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蒙昧时代有报纸的话,各大媒体的头版头条,大概在一上午的时间,就被伊利斯坐牢的消息霸占了,连迪勒遇刺一事的关注度都下降了不少。
村民们众说纷纭,有的人义愤填膺,要求对弑神者处以极刑;也有的人心怀疑虑,觉得无辜的伊利斯遭到了陷害;有人觉得,这只是一场奴隶主之间的黑吃黑而已,只不过动静闹得格外大罢了;也有人觉得,高层们在下一盘大旗,像自己这样的贱民是不可能明白的。
不过,毕竟这件事关系到饱受崇拜的神兽,当局必须给上万名族人一个交代。就目前来看,把伊利斯当成盗猎者处决,似乎是最好的选择。
……
临河部落的大牢是一片昏暗废弃的住宅区,有专门的志愿团团士负责把守,严禁闲杂人等出入。
在天下大同的蒙昧时代,本来是没有监狱这种东西的,因为,它毕竟是国家的暴力机关。但新政期间,迪勒曾经逮捕了大量在伊利斯家打砸的勇士,暂时收押在这里,开创了对犯罪者实行人身监禁的先例。加上现在已经到了变革的前夜,深化的私有制让世风日下,部分手工业者和奴隶主为了发家致富无所不用其极,不古的人心激发了社会对这样一个机构的需求,所以,在那之后,这片废屋地带就渐渐成了临河部落默认的监牢。
今天,曾经亲手把勇士们送进来的伊利斯反倒成了这里的新人。
……
团士们没收了伊利斯全部的私人物品,强迫他换上了一件破破烂烂的亚麻背心,作为身上仅有的衣服,这还是当初被关押在这里的勇士们留下的二手货。
【废屋监牢】才刚刚成立没多久,从未收押过像伊利斯这样体型娇小的犯人,大号背心穿在他身上看起来松松垮垮的,活像条脏兮兮的连衣裙,吊带一不小心就会滑落,露出大半个肩膀来,伪娘修长洁白的双腿也在裙摆下若隐若现。
小巷尽头的这间废屋就是伊利斯的牢房,随着木制栅栏门被重重的关上,他低头瞥了一眼身下的脚镣,疲惫的苦笑道:
【好久没带这东西了啊……】
环顾这间空荡荡的监牢,随处可见熟悉的事物:
透风的栅栏门、脏兮兮的地铺、带着缝隙的土坯墙、沉重的锁链……伊利斯仿佛重回了曾经的奴隶生活,还是巴克斯家的那种。
望着靠墙侧身站在栅栏门外小巷子里的耶米律斯,他皱着秀眉,冷冷的开口道:
【呵呵,你们胆子不小啊,敢这么对一位奴隶主。我已经很久没受到过这种待遇了。】
【伊利斯你知道吗?你现在的反应,简直和当初被关在这里的勇士一模一样。】耶米律斯抱着臂,淡淡的开口道。
伊利斯愣住了,几秒后,他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目光却有些苦楚。
不觉间,他已经成了真正的特权阶级。
【你们先走吧,我要在这儿和他单独说两句话。】耶米律斯有些不敢看伊利斯的笑容,转而扭头吩咐其他几名团士道。
佩刀少女在微微叹了一口气后,离开了这条昏暗的小巷。
【啧,我总觉得在哪儿见过她……】透过栅栏门,目送少女离开的背影,伊利斯若有所思的嘀咕道。
【她是我前不久从奴隶市场买下来的,是个落魄的奴隶主女儿,名字叫凯西娅……】耶米律斯神色平静的开口道。
【不用说了,我想起来了。】伊利斯摆着小手,打断了少年勇士。
扭头望着伪娘奴隶主云淡风轻的模样,耶米律斯轻声笑道:
【你竟然有心思关注女孩子?看来,你的情绪还算可以,没有悲痛欲绝。】
【怎么连你也这么说?你知道我昨晚哭的有多凶吗?现在,错过了迪勒的葬礼,你知道我心里有多堵吗?】突然间,伊利斯的目光转瞬浑浊了下来,清秀的声音也变得有些诡异。
少年勇士愣了一下,随后支支吾吾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说:你现在确实应该冷静下来,好好思考对策。如果为了迪勒而哭天喊地的话,只会正中那些人的下怀……】
【算了,我逗你玩的。我知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等事情都结束了,再替他难过也不迟……】阴森的大牢里,伊利斯露出了一抹幽幽的笑容,那张精致绝美的脸庞背后,好像压抑着成吨的负能量。
耶米律斯心疼的皱了皱秀眉。
【不跟你扯犊子了,给我说说吧,现在是什么情况?】感到心力交瘁,伊利斯疲惫的在地铺上侧躺下来,枕着自己的一条胳膊,淡黄色的长发披散在手臂上,纤细修长的双腿百无聊赖的夹住了被子,松松垮垮的吊带也顺着香肩滑落,露出了大片雪白的皮肤,姿势看起来香艳无比,像极了寂寞的深闺少女。
【长老们擅自给你定罪后,我没有出动志愿团,而是以个人名义逮捕你的,这也是我为什么只带了几个人去酋长宅的原因。】耶米律斯说道。
【这、这有什么联系吗?】伊利斯不解的问道。
【以个人名义逮捕你,是因为我身为长老,必须遵从议事屋的决定;不出动志愿团,是因为我们不接受那群人的调遣。这支队伍是用来维护部落和谐的,我只是个管理者而已,成立之初,就没规定过我们必须听谁指挥调配。】耶米律斯一边解释着,一边握紧了黑曜石宝剑。
伊利斯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目光,当初新政的时候,迪勒就是因为得不到志愿团的指挥权,才陷入了举步维艰的境地。
【然后,我已经安排团士们把这片监狱和你家保护了起来,对外宣称他们是为了维护安宁、打击动乱,才自愿去守卫的。不然的话,信不信某些红了眼的村民现在已经冲进这两个地方,把你和欧菲莉亚用极刑处死了?】不觉间,耶米律斯额角流下了一滴冷汗,做出这个决定让他承受了太大的舆论压力。
想起家里的妻子以及其他少女们,伊利斯水蓝色的双眸染上了深深的忧虑。他从不怀疑自己能否扳倒强敌,却对这段时间家人的安危心里没底。想到这里,他不由自主的握紧了小拳头,皱着秀眉问道:
【那现在呢?】
【有团士们在,我总算是把时间给拖了下来,长老们暂时还不能拿你怎么样。但是,五天后的下次例会,他们应该会表决这件事,拿到志愿团的指挥权。虽然酋长大人也会有所行动,不让其他长老轻易得手,但可能终究还是架不过他们人多势众。所以说,在这五天的时间里,想办法证明自己的清白吧!】耶米律斯提高了音量,坚定的说道。
【有点意思,他们脑子没出毛病?仅凭兽皮加工的很粗糙,就判断神鹿是我杀的?明明谁都可以这么做。再说了,真的想给我定罪处刑,他们不去找我是盗猎者的证据,却让我找自己清白的证据?我被关在这里,拿头去找?】对于长老们的强盗逻辑,伊利斯有些哭笑不得。
【他们只是想让你背黑锅而已……】少年勇士不甘的咬紧了牙关。
【我是酋长的女婿,出了事,父亲大人也会受到牵连。不单单是这个原因,我跟迪勒关系亲密,无论是新政,还是组建奴隶主同盟,都有我的影子在里面,早就惹长老们不高兴了。再加上我正好就是做纺织买卖的,本来就有杀害神鹿猎取兽皮的嫌疑。呵呵,这么看,我简直就是完美的替罪羊啊,根本没有活路……】侧躺在地铺上,凝望栅栏门外耶米律斯靠墙而立的身影,伊利斯冷笑道。
少年勇士沉默了。
【不过话说回来,你竟然会在长老面前庇护我?还给我拖时间?你不是已经跟我撕破脸了吗?】伊利斯突然好奇的问道。
【谁、谁跟你撕破脸了?我只是让你不要利用我,来满足自己的野心而已,你还是我最好的朋友……】耶米律斯气冲冲的转向牢房,却看见了伊利斯引人犯罪的躺姿,他尴尬的侧开了视线。
【呵呵,你这是害羞了吗?算了,不拿你寻开心了……你知道吗?其实酋长大人他已经有预感了,觉得我可能会出事,于是就准备了马车,打算等迪勒一下葬,就安排我们夫妻离开临河部落。只可惜他的思路错了,长老并不打算趁乱接着把我也暗杀掉,而是想要通过更公开的方式,先除掉我,进而打击酋长大人。】看着少年勇士面红耳赤的模样,伊利斯用手背掩着樱唇,露出了小恶魔般的笑容。想起用心良苦的普拉斯,这份笑容渐渐转为叹息。
【可能,是迪勒的新政让他们产生了危机感吧,于是就准备着手打击‘普拉斯系’,从而达到剔除酋长大人羽翼的目的,你只是第一个受难的……】耶米律斯咬牙切齿的低吼道。
【哈哈哈,还普拉斯系?酋长大人可最讨厌拉帮结派了。】伊利斯轻蔑的笑道。
这次针对酋长一族的政变已经无声的酝酿了许久,而伊利斯正是雪崩中的第一片雪花。
【对了,关于真凶,你心里有数吗?】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耶米律斯突然揉着下巴,略显紧张的开口问道。
【当然有数了。】伊利斯如雪的脸庞在昏暗的牢房里显得格外苍白凄美。
……
汉谟克家的地下室里,这次政变的主谋——马脸长老勃尔纳的神色凝重的东张西望了一阵子后,紧张兮兮的问科尔克道:
【这个地方说话真的安全吗?你不怕隔墙有耳?】
【长老大人,这里绝对安全,隔音效果很好的,你就放心吧。】科尔克佝偻着难看的驼背,一边拍着勃尔纳的肩膀,一边露出了谄媚的笑容。
【哼哼,那还好。不过,神鹿真的不是你杀的?那个买主,其实是被灭口了吧?】见对方这么信誓旦旦的保证,勃尔纳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他转而露出高高在上的神情,俯视着驼背的奴隶主,冷冷的问道。
【神鹿真的不是我杀的,小人哪有这么大的胆子啊?而且,到底是谁杀的,大人其实根本不关心吧?】科尔克轻轻拍着手,意味深长的笑道。
昨天傍晚,科尔克一听说迪勒遇刺身亡,就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他连夜找到勃尔纳长老,号称自己在黑市有门路,偶然间发现了有人买下鹿皮,便急忙赶来检举。条件是,只有给自己一个议事屋的推荐名额,才能告诉对方买主和赃物的具体线索。
对于勃尔纳来说,抓住杀害神鹿的凶手可是一笔天大的政绩,是绝不能任其从眼前溜掉的。加之汉谟克一族虽然身为奴隶主,政治立场却偏向保守,不会给自己的地位带来威胁,科尔克提出的条件倒也不是不能接受。毕竟,要知道,在与伊利斯家交恶之前,汉谟克家可是深得普拉斯赏识的,现在失去了酋长这颗大树,科尔克来抱自己的大腿完全可以理解。
只是,有一点他怎么想也想不通:当初,迪勒是得到养父的推荐后直接上台的,因为酋长有这个资格;而长老的权限远远赶不上酋长,推荐人员进入议事屋后,还需要通过其他长老的投票表决,才能真正成为部落的决策者之一。这也是为什么许多私心重的酋长可以很轻易的把长老全部替换成自己的党羽的原因,虽然普拉斯是个尽职尽责的完美酋长,但在周边的不少古霍利部落,这种以权谋私的行为已然成为了常态。
也就是说,即便科尔克得到了自己提供的推荐名额,最终能不能加入议事屋,也依然是个未知数,得看其他长老的意见。
最终,权衡利弊后,马脸长老勃尔纳做出了决定:答应科尔克提出的交易,但不保证对方肯定能成为新任长老。既然无论如何都无法阻止新兴的手工业者们跻身议事屋,那么不如干脆扶植站在自己这边的商人长老,以奴隶主制奴隶主。
带手下抵达现场后,勃尔纳发现了【畏罪自杀】的买主,同时还发现,赃物鹿皮也不完整,缺少了肚子以下的后肢皮肤,貌似是被拆分成两部分单独售卖了。
眼看此次事件即将变成无头悬案,科尔克便提议:既然兽皮的加工方式这么粗糙简陋,那么久干脆甩锅给伊利斯吧,反正他家的织物看起来都是这幅模样。
听到这个想法,勃尔纳的心脏开始不受控制的狂跳起来。
正如科尔克所说:盗猎者对鹿皮的加工方式与伊利斯作坊几乎完全吻合,想必村民们也不会多做怀疑。抓住凶手、平息事态、获得政绩,这是拿伊利斯背锅的理由其一。
新政结束直至迪勒下台的这段期间,普拉斯对自己的养子明贬实护的一系列操作,早已引起了诸多高层的不满,酋长与长老之间的裂痕也越来越大。而伊利斯是普拉斯的女婿,这样的人犯下弑神重罪,对于酋长的冲击自然是不言而喻的。削弱“普拉斯系”的实力,这是拿伊利斯背锅的理由其二。
伊利斯曾协助迪勒策划了那场新政改革,并提出了联合新兴奴隶主的设想,早就和他的大舅哥一起上了长老们的暗杀名单。拔掉眼中钉,这是拿伊利斯背锅的理由其三。
【养子身亡,酋长心思分散,甚至难得的请了假没有来参加例会,这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如果再联合起其他长老,趁这时突然发难,一定可以打普拉斯一个措手不及。】当时,勃尔纳的心中产生了这样的想法。
只不过,如果把其他长老们也牵扯进来的话,大概科尔克通过表决跻身议事屋也不是什么难事。事态的发展,就像完全处在这个驼背男人的预料中一样。望着脚边买主【畏罪自杀】的遗体,勃尔纳有些不寒而栗。
回到现实中来,马脸长老露出幽幽的笑容,问道:
【汉谟克大人知道你做的这些事吗?】
【兄长大人不知道。】科尔克笑道。
【是这样啊……话说回来,现在我们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要解决。我没想到耶米律斯脾气竟然那么倔,像头驴子一样。明明我们已经抓住弑神者了,却因他的从中阻挠而不能定罪,不然的话,伊利斯现在大概已经被送上刑场了。】勃尔纳突然收敛了笑容,神情严肃的正色提醒道。
【不是还有五天就要召开下一次例会了吗?到时候直接把志愿团的指挥权抢过来,再把卫兵一撤,不就可以把伊利斯宰了吗?】科尔克皱着眉头,有些不能理解对方的担忧。
【你不知道酋长那个人有多可怕,这几天的时间里,他一定会有所行动的。万一例会的时候出现了什么变故,咱们俩都得完蛋!】勃尔纳筛糠似的打了一阵哆嗦,似乎想起了被普拉斯支配的恐惧。
看着对方没出息的模样,科尔克的目光开始越发阴沉。
【要是我们能找到遗失的鹿皮下半身就稳了,而且最好是人赃俱获的那种……】勃尔纳有意无意的朝科尔克投来了意味深长的目光。
【也就是说,我们需要一个确凿的证据,来证明伊利斯是弑神者吧?距离例会还有五天时间,交给我了。】科尔克揉着下巴分析了一会儿,随后成竹在胸的冷笑道。
【交给你?】马脸长老露出了饶有兴趣的目光。
科尔克阴森的回应道:
【是的。不过……在那之前,我还有一件事要办。】
【什么事情?】
【把我丢掉的东西夺回来,顺便造造势,为伊利斯罪加一等。】科尔克佝偻的身躯渐渐没进了一团黑漆漆的阴影,双眸中已经溢满了杀意。
……
地下室的门后,迪维尔贴紧了木板,正紧张的偷听里面的动静。奴隶少女竭尽全力捂着自己小巧的嘴巴,唯恐发出一丝声响,惊动穷凶极恶的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