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勒被随风飘动的长发弄得鼻尖痒痒的,忍不住打了个满是酒味的喷嚏。
回过神的时候,他这才发现,一路上搀扶自己的那个人已经走远了。望着娇小的伊利斯站在高耸的人墙后面、踮起脚尖、拼命昂头张望、想要看看肉饼摊前到底有多少人的样子,他忍俊不禁的长舒了一口气。
可能是因为想要早点买完肉饼早点回来的缘故吧,伊利斯充分发挥了自己身材矮小的优势,弓着腰,就从人缝中钻了进去。他的身影被黑压压的人群吞没,很快便不见了踪影……
另一边,想起好吃的马上就会被送到自己手上,迪勒忍耐着流口水的冲动,偷偷笑出了声。等待的这段时间里,他闲的无聊,便抱着臂,涨着发红的脸蛋,在原地陷入了冥想:
【真的,我当初怎么想也想不到啊,理想竟然有机会实现。我还以为,那些都是我的白日梦呢……】
一切都在朝着美好的方向发展:城邦国家的理论构想日益完善、本地人和外地人之间的隔阂开始打破、受到鼓舞去公田干农活的村民正越来越多、连内讧严重的奴隶主们也有走向联合的迹象……
文明的曙光,已经近在眼前了。
【哎,多亏了伊利斯啊,他不但帮我完善了设想,更陪我搞了很多惊天动地的大事呢……】
【哼哼,第一次在巴克斯家见面的时候,我还以为他肯定是个娇滴滴的女孩子呢,欧菲莉亚当初还吐了他一脸水,哈哈哈……】想起尴尬的初遇,迪勒脸上渐渐浮出了一抹陶醉回味的笑容。
【谁能想到,当初那个柔弱的伪娘奴隶,后来竟然发明了马车和铜币、撩到了全部落最受宠爱的女孩子、从土匪手中救了我们全家、翻身当上了家主、更只用了半年时间就成了我最好的哥们……】
回想起和伊利斯相处的一幕幕,迪勒抬起头来,动容的仰望着半黑半红的夕阳,欣慰的感慨道:
【果然,还是他懂我啊。要是他不陪我,我说不定今晚就不来了……】
23年来,他承受了村民们太多的白眼、被太多族人当成了疯子,却也终于找到了一个交心的朋友,为了一个理想,并肩向前奔跑……
望了不知多久的天空,迪勒渐渐感受到一丝疲惫,终于低下了高高昂起的头颅。
就在这个瞬间,他仿佛在恍惚中看到了一个有些眼熟的身影,从不远处的人流中一闪而过。酒精让他头晕脑胀,一时间,竟怎么想也想不起那个人到底是谁。
……
被放逐后没过多久,鹰钩鼻勇士韦洛德就悄悄的返回了临河部落,已经在某片废屋地带一连潜伏好几天了。
几千年前,他的祖先曾经用长矛石斧和冰期的洪荒猛兽搏杀,建立了惠泽子孙的功勋。凭借这样的身世背景,在史前怪物基本绝迹的当代,他通过了注水严重的勇者试炼,成为了部落高高在上的守护者。
而现如今,领取超额公粮也好、肆意骚扰漂亮的村姑也好,他所有的特权,竟然在一夜之间全没了。
财产被没收、地位被剥夺,那场冷冷清清的公审大会,是促使他逐渐丧心病狂的导火索……
……
衣衫褴褛的离开临河部落后,韦洛德开始了荒野上的流浪生活。
随着农耕时代的到来,勇士们早已忘记了祖先狩猎的技能,看着各种动物灵巧的从自己面前跑过,韦洛德只能唉声叹气束手无策。
就在他饥寒交迫,即将被凌冬夺走性命的时候,路过的几个小土匪看他配着剑,觉得是个人物,就将其带回了营寨。
捡回一条命后,韦洛德才惊讶的发现,自己正身处整个伊勒尔河沿岸最庞大的土匪营之一——迁徙部落。这里有肉有酒、有柴火有冬衣,甚至还有不少被绑架至此的良家少女,充当匪徒们泄欲的肉玩具。
独自回到野外,只有死路一条,再加上自己已经一无所有了,韦洛德便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自告奋勇的要加入这群刀口舔血的亡命之徒。
迁徙部落的寨主是个名叫珂吉尔的年轻女人,不过20岁上下,她冷冷的对兴致勃勃的韦洛德说道:
【你说自己是勇士,那应该有胆量杀人吧?我会派个小弟跟着你,一路考核的。顺便一提,我们马上就要搬地方了,记得在五天后的午夜之前回来,不然你就没有机会了。】
韦洛德拍着胸脯,信誓旦旦的做出了承诺……
这个季节,古霍利人大都窝在家里过冬,主要的道路上,鲜有商队和旅行者的影子。苦苦蹲守了一天,却没见着半个人影,韦洛德有些气急败坏,绝望促使他心生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自己的地位和特权没了,全是拜大搞新政改革的迪勒、以及亲手把他送上公审大会的伊利斯所赐,只有这两个人,必须付出代价,血的代价……
……
怀着狂跳的心,韦洛德掩人耳目,带着负责考核的土匪,潜入了临河部落。在找到一间废屋做据点后,他开始了藏匿的生活。
他向来是个胆子很大的人,从当初带头打砸伊利斯家,就可以看出这一点。虽说女匪珂吉尔只要一颗人头,随便杀个路人就可以达成条件,他却准备借着这个难得的机会,一口气干掉两位仇家。
这样一来,行刺的难度便瞬间提升了几个档次,他必须掌握两名目标的弱点、生活习惯、乃至宅中的人员配备。
白天,韦洛德不敢在街道上抛头露面,只有在黄昏时分,才会出来蹲点,依此逐步制定刺杀计划。
据他观察:行刺伊利斯,要比行刺迪勒困难的多。
虽然从未直接交手,但凭他这几年习武练剑的经验来看,拜尔的实力深不可测,是一尊可畏的杀神。而那个名叫蒙图克的自恋小子,使弓是一把好手,同样绝非泛泛之辈。伊利斯的宅子虽小,却像要塞一般难以攻陷。
相较之下,酋长家的防御倒是还算薄弱。
虽然几个月前遭遇土匪袭击之后,普拉斯强化了自宅的防卫力量,主要体现在增派了更多奴隶轮流守夜,却没有像伊利斯家那样的顶级保镖。趁着大多数人睡觉的时候,潜进去一刀抹开迪勒的脖子,对韦洛德来说几乎没有任何难度。
即便如此,韦洛德也不打算贸然出手。问题的关键在于:如果先把容易干掉的迪勒解决了,以伊利斯敏锐的嗅觉,一定会察觉到危险,从而使他更难以得手。
综上所述,他得出结论:达成目的的唯一途径,是潜入刺杀完一名目标之后,马上扭头去结果另一个。
既然这样,如何行刺伊利斯,便成了问题的关键。
与此同时,见新人迟迟不肯动手,负责考核的土匪也有些不耐烦了。
韦洛德很清楚:珂吉尔派小弟一路跟着自己,名为考核,实为监视,是为了防止自己突然倒戈,出卖迁徙部落的信息。
每当上床休息的时候,背后那双警觉的眼睛都让他倍感不安。在他捉摸着该怎么刺杀目标的时候,他的性命也已经被人捏在手里了。
就在时限的最后一天,韦洛德一筹莫展之际,他突然发现了一个令自己狂喜的事实:
最近,不知因为什么原因,铁卫拜尔好像从伊利斯家蒸发了。而蒙图克又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可能是与汉谟克焦灼的战况,让他对自己主人的能耐手腕再度产生了怀疑吧。
坚固的堡垒出现了漏洞,伊利斯转瞬之间暴露出了致命的弱点,生命也像飘摇晃动的烛光一样,即将熄灭。
韦洛德的计划成型了:在最后一天,趁着夜色的掩护,连续袭击两户人家,取走伊利斯和迪勒的性命,然后火速跑路,赶在时限前投奔土匪营。为了延缓尸体被发现的时间,从而减少暴露行踪的可能性,分别和两名目标同床共枕的欧菲莉亚和贝拉斯特也是万万留不得的,必须顺带着一起杀掉……
如果没发生黄昏时的那件事,他大概能够得手吧,后世的史书上,想必也不会出现【伊莉西斯】这个名字了。
就在韦洛德潜伏在伊利斯家附近的小巷子里,做潜入准备的时候,发生了预料之外的状况:迪勒突然造访了妹夫家,没过多久,两名猎物便穿戴整齐,结伴出门了。
伊利斯不经意间做出的决定,救了好几条人命。如果他拒绝了尤努斯的邀请,恐怕迪勒也会改口回绝吧,韦洛德的原计划也能够顺利实施……
而这边,自己的计划被打乱,韦洛德压抑着心中的怒火,开始一路尾随两人,直到尤努斯宅。
眼睁睁的看着天际的落日一点点西斜,他也开始越来越急躁。珂吉尔规定的时限已经马上就要到头了,既然迁徙部落计划在今天午夜时分动身出发,此刻大概已经在收拾行李了吧?就算自己马上掉头折返,也未必能在午夜前赶回土匪营。
是放过与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随便杀个村民回去交差?还是继续留守,伺机等待报一箭之仇的瞬间?在纠结过后,韦洛德决定再观望一会儿。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酒宴终于结束了,窥视着踏上归程的这对好朋友,韦洛德突然惊喜的发现,摆在自己面前的,貌似是一个双杀的绝佳机会。
迪勒不仅没有配刀,还喝的醉醺醺的……
伊利斯虽然配了刀,却因为需要一手搀扶着迪勒,没办法在第一时间拔 出 来……
两个目标都在现场,又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弱化,他正好可以在这里将其一网打尽。先发动偷袭,率先刺杀有反抗能力的伊利斯,再结果手无寸铁又喝醉酒的迪勒,最后,按照原计划投奔迁徙部落。
这是个堪称完美的计划,这对成为目标的铁哥们几乎没有任何生还的机会……
就在韦洛德握紧了腰间的短刀,预备痛下杀手的时候,伊利斯和迪勒突然停下了脚步,在原地叽里呱啦的说了一阵子什么。紧接着,伪娘便撇下公子哥,小巧的身影轻易钻进了不远处的人墙之中。
明明马上就要得手了,事态却又一次发生了变故。两名目标分开后,韦洛德恶狠狠的咬紧了牙关,打算等伊利斯回来再行刺。
就在这个时候,一把锋利的匕首悄悄顶上了他的后腰,负责考核的土匪冷冷的质问道:
【这都几天了,你能不能行了?老子还急着回去干相中的那个女奴呢。你不动手的话,老子就先动手了?】
韦洛德流下了一滴冷汗,情况已经到了不容许他产生犹豫的地步。虽然心里极度不愿意放过伊利斯,但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去解决另一个仇家了。
就这样,他揣着怀中的匕首,混入了涌向远处目标的人群……
……
另一边,迪勒感觉自己的视线在天旋地转,他一边揉着因酒精而泛红的眼睛,一边自言自语道:
【刚刚我看到的那个人,是谁来着?也许是我看花眼了吧……】
【话说,伊利斯哪去了?买个肉饼都这么慢!】见好友半天不回来,他踮起了脚尖,在远处攒动的人群中,费力寻找那个娇小的金发身影。
【哎,你想馋死……额不、饿死我吗?伊利斯!】怎么也寻不到伪娘的身影,他气呼呼的低声咒骂道,活像一只寂寞的兔子。
闲着也是闲着,他便在原地捉摸起了该怎么均衡奴隶主们的利益,好建立一个稳固的政治同盟,从而最终缔造全新的政府。没过多久,他就陶醉在自己天马行空的思绪里,无法自拔了。
夕阳下,年轻俊美的先驱者一个人站在那里,这副为上万同胞、乃至全民族的未来而认真思考的模样,虽然有些孤独,却处处透着拷问灵魂的力量。纵使不讲理的蛮力可以让他停止继续思考,也无法阻碍他们前行的脚步。
那天际只剩一线的鱼肚白,仿佛并非落日的余晖,而是黎明前的曙光。
这时,远处渐渐传来了说笑声,一群从公田归来的村民正迎面朝这个方向走来。迪勒就像沙滩上的礁石一样,被海潮般的人流直接吞没。猛地抬起头,他才发现自己已经被逆行的村民包围了。
【哥们哥们,我说,你们刚刚是去公田种地了吗?】迪勒随手抓住了一个扛着锄头的农民,张大了何不拢的嘴巴,惊喜的问道。
【是啊,那天听了大人的那么多话,大家谁也不好意思继续闲着了。】被叫住的村民笑呵呵的回答道,朴实的脸庞虽然有些疲惫,却浸透了充实的满足感和对未来的期待。
【干到这么晚才回家?】迪勒惊讶的问道,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对啊,那群外地人都干到这么晚,咱们总不能让人家看了笑话!】另外一个牵着水牛的村民豪放的大笑道。
【你放屁!我们有同伴还在地里没收工呢!】一个和本地人同行的移民不满的吹嘘道。
【你……你们移民和本地人一起干活?不打架?】迪勒把醉酒涨红的眼睛睁得更大了,里面满是震惊的神色。
【打架?打什么打?我们闹起来,谁去种地?家里的老婆孩子不得饿死吗?】有村民没好气的嚷嚷道。
终于看到了心目中族人们为了实现共同富裕而辛勤耕耘的景象,迪勒动容的抿着微微颤抖的嘴,眼角好像也有些闪烁湿润。几秒钟的沉寂后,他再也无法抑制心中的激动,呆呆的连声赞叹道:
【好、好、好啊!】
看到迪勒快要哭出来的样子,不少迎面而来的村民开始捂着嘴偷笑起来。和过去不同的是,他们的笑声已经没有了嘲讽的意味,有的,只是感激、敬佩、和欣慰。
【我明天也去田里,跟大伙儿一起,干他个一天农活儿!】望着从身边走过的一名又一名村民,迪勒脸上昂扬着奋发的志气,不顾形象的拍着胸脯,放声保证道。
【好嘞!】不知是哪个村民从不远处扯着嗓子回应道。
黄昏时分,热闹非凡的街市上张灯结彩,燃起的火炬就像繁星一样。站在宛如潮水般逆行的人流中央,迪勒不禁感觉有些眼花缭乱,他竭尽全力的想要向每一个去公田耕种的村民投去感激的目光,却又不知道迎面走来这么多人该看谁好,结果把自己搞得有些不知所措。最终,感觉自己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没有白费,他流下了一滴喜极的热泪,偷偷搓着脸,幸福的呜咽道:
【好啊,真好啊!大家都在挥洒汗水,同胞们的未来,一定是光明的!】
就在他像个天真的孩童一样,露出纯粹的微笑之际,一个低着头的人迎面撞了上来。
【喂喂喂!老哥,你走道要看路啊……】迪勒贱兮兮的皱起了眉头,他刚刚不满的张开嘴,露出嘲讽的笑容,脸上招牌式的表情就凝固了。
【我说过,这事儿还没完……】韦洛德像一只失去理智的野兽一样,发出阴狠的低吼,脸上的五官也极度狰狞扭曲。
迪勒微张着嘴巴,呆呆的伫立在原地。明明周身是一片繁华的闹市景象,他的世界却仿佛陷入了寂静,万物在这个瞬间变得虚无缥缈起来,他一度产生了自己正身处梦境的错觉。
几秒钟,仿佛如同3500年那样漫长,谁也不知道时间究竟过去了多久,迪勒这才终于感觉到自心窝传来的透骨凉意。他琥珀色的双眸中满是不可思议的目光,低头凝视着插在自己胸口上的那柄匕首,以及渐渐在衣服上扩散的殷红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