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老们双目圆睁,纷纷倒吸了一口凉气。
一众村民代表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吱声。
受审的兄弟俩脸色铁青,荷莉斯掩着粉唇,发出了银铃般的笑声。
过了好半天,普拉斯揉着下巴,用意味深长的声音,打破了死寂:
【伊利斯,你可真是狮子大开口啊。】
对于伪娘女婿贪婪而疯狂的提案,老谋深算的酋长并没有直接表示反对。
【我说的,可都是实话哦。】伊利斯调皮的拖着长音,笑吟吟的歪了下小脑袋。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随行侍立在他身旁的老鼠不见了。
和普拉斯酋长当庭对峙,虽然伊利斯看起来乖巧可爱,好像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却需要竭力控制住各种小动作,才能掩饰心虚。即便对方已经是自己的老丈人了,此时此刻,他却依然可以感受到强大的压迫力朝这边袭来,一如巴克斯家举办的那场晚宴上,双方初见时那样。
长期以来,他在岳父面前扮演的,一直都是贤婿、乖宝宝、杰出青年之类的角色。而今天,为了收获胜利的果实,他没有继续藏着掖着自己的小心思。
伊利斯的野心,已经初现了。
就在父婿二人互晃虚招的时候,一旁的石凳上,勃尔纳突然叹了一口气,随即语锋一转,幽幽的开口道:
【哎……我们明白伊利斯大人心里有多委屈,也一定会补偿大人的损失。但是,想要全部的奴隶和绝大部分的家财?伊利斯大人,你未免有些太贪心了吧?】
听见勃尔纳的言论,剩下的大部分长老,纷纷开始点头称道。
在他们的原计划中:为了平息众口,伊利斯身为无辜的受牵连者,赔偿是自然少不了的。只不过这所谓的赔偿,也仅仅是用一袋子铜币来敷衍了事而已。
纵使伊利斯说的句句在理,议事屋高层也绝不可能放任某位奴隶主一家独大。何况在到场的长老当中,不知有多少人,假借抄家充公之名,却和伊利斯一样,心里打着瓜分罪犯家财的算盘,就更不会眼睁睁的看着个别人吃独食了。
面对勃尔纳的公开质疑,伊利斯轻轻咬着樱唇,半步也不肯退让。
蒙图克初来乍到时大胆的揣测非常准确:伊利斯因为想要快速扩张势力和影响力、掠夺巨额财富,所以才会选择从纺织业入门起家。毕竟,同样是不正当竞争,吞并业内人士的基业,要比跨领域兼并容易得多。
面对长老们阴阳怪气的讥讽和攻击,伊利斯咬紧了满口贝齿。如果得不到足够的补偿,他商战两个月以来的付出,就全都变成了无用功。
巨额赔款,他不能不得、势在必得……
……
就在众人针锋相对的时候,突然从外面传来了嗡嗡的议论声,离临时大院越来越近。
街道上苦苦等待判决结果的村民,不知是受了哪鼓力量的驱使,蜂拥挤进了庭审现场。
【不、不好了!族人们冲进来了!】一个团士慌里慌张的爬进来惊呼道。他懊恼万分,自己不过是上了趟茅房而已,栅栏门,怎么就从里面被人悄悄打开了呢?
村民数量越来越多,黑压压的一片挤满了院子,在下面叽叽喳喳了半天后,一个中年大叔作为代表站了出来,不满的大声抗议道:
【酋长大人、各位长老大人、伊利斯大人、村民代表们,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磨磨唧唧半天还不处死犯人?大伙儿在外面都等急了!】
【我们在商量该给伊利斯赔多少钱呢……】参加庭审的耶米律斯摆了摆手,示意村民稍安勿躁。
【本来啊,这件事是可以很快解决的,就是伊利斯大人太有想法了,才会纠结半天。】勃尔纳意味深长的笑道。
村民们纷纷皱起了眉头,谁也不知道这群自己惹不起的大佬,演的究竟是哪一出。
【勃尔纳大人的意思是说:我很贪心吗?汉谟克明明给我造成了那么多损失,我要点赔偿,也不过分吧?】面对抨击,伊利斯樱唇微启,淡然的笑道。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老鼠又悄悄回到了他的身边。
【难道不过分吗?就凭大人家里的那个小作坊,在过去的几天时间里,究竟是少赚了几枚铜币啊?需要汉谟克拿出大部分家当来补偿你?】另外一个长老阴阳怪气的嘲讽道。
突然听见自己的名字,汉谟克却没有什么回应,可能是已经认命了吧。科尔克也面如死灰,呆呆的望着众人在瓜分财产的问题上产生了分歧,活像群蚕食腐肉的秃鹫。
伊利斯抿了抿樱口,在不经意间微微摇了摇小脑袋,随后无可奈何的反驳道:
【我重申一遍,这次事件期间,不单单是我们家的作坊停止了工作。最重要的是,我的名誉和清白受到了很大的损害。】
【这和你少赚了多少钱有关系吗?】普拉斯若有所思的问道。
【当然有关系!从今往后,大伙儿可能一提起伊利斯这个名字,就会不由自主的联想起这次案件来,联想起我曾是谋害神鹿的嫌犯。在买衣服、布料和皮具的时候,很难说有多少人会因为这个缘故,不来我这个有黑点的业主这里消费。伊利斯作坊的形象,已经被抹黑了。】伊利斯悄悄握紧了放在双膝上的小拳头,愤愤不平的说道。
这大概就是关于【企业形象】最早的设想了吧。
【所以说,你要求赔偿的,不是这几天蹲监狱时少赚的钱,而是以后本来可以赚到的钱?】普拉斯扶着下巴,语重心长的问道。
【就是这个意思。未来是不可限量的,谁知道我将来究竟能赚到多少钱?能开创多大的家业?一个汉谟克作坊?五个汉谟克作坊?十个汉谟克作坊?仅仅是把他的大部分家财赔给我,我还嫌少呢……】伊利斯鼓了鼓白皙的腮帮子,大言不惭的把临河部落最富有的奴隶主当成了计量单位,不满的抗议道。
伪娘奴隶主吹得实在是太玄乎了,场下的村民又没什么见识,被唬得一愣一愣的:
【卧槽?有这么牛逼?】
【别说,伊利斯大人还真挺有道理的。人家这么年轻,搞不准将来能赚多少大钱……】
【哎呀,赔多少钱随便啦,就把汉谟克的财产都配给他吧。到底什么时候处决犯人啊?!】
辩驳的天平,从村民们涌入公审大会开始,就已经在不经意间偏向了伊利斯。
见局势出现了微妙的转机,伊利斯露出了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用两只小手在胸前一拍,接着说道:
【再说了,有一点,我希望大家能清楚:汉谟克杀害的是神鹿,又没杀我。把我送进监狱、损害了我的声望的人,是议事屋的各位长老;围堵我家大门、恐吓我的妻子的人,是场下的诸位村民,你们难道没有自知之明吗?】
此话一出,乱哄哄的临时大院转瞬寂静了下来,不知是谁发出了尴尬的呻吟声。
伪娘奴隶主的意思很明显:如果较真的话,这笔钱,应该由你们共同集资赔偿才对。而现在恰好有一笔充公的财产,就直接转让给我吧,也算不计较这次案件中你们的过错,给大伙儿台阶下了。
长老们不甘的咬紧了牙关,不得不在心中佩服伊利斯的手腕和头脑。汉谟克的钱粮,已经是临河部落的公有财产了,纵使他们有侵吞的念头,也不敢做的太公然太夸张。比起长老们亲自出钱,真的不如用这笔他们本来就无法悉数吞并的财物,来补偿伪娘奴隶主的损失。
村民们的表现则更为夸张,不少摇摆不定的族人,突然站在了伊利斯这边。更多的看客,则是羞愧的低下了头,可能是因为他们曾经围堵过嫌疑犯家的大门吧。众人明白了一件事:自己被人当枪使了,一股脑的集火错了目标,做了喷子。结果现在事态反转,他们惨遭打脸,便被愧疚尴尬的情绪直接吞没。
【不行!杀害神鹿,财产要充公,先人就是这么规定的!】勃尔纳咬着牙,拿老祖宗的规矩来压伊利斯。
【老祖宗们生活清贫,哪里有这么多个人财产?当然,我不是在质疑祖先的智慧,我只是说:以前和现在的情况不一样,案件没有那么多反转,也不涉及到这么多的钱财和生产问题。】伊利斯皱着秀眉,委婉的反驳道。即便是他,目前也不敢公然与传统叫板,何况还是在普拉斯的面前。
唇枪舌剑了半天,终于到了表决的时刻。经过层层诱导,几乎所有村民代表和多位长老这回站在了伊利斯一边,认为伪娘奴隶主理应得到一笔巨额赔偿,却依然以几票的微弱劣势,无法通过判决。
【就算你说得再有道理,全部奴隶、加上绝大部分钱粮,这实在是有点多啊。在杀害神鹿前,汉谟克可是整个地区最富有的奴隶主。】勃尔纳搓着手,马脸上露出了犯难的神色。
投了反对票的普拉斯酋长露出赞许的目光。他的意思很明显:伊利斯你太贪了。
近几十年来,几乎所有人都从奴隶主身上看到了强大的潜力,长老们自然不会放任一位新科豪强就此崛起。
伊利斯再度抿了抿小嘴,交换了上下叠在一起的双腿,沉思了一会儿。随后,他举着一根青葱般的玉指,笑呵呵的提议道:
【那……要不这样吧。在犯人的家财中,余粮我全都不要了。】
【什么?!】众人张大了嘴巴,一片目瞪口呆的神情。
在绝大多数族人眼中,当今最值钱的物资当属小麦。它们产自公田、得自分配,有价无市,就算是富甲一方的奴隶主,也得乖乖吃自己手头的这点。
【伊利斯大人,你这让步,可真是够狠心的啊。】勃尔纳幽幽的说道。
【伊利斯大人好魄力!】有村民代表竖着大拇指赞叹道。
【如果这还不够的话,那我就再让出一小部分铜币吧。】在轻轻叹了一口气后,伊利斯接着让步道,就像吃了多大的亏一样。
临时大院里,长老们开始窃窃私语起来。和最初的要求相比,现在伊利斯提议的赔偿经过了两次削减,倒也不像刚开始那样,是他们绝对无法接受的了。
就在不知多少庭审人员各怀心思,权衡利害,已经准备松口的时候,普拉斯突然面无表情的命令道:
【削掉一半的铜币。】
【一半铜币?】伊利斯复读机似的问道。
酋长点了点头。
伊利斯扑闪着长睫毛,眨了眨水蓝色的大眼睛,绝美的脸蛋上,露出了一丝饱含深意的笑容,玉齿半露,笑眯眯的说道:
【成交。】
就像后世的战胜国索要赔款,瓜分败者的领土一样,公审大会上,既得利益者们切好了蛋糕。
……
一个多小时后,春日普照的伊勒尔河边,挤满了近万名看热闹的村民。放眼望去,到处都是攒动的人头,黑压压的连成了一大片。在这片土地上,只有在已经达到了早期城市标准的临河部落,才能见到这样的光景。
面前几百米长的一段江岸,由大片的岩石地带构成,这里缺乏泥沙的淤积,自然也就没有河滩,而是形成了一道上百米长,数米高的悬崖。河崖附近的水很深,光是岸边的深度就足足有十多米,非常适合实施【沉江之刑】。
几年后,这里会修建起伊登城的深水河港,用来停泊从事贸易的单桅大帆船,以及雄伟的内河列桨舰队。
在一块突出的巨岩上,搭建有木制的高台,弑杀神兽的犯人,马上就要从这里被丢下河去。黑压压的人群,自觉让出了一条直通刑场的道路。
两侧的人群中间,可以看到伊利斯娇小的身影站在最前排,和所有人一样,等待着最后时刻的来临。
远远的看着汉谟克在团士的押送下,缓缓朝这边走来,他小小的心脏突然猛地一揪,愧疚和自责的情感,不可避免的充斥了胸腔的每个角落:
【抱歉,单单从对待奴隶的做法来看,你绝对不是个坏人,工作的时候也够拼命,就是脑子一根筋了点儿,顶多只能算讨人厌而已,科尔克才是那个该死的家伙。】
想起汉谟克对欧菲莉亚的痴情程度,他更是开始自愧不如起来:
【明明知道老鼠的话可能是陷阱,但仅仅是得知了她可能有危险,你就挺身而出,结果中了招,呵呵,真是败给你了……但从另一个方面来讲,作为统领全族的一家之主,你是不是有些太顾私情了呢……】
伊利斯平坦的胸口上压着一块石头,嗓子眼里好像也堵着什么东西,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一度险些被愧疚和自罪压垮。
这不是死在他手上的第一个人。
和当初的艾罗一样,汉谟克罪不至死,只不过是在婚礼上挑衅了情敌,并在随后的商战中凭本事击败了对手而已,从没犯下过任何需要用性命来偿还的过错。
可如今,他的整个家族,却被另外一位奴隶主【顺理成章】的毁灭吞并了。
伊利斯从来不是那种你多看我老婆一眼,我杀你全家的无赖。驱使他和兄弟俩斗了这么久的,除了从科尔克的冷箭下自保以外,更多的是对于财富的渴望。
汉谟克搞砸了自己的婚礼?对欧菲莉亚心怀不轨?仗着财大气粗就欺负人?这都不是伊利斯最重要的动机,他只是看上了一笔雄厚的横财而已,就这么简单。
敢于侵吞商业对手的财产,伊利斯已经是一位合格的奴隶主了,可他的良心却尚未完全湮灭,这是最让他痛苦纠结的。
【我又害死罪不至死的人了,薇尔薇,我又食言了……】在伊利斯的心中,突然传来了这样的声音,与青梅竹马许下的【千万不要走上弯路】的诺言依稀在耳,让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
迎着村民们或是愤怒、或是悲痛、或是幸灾乐祸的目光,汉谟克一步步走向了生命的终点。途经伊利斯身边的时候,他突然停下了脚步,任凭身后押送的团士怎么推搡,自是岿然不动。
【你赢了,全赢了,欧菲莉亚也好、较量也好。】汉谟克目视刑台,冷冷的丢下了这句话。
【一夜之间被逆转,第二天就被送上了刑场,你想说的只有这些?昨晚的事情,你不后悔?在婚礼上挑衅我,你不后悔?】伊利斯低头看着脚边的岩石,淡淡的问道。
【昨晚,冲出去找她,我绝不后悔。啊!她到底有什么魔力?让我从少年时代开始就这么痴迷……】想起记忆中欧菲莉亚阳光下甜甜的笑脸,汉谟克咬牙低吼道。
伊利斯什么都没说。
【被丢进河里,得不到妥善的下葬,我就去不了河神的怀抱,只能作为野鬼,在荒原上徘徊。从今往后,如果你辜负了欧菲莉亚的话,我会回来找你的。】平静下来后,汉谟克用阴森的声音警告道。
【那你最好先排个队。】伊利斯戏谑的说道。
后面的团士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便推着犯人的身子,顺着通往刑场的路,一步步走上了高台。
望着汉谟克远去的背影,伊利斯无声的叹了口气,他轻轻闭上双目,在心中谢罪道:
【抱歉,我目前为止最强的对手啊。谢谢你,护着那对儿姐妹,辛苦你了。】
汉谟克登上了河崖边由桦木搭建的高台,反缚双手,脚上绑着大石块,被后面的团士用力推了一把。咕咚一声,伟岸的身躯掉进了河里,在水面上挣扎着扑腾了几秒,随即便永远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