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利斯抵达普拉斯家的时候，佩特萝正高烧不退，一度失去了意识。
本来，他并没打算花费宝贵的挣钱时间，亲自来看望这位前王妃。不过，看在对方是茜尔的母亲、曾经帮助自己击败了格里特、再加上是那场温馨晚宴的一员的份上，他还是带着从巫医那里买的草药来了。
紧闭的卧房门外，贝拉斯特额头上还挂着汗珠，担忧的对前来探望的伊利斯说道：
【佩特萝一直醒不过来，昨天，更是已经吐了一晚上了。她怕给大家添麻烦，这几天总说要搬走，我们好不容易才劝住。】
【嫂嫂你一直知道这件事？】伊利斯叹了口气问道。
【嗯，她不想让茜尔知道这件事，就拜托我帮她瞒着所有人。其实，那次去你家开晚宴的时候，她的状况就已经不太妙了，经常头疼的睡不着觉。】贝拉斯特渐渐皱起了眉头。
【是这样啊……】对于贝拉斯特和佩特萝能在这段时间变得这么亲密，伊利斯并没有太意外，嫂嫂向来是个善心肠的女人。
望着伊利斯若有所思的模样，贝拉斯特突然淡淡的轻声质问道：
【话说回来，前几天，迪勒遇袭的时候你在现场吧？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你还在帮他搞事情？】
就在伊利斯想要开口辩解的时候，屋门突然被轻轻推开了，一名女奴从门缝中探出脑袋低声通知道：
【贝拉斯特夫人、伊利斯大人，她醒了。】
贝拉斯特抬眼望了望病房，放过了伊利斯，没有在这件事上继续深究下去。
……
卧房中，空气还弥漫着呕吐物的味道，伊利斯悄悄屏住了呼吸，很有礼貌的假装没有闻到。
病床边，茜尔肿着发黑的眼圈，不安的频频扭动轮椅上的娇躯。凝重绝望的神色、加上故作的漠不关心，让小公主精致的脸庞看起来有些别扭。
佩特萝下半身盖着一张薄被，静悄悄的坐在床头。虽然她淡粉色的发丝浸着汗水黏在面颊上，脸色也有些苍白憔悴，可她投向女儿的目光却很明亮温柔，至少完全不像个垂死的病人。
当初，即便是贫困的流浪生活，也没能掩盖佩特萝身上王妃尊贵的气息，纵使过着风餐露宿的生活，她也依然把自己打理的很典雅。可是此刻，褪去了全部荣华的气质，她好像变回了一位慈祥的母亲，仅此而已。
也许，这只是她临走前的回光返照吧。
【那你们先聊一会儿，有事情，可以随时叫我。】简单查看了佩特萝的身体状况后，贝拉斯特略显疲倦的说道。明明她自己已经累出了一身汗，却还是帮着在照料病人，真不愧是来自平民家的女孩子。
……
贝拉斯特带着女奴离开后，屋子里就只剩下了三个人。
【谢谢大人，还记着我。】望着伊利斯漂亮的脸蛋，佩特萝掩着嘴唇欣慰的笑道。
【哎，你是怎么搞的，上次去我家吃饭的时候，还没有这么严重的……】伊利斯坐在床边的一张石凳上，低着头叹了口气。
【这种病来得总是很急，发作的也特别突然。抱歉了，伊利斯大人，下次召集大伙儿一起开宴会的时候，我恐怕是不能到场了。】佩特萝露出了遗憾的苦笑。
【我讲了好几次了！不要再说这种话了……】茜尔皱着柳眉训斥母亲道，语气中带着心疼、愤怒和绝望。
虽然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今后，在自己的身边，参加那次晚宴的伙伴们会越来越少。但当第一个人即将离去的时候，伊利斯心里还是涌起了阵阵酸楚。
【你后悔离开家乡吗？】凝望佩特萝既憔悴又慈祥的脸庞，伊利斯突然轻声问道。
病弱的妇人微笑着摇了摇头。
就在这个时候，一旁压抑了很久的茜尔突然咬破了粉唇，用母语歇斯底里的大吼道：
【你又开始了！不后悔？！要不是你谋害父王，又怎么会在逃亡途中落下病根？！那群耶律尔牲口的性命就那么重要吗？！】
【那是因为……】佩特萝苍白的脸上流下了汗珠，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母女二人说着阿科西亚语，伊利斯在旁边听得是一头雾水，就连存在感，也逐渐稀薄了起来。
【法王可是万民的神啊！伤害神明的肉身，是不可饶恕的，你为什么要做这么蠢的事情……况且，你要是早点让我知道你身体不好的话，我就……】茜尔痛心疾首的呵责道，连“本宫”也忘了用。说到后面，她的语气渐渐委屈了起来，终于变成了愧疚的呜咽。
【于公于私，我都得去杀那个男人。】佩特萝伸手抚着女儿和自己一样的淡粉色秀发说道。
【事到如今，你还说这些干嘛？父王有多该死，值得你舍弃地位和家族，连女儿也不顾，还把自己害成了这个样子？！】茜尔咬着银牙，躲开了母亲温暖的手掌。
望着女儿愤恨的模样，佩特萝轻声叹了一口气，而后无奈的开口道：
【我从没后悔过带着你离开阿科西亚帝国，更没后悔过谋杀法王。因为，你的父王，他是个恶魔啊。】
【你胡说！他是阿科西亚人的大英雄！】茜尔刚刚平复的情绪再度变得激动起来，她扯着细嫩的嗓子吼道。
【于公，他该死，因为他是一个被贪婪驱使的侵略者、是个残酷的暴君、是个十恶不赦的战争疯子。】佩特萝苦口婆心的说道。
【怎么可能？你到底是哪国人？怎么胳膊肘往外拐？！】茜尔的声音在微微颤抖。
【在身为阿科西亚人之前，首先，我是个人，而你的父王对耶律尔族犯下的罪行是灭绝人性的。】说到这里，佩特萝的神色渐渐平淡了下来。
【开什么玩笑，父王他这么做，还不是为了我们的国家，为了我们的民众……】茜尔不服气的低吼道，小拳头也开始越握越紧。
【为了国家和民众？我们的国家富庶而强大，早就不用为生死存亡而斗争了。几百年来，历代法王发动的所有战争，都是基于贪婪和私欲的侵略。先王攻打耶律尔人的家园，还不是因为窥觑对方的土地和人口？你的父王奴役几十万耶律尔人，还不是为了给自己建造奢华的宫殿和王陵？】佩特萝冷冷的说道。
茜尔咬紧了牙关，一时间竟想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
【茜尔，除非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不同的国家和民族是可以共存共荣的，没必要整天打来打去，今天你屠了我的城，明天我灭了你的族。统一天下，武力不是唯一的手段。况且，当朝法王奴役屠杀了那么多人，如果继续这样下去，只会让后人瞧不起我们的民族。】望着茜尔纠结的模样，佩特萝苍白的玉手再度抚上了女儿的秀发。
【不可能，父王他打了那么多胜仗！怎么可能有人敢抹黑他？！】
佩特萝柳眉微皱，轻声开口道：
【胜利者无法掩盖历史，他们能书写的，只有史书而已，千百年后，历史总会给后人一个真相的。】
【就算是这样，你也没必要破罐子破摔，去杀父王啊。你难道不管我了吗……】茜尔搓着小手，气若游丝的声音也越来越微弱，仿佛她才是那个垂死的病人一样。
佩特萝愣住了，纠结了半晌，她无力的拳头一次次的握成一团，终于下定了决心开口道：
【于私，我也得这么做，他是个真正的禽兽，杀了成千上万的耶律尔人不说，还打算挖出自己女儿的心脏，献祭给众神。因为，比起下贱的女奴，神明更喜欢王室少女的心脏，尤其是高贵的公主。】
【欸？】茜尔震惊的睁大了闪着泪花的赤红色眼睛。
【除了妃子以外，别忘了，我可是侍奉太阳神鄂图巴的女祭司！祭品这种事情，调查一下就清楚了！】佩特萝罕见的提高了音量，一改往日温和的语气，大声训斥女儿道。
【不可能！父王他最疼我了，反倒是你，只知道神神神的，从来都不关心我……】茜尔痛苦的咬烂了娇嫩的粉唇，17年来形成的世界观正处于崩塌的边缘。
【那还不是因为他把你当成总有一天要宰了的猪养？你别再安慰欺骗自己了！他是个那么看重实力、歧视弱者的人，后妃们又给他生了一堆后代，哪个王子不是战场上的勇士？哪个公主不多才多艺？他怎么可能单单宠爱残废的你……】垂危的佩特萝声嘶力竭的吼道，越往后面，就越气若游丝，就连中二修正掌，也没力气打出来了。
终于，茜尔失魂落魄的低下了小脑袋，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过了不知多长时间，她推着轮椅脏兮兮的轮子，被咬的血淋林的樱口微张，有气无力的嘀咕道：
【我出去自己呆一会儿……】
……
卧房里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在一旁杵了半天的伊利斯尴尬的抹了抹额头，望着不住深呼吸的佩特萝，他苦笑道：
【到底是母女俩啊，我一个外人什么都听不懂，也插不上话。你刚才跟她在说什么？】
【真是对不起，把伊利斯大人晾在一边，我只是在告诉她真相而已。】恢复了一丝元气后，佩特萝掩着粉唇，羞涩的笑了笑。
【没事。】伊利斯随和的摆了摆小手。
卧房里沉默了半晌，佩特萝突然轻轻捧起了伊利斯的手，扭捏了一会儿后，她好像终于下定了决心，随即一脸认真的开口道：
【大人，我想求你一件事。】
【你说吧，我姑且先听听，答不答应另说。】伊利斯昂着头颅，面无表情的说道。
【我知道自己的请求很不要脸，但能请伊利斯大人在我死后收留孤苦一人的茜尔吗？】佩特萝压低了声音哀求道。她知道，要是自己死了，茜尔就会失去经济来源，再也交不起食宿的费用。
【喂喂喂，气氛怎么搞的像嫁女儿似的？我们这里可不流行娶一房小老婆。不过，要是等我有钱了，把她留下来当个女奴的话，我还是可以考虑一下的。毕竟，茜尔她确实很漂亮很白净啊……】伊利斯把晶莹的眼睛笑弯成了月牙，用开玩笑的语气表明：自己不是搞慈善的。
【在一位垂死的妈妈面前，说要把人家最宝贵的女儿变成奴隶，大人可真是个过分的人啊。大人要是真的敢这么做的话，我会在晚上从‘冥渊’里爬出来找大人算账的。】佩特萝幽幽的笑道。
【冥渊？那是什么东西？】伊利斯好奇的问道。
【在我们的国家，传说冥渊是所有死灵的归宿。】佩特萝解释道。
【是这样啊……不过，你最好先排队，想来找我算账的孤魂野鬼，这几天可不会少了……】在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后，伊利斯不冷不热的笑道。
佩特萝被面前的伪娘逗乐了，掩着嘴唇笑了一会儿后，她重新摆出正经的神态，接着说道：
【我说真的，大人能雇佣她当幕僚就行了，让她学会用本事养活自己。她虽然身体有残疾，但脑子还是很聪明的，又很清楚我们那里的事情，一定能给你们建国的计划提供不少帮助和经验。】
【呵呵，佩特萝你太高看我了，建国是迪勒的梦想，而我就是个小买卖人，建什么国？茜尔她又那么娇生惯养，哪懂得手艺和赚钱？而且按照你的说法，还不如把女儿托付给迪勒，让她在那个人身边当幕僚，作用可比留在我这里大多了。】伊利斯谦虚的笑道。
【说句实话，伊利斯大人比迪勒大人更有野心和头脑，也更实干派，这才是真正能成大事的人。从当初大人找上我，要我对铜镜的动手脚的时候，我就看出这一点来了。】佩特萝说道，慈祥的目光中带着一份若隐若现的敏锐。
面对吹捧，伊利斯一愣，随即笑道花枝乱颤：
【哈哈哈哈，我更有野心和头脑？说的我都要膨胀了……】
佩特萝就这样静静的看着伊利斯的表演。
银铃般的笑声渐渐停息后，凝望面前贵妇的微笑，伊利斯怀念的回忆道：
【不过那个时候，真亏你有胆量对格里特下手啊，要是中间出了一点差错，你们娘俩再加上当时还是奴隶的我，说不定早就被格里特扔进河里喂大黑鱼了。】
【我就是硬着头皮，也得这么做，当初大人在集市里出手相救的时候，我们母女的身家性命就已经被大人捏住了。不过，后来得知了那个东西是断指，我确实吓了一跳呢。所幸大人赢了，格里特这段时间也没敢来找我麻烦。】佩特萝一手捂着饱满的胸口，露出了优雅的笑容。
【哼，说的好像我是什么坏人一样……】伊利斯嘟着小嘴不满的抗议道。
望着伪娘娇气的模样，佩特萝渐渐收敛了笑容，继而用无比坚定的声音说道：
【就我这些年在腓尼斯的王宫和神殿里阅人无数的眼光来看，伊勒尔河两岸的这片土地，总有一天都是大人的。所以，把茜尔托付给大人，也算是我带着私心的赌博吧。】
扶着小巧的下巴沉思了半晌，伊利斯不知是被佩特萝的舐犊之情感染了，还是被终将成王的吹捧哄舒服了，抑或是干脆开始欺骗面前的病人，总算意味深长的松口道：
【那……我会考虑一下的……】
佩特萝长舒了一口气，放下了悬着的心，终于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甚至一度喜极而泣。阳光透过窗子，洒落在这位回光返照的王妃身上，让她浑身上下浸透了圣洁和尊贵的气息，宛若下凡的仙子一般，就连伊利斯也不得不一时甘拜下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