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掉到地上了……】伊利斯不可思议的睁大了闪着泪光的碧眼，微微愣了一下，好像还没理解对方的脑回路。回头看了一眼不远处被踩得稀巴烂的肉饼，他支支吾吾的开口道。
【妈的！好想尝尝啊……嘶……那个小贩走没走？没走的话……哎……你去帮我再买一个回来……】迪勒呲着牙说道。他的嘴巴里，时不时的吐出一股一股鲜血，话语中，夹杂着断断续续的痛苦呻吟。
【你说什么胡话？！我马上带你去找巫医，我这就服你起来，你忍着点啊。】伊利斯身体前倾，声嘶力竭的大叫道。他满是鲜血的小手紧紧握成了拳头，淋淋的猩红让细腻的掌纹显得格外清晰。
说罢，他便再一次小心翼翼的揽起迪勒的手臂，慢吞吞的从地上站了起来。一套动作下来，他的衣服上已经沾了不少血迹，看起来和一旁的重伤者别无二致。
这回，迪勒右手死死搂着伊利斯的右肩，左手捂着血流如注的刀口，咬着牙，齿缝间倒吸凉气，发出嘶嘶的声音，终于颤颤悠悠的站起身来。他的脸庞因失血过多而显得有些苍白，滴滴冷汗顺着面颊滑落，垂在下巴上。
纵使迪勒乱来的新政给临河部落添了不少乱子，但看着这对年轻人互相搀扶着从地上爬起来的样子，在一旁或是唏嘘、或是流泪的村民们谁都没出声，只是自觉的让出了一条路。
得益于前几天联手击退刺客加上之后成功的演讲，在不少族人的心目中，两人的形象已经大有改观，何况，面对奄奄一息的迪勒，就算是那些依然心怀不满的村民，也不忍心再对他恶语相向了。
这边，伊利斯一边揽着迪勒的手臂，一边往前迈着沉重的步子，一边带着哭腔呜咽道：
【再撑一会儿……你要是真的没坚持过来，我哪有脸回去见欧菲莉亚和贝拉斯特啊！你得为我考虑考虑，别坑我啊!】
【你这不是净想着自己吗……】迪勒嘴里鼓着血泡，露出苦笑。
【你还有那么远大的梦想，不能死在这种小蚂蚁的手里！】回想起公然行凶的韦洛德，伊利斯极度愤怒的低吼道。
【梦想……】像是回光返照似的，迪勒抬起了微微垂下的脑袋，他的脸上，已经有了淡淡的黑眼圈。
【嗯！我们会建立起自己的城邦国家的！文明、开化、进步、富足的国家！拥有自己的军队、政府和法典的国家！不输给阿科西亚人的国家！对了，你不是说将来有一天，要把位子让给我，然后带着贝拉斯特，去南方的阿科西亚帝国看看吗？我还等着你回来告诉我外面的土地是什么样子呢，现在去河神的怀抱还太早了啊！】伊利斯憋红了雪白的小脸，为大舅哥打气道。
【我食言了，对不起贝拉斯特，她得有多伤心啊……】想起即将失去丈夫的妻子，迪勒终于发出了一丝低声的呜咽，大概没有人会想到，这声音来自一个大男人。
【她还在等你回家呢，她不会伤心的，我不会让她伤心的。】嘴上打着气，伊利斯的双眸却渐渐露出了绝望的目光……
……
没有谁知道时间究竟过去了多久，也许只有半分钟吧，两个人却好像已经走了很长一段路。为了减轻迪勒的剧痛，伊利斯不得不把脚步放慢、再放慢。
【伊利斯，让我躺一会儿吧，我累了……】不知什么时候，迪勒轻声哀求道。
为了掩饰内心的动摇，伊利斯又在自己的樱唇上咬出了一道新的口子，他却一点也不在乎那里会溃疡。
自从和拜尔学习刀法以后，他知道了人体的要害部位，也许，他心里很清楚：被刺中胸口，迪勒已经没有活路了。
【带你去看巫医。】【不许死在这里！】【你还有梦想。】这些他刚刚说出口的话语，大概不是在安慰迪勒，而是在安慰自己吧。
明白了这一点，伊利斯的面色终于灰暗了下来。为了让迪勒安心，他用闲着的那只手抹了把脸，一边凝视着前方望不到尽头的街市，一边强撑着用坚定的语气说道：
【那，我会继承你的梦想的！】
听见损友的承诺，迪勒愣了一下，释然、不甘、放心、愧疚的神色一齐浮上了苍白的脸庞，最终汇集成一抹意味深长的苦笑。
释然，是因为谁也无法阻挡历史大潮，会有一位新的领路人横空出世。
不甘，是因为自己的梦想终究会实现，借由的，却不是自己的这双手。
放心，是因为自己的使命已经完成了，建国的理论已经交给了伊利斯。
愧疚，是因为自己甩出了沉重的担子，伊利斯今后只能一个人来承担。
想到这里，迪勒咬牙忍耐着胸口钻心的疼痛和昏昏沉沉的睡意，自嘲似的开口讽刺道：
【咳咳……真臭不要脸啊，这可是我的梦想，不是你的……】
虽然伊利斯经常听迪勒念叨这句话，他心里也很清楚，对方只是不希望自己一个人背负这么沉重的担子，甚至重蹈遇刺的覆辙，但他心里就是莫名的有些难受和自卑，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
眼看已经走出快一半的路程了，这个时候，迪勒突然抬头望了眼夜空中的繁星和月亮。他胸部的起伏开始越来越微弱，气息也有一阵没一阵的。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他用如同蚊呐的声音在伊利斯耳畔低语道：
【我是真的不行了，你要和欧菲莉亚长命百岁啊，不要走上我的老路……】
伊利斯用力眨了眨眼睛，什么都没说……
……
搀着迪勒的手臂，伊利斯向前挣扎挪动着。恍惚间，他远远的望见了这样的情景：
几个村民正火急火燎的朝这边赶来，有人回头大声招呼道：【希罗大人，快！快！在这里！】
村民们绝不只会看热闹，在这短短的几分钟时间里，早就有族人急忙跑去喊医师来救命了。
【迪勒，巫医来了，马上就能给你治好。】伊利斯带着哭腔开口道，脸上的表情有些沉醉，就像是陷入了自我暗示一般。
清秀的话音渐息，却没有传来任何回应，不知什么时候，迪勒的脑袋悄悄搭上了伊利斯的左肩，整个人好像已经沉沉的睡了过去。
【迪勒？你还在吗？】
耳畔，依旧静悄悄的。
伊利斯精致的脸庞渐渐露出了迷茫的表情，这才注意到，自己已经拖着软绵无力的迪勒，走了有一段距离了。
虽然从亲眼看见大舅哥中刀的那一刻起，他就预见了这样的结果，但当这一刻真正来临的时候，他还是脑子嗡的一声，差点没站稳脚。
损友，最终还是死在了他的臂膀中。
奔跑着赶来伊利斯身边，村民急忙接过了迪勒的臂膀。希罗弯腰稍作检查后，摇着头，悲戚的叹息道：
【少年，对不起，我来得太晚了……】
【你们来得已经很快了。】伊利斯用手背抹了把嘴唇，疲倦的说道。
追杀韦洛德的村民们也回来了，为首的庄稼汉低着头来到众人身边，愧疚的主动请罪道：
【对不起，伊利斯大人，我们没用，让凶手溜了……】
【没事儿，不怪你们。】伊利斯拍着村民的肩膀，淡淡的微笑道。让人意外的是，他没有悲痛欲绝，甚至从语气中感觉不到一丝悲伤。
丢下这句话后，他就在众人的注视下，颤颤悠悠的迈出了径直向前的步子。
【少年，你去哪？】希罗直起身子大声问道。
【累了，回家。】伊利斯面无表情的哼哼道。
人头攒动的街道上一片寂静，呆呆的望着两个浑身是血的身影，谁都没说话，只剩下初春的冷风发出飕飕的声音。
……
伊利斯披星戴月，迈着行尸走肉的脚步，低着小脑袋，渐渐远离了刺杀现场。街道空旷寂静了下来，这一带的村民们不知道刚刚发生的惨案，已经遵照传统回家休息了。
远远的，突然传来了莱斯尼娅的恳求声：
【欧菲莉亚夫人，慢点！你的身子不能跑！】
伊利斯绝望的抬起头来，呆呆的看着欧菲莉亚挺着微微隆起的肚子，心急如焚的朝自己的方向一路小跑的身影。
在丈夫面前气喘吁吁的停下脚步，欧菲莉亚握着伊利斯的肩膀，上气不接下气的问道：
【伊利斯？有村民来家里，说你们出事了？你……你受伤了？！身上怎么全是血？】
看到伊利斯身上斑驳的殷红，欧菲莉亚惊了一下，琥珀色的双眸中闪过了担惊受怕的神色。
姗姗来迟的莱斯尼娅这才赶到夫妻俩身边，头顶的呆毛伴随着跑步的动作一晃一晃的。她咬着嘴唇，小脸上露出了愧疚的神情，似乎在为没能成功劝阻女主人而自责。
【这不是我的血。】伊利斯的声音有些机械。
【那是谁的？笨蛋哥哥人在哪？】欧菲莉亚才刚刚长舒了一口气，还没放下心来，她就转而加大了扳着伊利斯双肩的力气，急切的问道。
【是韦洛德回来了，迪勒他……】伊利斯的目光开始四处游离，根本没有胆量和妻子对视。
【我哥哥他怎么了？！】欧菲莉亚脸上的表情渐渐凝固了，心中不安的预感也越来越强烈，并开始像摇晃人偶一样，来回摇晃伪娘丈夫的肩膀。
【他中刀了，现在已经……已经去神灵的怀抱了……】这回，知道自己不能一味逃避，伊利斯终于迎上了欧菲莉亚的目光，他的眼角和嘴唇在微微颤抖。
【欸？】像是被晴天的霹雳击中了一样，欧菲莉亚睁大了眼睛，发出了一声呜咽，似乎还没有相信自己的耳朵。
紧接着，她面色一白，身子骨一软，就这样径直昏厥了过去。身后的莱斯尼娅惊慌失措的托着她的后背，面前的伊利斯急忙伸手揽住了她柔弱的腰肢，才让她没有直接摔倒在地……
……
人声鼎沸的酋长宅，普拉斯火急火燎的披上了一件兽皮外套，打算出门看看具体的情况。贝拉斯特也开始心惊肉跳起来，同样正打算推开紧闭的大门，出去看个究竟。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浑身尘土的奴隶连滚带爬的冲进了宅子，差点撞翻了门后的贝拉斯特。他结结巴巴的哭喊道：
【大人，酋长大人，少主他出事了！他……他被歹徒刺杀了！已经……】
在这个瞬间，普拉斯微微睁大了眼睛，几秒后，才渐渐恢复正常。他面若死灰，古铜色的皮肤上仿佛又添了一道无法复原的皱纹，让这个不过30多岁的男人格外显老。
为了让迪勒失势后能从长老议事屋全身而退，他做了那么多努力，却最终还是没能挽回养子的生命。
一旁，贝拉斯特绝望的捂住了面颊，发出依稀可闻的阵阵呜咽声。虽然她早就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不像欧菲莉亚那样，因为受不了打击而直接失去意识，却也被丧夫的痛苦直接淹没，再也喘不过气来。
她喜欢迪勒像孩子一样纯净的目光和轻浮滑稽的笑容，在今天晚上，这些都离她远去了。
……
虽然把迪勒亲自送回普拉斯和贝拉斯特那里应该是伊利斯的责任，但比起逝者，他更注重活着的人。怀着愧疚、疲惫、迷茫和愤怒的心情，他把昏厥的欧菲莉亚抱回了家，巫医希罗也一路跟了过来。
夫妻俩的床上，欧菲莉亚面色依然略显苍白，饱满的胸部上下起伏着，莱斯尼娅正小心的为她拭去额头上的汗珠。
坐在病床前的一张石凳上，希罗一边俯身查看儿时闺蜜的情况，一边回头安慰伊利斯道：
【欧菲莉亚没什么大碍，很快就会醒的。但是，她肚子里还怀着宝宝，少年，这几天不要让她流太多眼泪。】
【嗯……】
看出了伊利斯有些心不在焉，巫医少女哀叹了口气，继而告诉他道：
【少年，迪勒的遗体现在被安置在酋长大人家的地下室里，普拉斯大人已经派遣志愿团去追杀凶手了……】
【嗯……】
【那，我不打扰你们了？有情况，记得来通知我。】见对方还是一副蔫蔫的样子，希罗便无奈的起身离开了火光昏暗的卧房。知道伊利斯想一个人静一静，她不忘摆着手势，顺便把莱斯尼娅也带出了房间。
……
屋子渐渐安静下来后，伊利斯感到身心俱疲，他一屁股坐到了石凳上，娇小的身体开始若有若无的微微颤抖起来。
炉火噼啪的燃烧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艹！艹！艹！没见识！目光短浅！泥腿子！】不知过去了多长时间，伊利斯一下下砸着石制的梳妆台，咬着牙，歇斯底里的哭骂道。
方才在人群面前的所有忍耐，此刻，全都化成了决堤的情感和大吼，在没人的地方，一股脑倾泻了出来。
【迪勒他可是干大事的人啊！为什么会死在一只蝼蚁手里？！这太……太疯狂了！】
【傻 逼河神！傻 逼韦洛德！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把他还给我啊……】渐渐的，他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哭腔。
伊利斯拼命捶着桌面，终于因为用力过度，进而感受到了钻心的痛苦，他捂着淤紫色的小手，发出了阵阵呻吟：
【好疼……他为什么会死在这种地方啊……】
……
伊利斯在石凳上坐了很久，久到地平线上已经泛起了一道白光。
呆呆的凝望迪勒已经看不到的黎明破晓，他粉唇微张，好像在无声的呢喃什么。
最终，他再也顶不住了，便穿着鞋子，连血迹斑驳的衣服也没脱，直接就往床上一躺，想要干脆通过睡眠来逃离现实。
迪勒尚未干涸的热血染红了床单，伊利斯水蓝色的双眸露出了迷茫的目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