付出代价和牺牲。为了能够打败挡在面前的强敌，我选择了宁可自己饿肚子也要救下你们姐妹俩；为了让你们姐妹二人能够活下去、能够拥有一个虽然不确定，但至少不比在汉谟克家当奴隶差的未来，迪维尔选择了暂时回到了那个地方。然后，你做出的所有选择和决定，无论多么微小，都会对将来产生影响。说不定，从你在小巷子里喊住准备离开的我的那一刻起，你接下来的人生轨迹就已经改变了。】
【伊利斯大人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我只是个小孩子……】迪维娅咬了咬嘴唇问道。
【因为你和其他小孩子不一样，我觉得你有教导的价值。】松开了捧着迪维娅脸蛋的双手，伊利斯直起腰来露出了微笑。
迪维娅沉默了。
【如果可以的话，能告诉我你刚才为什么哭了吗？】说了半天，伊利斯有些口干舌燥，不过他还是耐心的试探道。
【我又想起了以前被那个人打的时候了。】提起了不愿意说的事情，迪维娅的神色有点不太好看，小脸也渐渐变成了煞白色。
【科尔克？】早就从对方口中听说了汉谟克科尔克兄弟俩在内与在外的做派截然相反，伊利斯自然而然的联系起了那个总是点头哈腰见风使舵的阳 痿绿帽男科尔克，这样的人往往最容易扭曲心智。望着迪维娅小腿上的伤疤，他这样问道。
【嗯，他只要一闲下来，就会用藤条抽我……】迪维娅羞耻的拽了拽长裙的下摆，想把小腿上的伤疤遮住。
【虽然早就有预感了，但他的变 态程度，还真是让我没想到啊……】伊利斯叹气道。
见迪维娅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他急忙开始用自嘲的语气转移话题，要是幼女的哭声引来了家里的其他人，他就是跳进伊勒尔河也洗不清了：
【我跟你讲啊，我刚刚吵架没吵过别人，后来越想越气，虽然脑子里捉摸出了无数种反败为胜的办法，但都来不及实施了，心里后悔为什么当时没有想到，就被自己给气哭了……】
虽然他和巴克斯的关系以及过往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解释清楚的，但他这么描述自己刚才和巴克斯的过招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吵架吵不过别人，就被自己气哭了……】迪维娅捂着小嘴呵呵笑了出来，只是，那副笑容无论怎么看都让人有些心疼。
【果然，还是没办法轻易逗你开心啊……你不用强迫自己应付我。】伊利斯无奈的叹了口气，迪维娅的演技在他眼里实在是太稚嫩了，他知道面前的女孩子正在强撑脸上的笑容。
【伊利斯大人真是一点也不给人家面子啊……】迪维娅苦笑道。
伊利斯一边随手拿起石桌上的水袋往陶杯里倒水，一边说道：
【哭没什么丢人的，我偶尔也会在半夜趁欧菲莉亚睡着了以后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偷着哭。】
【欸？伊利斯大人也会吗？】迪维娅惊讶的抬起了小脑袋。在她心中，像伊利斯这样的奴隶主是自己高不可攀的，他们没有凡人的喜怒哀乐，甚至没长人心，只会追逐利益和地位。
【当然了，奴隶主也是人。】喝了口水后，伊利斯拍了拍迪维娅娇小的肩膀语重心长的说道。
【就算大人这么说，也肯定是因为和我不一样的事情才哭的，大人可是奴隶主啊，而我是奴隶……】迪维娅平坦的胸脯在上下起伏，试图用身份的不同来证明自己更凄惨更软弱，她肩膀上的旧伤正隐隐作痛，但她不敢向伊利斯抱怨。
幽幽的瞥了一眼迪维娅双腿上的伤疤，伊利斯放下陶杯长出了一口气，用意味深长的语气说道：
【这就是你的想当然了，我又不是没当过奴隶。虽然我不喜欢和人比惨，但我的遭遇绝不比你轻松。科尔克没有任何功能只能殴打你，但这不代表其他奴隶主没有，男孩子在成长中面临的危险其实并不比女孩子少……】
惊讶的望着伊利斯柔顺的金发、晶莹的碧眼、如雪的肌肤、少女般的身段、以及昔日奴隶的身份，迪维娅突然明白了点什么。虽然尚且年幼，但对于男女之事，她还是多多少少有所了解的，毕竟，这几年荷莉斯没少往家里带男人回来。
【难道他曾经被人……】迪维娅的心中传来了这样的声音。
【大人不要再暗示了！这些事情是大人的秘密，不应该让我知道……】想到这里，迪维娅慌忙摆起了小手，唯恐知道太多不该知道的事情会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
毕竟，在她的心目中，如果其他奴隶主是凶神恶煞般的厉鬼的话，伊利斯就是可以微笑着取走人灵魂的小恶魔。
【你不用这样，我不会杀你灭口的。其实我也很惊讶呢，自己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以前，只有一次情绪崩溃的时候，我把这些事情告诉了自己的一个青梅竹马。】想起生死未卜的薇尔薇，伊利斯脸上露出担忧、怀念和自嘲的表情。
【就连女主人她都不知道啊……】迪维娅小声嘀咕道。
小小的房间里静默了半晌……
回想起科尔克对自己拳打脚踢的样子，望着伊利斯精致得宛如人偶般的面容，迪维娅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她小巧的鼻头一抽一抽的，晶莹的眼睛今晚也不知红肿了多少次，死死的握紧了放在膝盖上的小拳头后，她带着哭腔问道：
【伊利斯大人，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才会被人这么对待，经历这么痛苦的事情？】
【你觉得呢？】和几乎要哭出来的小女孩不同，伊利斯歪了歪脑袋平静的问道。
【我真的不知道，但科尔克告诉过我，这是因为我是低贱的奴隶，因为我看起来很好欺负，所以活该挨揍……】迪维娅的指甲开始慢慢嵌进掌心细嫩的皮肉里。
【哼，指责被虐待的受害者？这不就是罪犯的言论吗？直接承认是自己心理扭曲不就得了？我以前的主人也和我说过类似的话，说什么‘我只有仰视他的资格，没有反抗他的资格’。】伊利斯轻蔑的哼笑了一声。
迪维娅仰望着伊利斯，带着泪花的大眼睛里满是不解的神色，似乎在期待面前的伪娘前奴隶能够解答她心中的疑惑。
伊利斯腼腆的笑了笑，在揉了揉自己的嘴唇后，他解释道：
【也许，我们的遭遇确实和我们性格中软弱的那一部分摆脱不了关系，但归根到底，每个人心中都有软弱的一部分，将我们懦弱的那一面给激发出来的人终究是科尔克他们，所以，错的永远都是施暴者和侵犯者。毕竟，没人有资格去指责一个小女孩为什么不敢反抗一个成年男人的殴打。在这一点上，我其实挺佩服迪维尔的，虽然她的行为确实很鲁莽。】伊利斯轻轻坐在了迪维娅身边说道，喘息了片刻后，他接着开口道：
【至于为什么受到欺凌的人是我们而不是别人，这是因为我们运气不好吗？还是说这是因为我们看起来格外好欺负？也许以前我是这么认为的，但是成为奴隶主以后，我这么告诉自己：这是神明对我们进行的试炼。】
【试炼？】迪维娅有些犯迷糊。
【嗯，试炼。因为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无论是你遭受的暴力，还是我遭受的侵犯，这样的伤痛和阴影是一辈子都很难摆脱的吧？】伊利斯揉了揉迪维娅扎着羊角辫的小脑袋反问道。
思考了片刻，迪维娅用力点了点头。
【但是我们要去战胜它，我要去战胜它，因为如果连被侵犯的阴影都能走出来，这个世上就再也没有东西能够击倒我了，这是上天和神明赐予我的成为人上人的历练和磨难。】在伊利斯的双眸中，有一团不甘熄灭的火焰被点燃了。
【那大人的意思是说：我们应该感谢那些对我们伸出毒手的人咯？】迪维娅的声音开始微微颤抖，显然无法接受伊利斯的理论。
【我可从来没有这么说过，那些坏人必须付出代价。我只是说，能彻底战胜内心软弱和心理阴影的人非常了不起，而我想要成为这样的人。大多数人无法认清自己，不知道自己在面对什么样的人或事时，性格中懦弱的部分会被激发出来，甚至会干脆的无视它。而我心中软弱的一面已经被那个人摆到了眼前，我没有理由不去战胜它，人一生中最大的敌人是灵魂中懦弱劣质的那一部分。】伊利斯微笑着摇了摇头说道。
迪维娅的心里一颤，伊利斯带来的全新视角让她久久无法平静。
【只是，对别人说起来简单，自己做起来实在是太难了啊……】看着陷入震惊的迪维娅，伊利斯在心里这样自嘲道，阵阵苦涩涌进了脑海。
……
为迪维娅盖好被子，伊利斯要离开了。临走前，凝视着迪维娅清澈的双眸，他温柔的笑道：
【我曾经有一位青梅竹马，你们俩的眼眸都很清澈，要是这么漂亮的眼睛哭肿了或是熬出黑眼圈就不好看了。等过两天暖和一点，我会给你一个惊喜的。】
他知道，用通常的方法和话语，是不能说服一个曾饱受暴力的孩子早点睡觉的。
【大人……】凝望伊利斯披着柔顺长发转身离去的背影，迪维娅突然大声开口道。
【还有什么事情吗？】伊利斯微笑着回过了头。
【我有话想对大人说……】迪维娅不安的搓着小手，扭扭捏捏的把身体缩进被窝里说道。
……
午夜时分，汉谟克已经回房入睡了，荷莉斯则趁着夜色摸出去和不知哪一位情郎在幽会。
地下室里，昏暗的火光在墙壁上跳跃，显得有些诡异。
科尔克手里拎着皮鞭，冷冷的瞪着在墙角蜷缩成一小团的迪维尔。
他始终觉得迪维尔是带着某种使命回来的，伊利斯能从一介奴隶翻身成为奴隶主，也绝不是什么傻白甜，那两个人肯定在密谋什么。
但无论怎么审讯，他却始终没从迪维尔的嘴里翘出一句有用的情报来。少女只是复读机似的，向冻死的妹妹不停道着歉。
最终，科尔克只能灰溜溜的败下阵来。毕竟，如果再这样继续打下去，迪维尔身上留下了明显的外伤，会被汉谟克会看出端倪的。
【难道真的是我多心了吗……】科尔克驼着背扶着下巴在地下室里踱来踱去。停下了脚步，他一边用眼角的余光窥视迪维尔，一边自言自语道。
阴狠的瞥了一眼地下室昏暗的角落，奴隶主用力咬紧了牙关，这一幕被少女敏锐的捕捉到……
……
离开迪维娅的卧房后，伊利斯握紧了拳头，压制着疯狂撞击胸腔的心脏，兴奋的想到：
【帮大忙了，你的这条情报真是太重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