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一个凉爽的清晨，伊利斯起了个大早，他乘坐小舟，荡过明晃晃的江面，在河心岛靠了岸。
经历了锒铛入狱、公审大会等一系列风波，又接手了汉谟克的半数家产，今天，他终于挤出了时间，来到这片亲自选定的土地，看望与自己阴阳两隔的迪勒。
爬上一道土坡后，太阳完全升起来了，伊利斯一边用白皙的小手遮挡日光，一边眺望几公里外的临河部落，用疲惫的声音问道：
【怎么样？我给你选的这个地方还好吧？可以看到部落全景。】
【抱歉啊，耽误了这么久，才来看你。】他露出了愧疚的神色，拍着裙子，一屁股坐在了小山坡上。
【你说，河神的怀抱到底是什么样子啊？】
【你说，那里能不能见到过世的亲人啊？】
抚摸着山坡上的沙土，伊利斯若有所思的连声问道。
可能是觉得自己跟空气说话的样子很傻吧，过了小半天，他悲哀的叹了口气，嘴巴却没有因此安静下来，大概是有什么非说不可的话。
【迪勒，我其实挺羡慕汉谟克兄弟的，他们也许并不认同对方的手段，却依然支撑着彼此。】
【我一直希望自己能有位哥哥、一位真正的哥哥。他脾气很倔强，喜欢吹牛逼，有各种各样的鬼点子，会陪着我胡闹，虽然没有任何哥哥的样子，却比任何人都要在意我，和巴克斯那种人完全不一样。】
【也许，比起损友，你更像是我的大哥吧……】
【哎，你怎么就死了呢……】
【说句实话，我现在很迷茫。你的思想比伊勒尔河还要伟大，我连你的脚趾头都比不上。但是，就连那么天才的你，都死在了一个无名小卒的手上，平庸无能的伊利斯，到底有没有资格继承迪勒的梦想，我心里突然拿不准了……】
【况且，你那个虚无缥缈的梦想，真的能够实现吗？我现在很怀疑。不管用什么样的方式、不管手段有多温和，只要碰了那群勇士的利益，他们就会像疯狗一样扑过来咬人……】
坐在小山坡上，想起遥不可及的建国梦，伊利斯的双眸渐渐浑浊了下来。
太阳爬上了天际，渔民已经出工了，远方宽阔的河面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小舟，景象十分壮观。
【已经这个时候啦？抱歉了，迪勒，我还有一堆事情要处理，不能一直在这里陪着你。】发现时间已经不早了，伊利斯拍着屁股，从小山坡上站了起来。
回望迪勒的安息处，他在不经意间握紧了拳头。
【拜尔，准备送我回去。】叹了口气后，伊利斯命令在旁边侍立了半天的保镖大叔道。
【大人，你应该休息一下，不然会把自己累垮的。】拜尔面无表情的建议道。
【我有一个大家族要管理，和那群好吃懒做的贫民可不一样。身为临河部落最强大富庶的三户奴隶主之一，我没有休息的权利。】伊利斯一边登上小舟，一边冷冷的说道。
【话虽这么说，可是，现在大人只是在通过拼命工作来自我麻醉吧？】拜尔是过来人，一针见血的指出了主人的问题。
伊利斯语塞了，在这一刻，伪娘绝美的双瞳彻底黯淡了下来。几秒钟后，他意味深长的警告道：
【我一直教导你们，揣摩主人的心思，可不是一个好习惯……】
……
【大叔放牧、伪娘织布、酋长兄弟把铜铸。】
近来，临河部落流行的这段童谣，隐晦的评选出了这片土地上最强大的三家豪门：比特家、伊利斯家、以及普拉斯家。
几天时间过去了，神鹿遭弑的影响渐渐消散，伊利斯硬是从已经切好蛋糕的长老们那里虎口夺食，一跃成为了新兴手工业豪强。若是单看财产的多寡，诸如巴克斯之流的大奴隶主，如今已经入不了他的眼了。
伊利斯，终于超越了旧主。
即便女婿的冤屈已经洗清了，普拉斯依然没有收手，在最近的一次例会上，他提出议案，一举拿下了志愿团的指挥权。
虽然酋长绝无可能把志愿团变成自己的私人武装，但他终究还是开了口子。这只成立初衷是为了维护部落治安的队伍，渐渐有些变了味道。
就在前几天，伊利斯陪欧菲莉亚过了18岁的生日。他原本打算邀请上次前来聚餐的朋友们，但迪勒死了、佩特萝死了、迪维娅在养伤、贝拉斯特婉拒了他、耶米律斯和普拉斯又忙于公务，生日宴会多少显得有些冷清。
当初围坐在篝火旁的那群人，今后再也聚不齐了。大家有说有笑的声音还在伊利斯耳边回荡，仿佛晚宴就发生在昨天。
况且，刚刚失去了哥哥，紧接着又经历了一系列动荡，欧菲莉亚也没什么心思过生日。
……
从河心岛回来后，伊利斯在家门口正巧遇上了茜尔。后者坐在由莱斯妮娅推动的轮椅上，刚刚结束了清算汉谟克财产的工作，正指挥团士把成麻袋的铜币和原材料扛进自宅。
【辛苦你了。】伊利斯温和的对轮椅上的前公主笑道。
【哼哼，这点小事交给我，简直轻轻松松。】茜尔捋着粉色的发梢，得意洋洋的笑道，看来已经完全舍弃了“本宫”的自称。
【你膨胀了……】伊利斯露出了一丝苦笑。
【嘿嘿嘿……欸！欸！欸！你们几个，别把东西光丢在院子里，来都来了，就帮人家送进仓库吧。】茜尔露出了没心没肺的笑容，看到几名团士正欲离开的背影，她突然大声招呼道。
【嗯……这样吧，把生皮和亚麻全送进仓库，装铜币和兽骨片的麻袋，先留一半在院子里。】扶着下巴沉思了片刻，伊利斯突然对团士们说道。
【你为什么要和我唱反调！】茜尔气呼呼的挥出小粉拳，就想捶伊利斯，却被对方轻松的躲了过去，害的她差点因惯性从轮椅上摔下来。
【铜币我打算攒一半、花一半。】躲过了小公主的攻击，伊利斯笑呵呵的说道。
【花一半？！你知道咱们这次收了多少铜币吗？自由民好几辈子都赚不了这么多钱的……】茜尔不敢置信的问道。
【呵呵，钱是死的，而人是活的。把这么多铜币积压在库房里，又生不了小崽。把它们花在合适的地方，可以赚到更多的钱。】伊利斯故作神秘的笑道。
【唔……说的好像也挺有道理的，那你要买什么啊？】纠结了好半天，茜尔总算是认可了伊利斯的想法，转而好奇的问道。
【第一，再买一批奴隶。虽然汉谟克家的奴隶用不了几天就要般进来了，但这还不够。】伊利斯淡淡的说道，他深知劳力对于奴隶主的重要性。
【第二，去人才市场招收一批保镖。无业游民也好、周边部落的被逐者也好、甚至是地痞流氓都可以，我打算组建一个不单单守卫自家，更可以对外提供安保服务的队伍。】以保镖团为壳子，募集属于自己的私兵，从而征收赋税，伊利斯早就有了这个念头，现在终于得以展开实验。
【第三，买车，至少两辆。】伊利斯明明是马车的发明者，却长期苦于手头紧张，一直没用上自己的创造物。现在家里阔绰了，像后世的人们一样，他也要成为“有车一族”。
【第四，也是最后一项，我要扩建自宅。把围墙翻修一遍，让庭院扩大几圈；石楼要增设第三层，用来给家人和幕僚们居住；奴隶集体寝室的数量，也得由原来的男女各一栋，增加到各四栋；为了扩大生产规模，库房和作坊需要扩建；买了车子收了保镖，家里还得有马厩和兵营……】想起自宅扩建后的模样，伊利斯滔滔不绝的说道。
望着伪娘主人沉浸的模样，茜尔无奈的叹了口气，有些心疼的劝阻道：
【那个，伊利斯你要注意休息啊，你这几天没睡多少觉吧？这样继续下去会把自己累倒的。】
【没事儿，这么点工作累不死我。】
【白痴！你累倒了，谁给我发工钱啊！】茜尔扯着嗓子咒骂道。
【欸？你现在很硬气嘛？】伊利斯抱着臂，饶有兴趣的问道。他姣好的脸上，染着浓浓的黑眼圈。
茜尔嘟起了小嘴，一脸不服气的样子。可她赤红色的双瞳，却露出了担忧的目光，视线也开始四处游离，像是有什么话想对伊利斯说一样。
……
黄昏时分，终于接手了汉谟克的部分家财，伊利斯在院子里召集了下人。望着大伙儿神态各异的脸庞，他温柔的开口道：
【从明天起，宅子就要开始扩建了，之后，汉谟克家的奴隶们将会搬进来。不单单是这样，我这几天还要去市场再买一批奴隶。】
【大人的意思是……】奥托斯欲言又止的问道。
【所以，奴隶们，你们自由了。】伊利斯淡淡的宣布道。
【欸？！我们要被赶出去了吗？！】女奴爱达张大了嘴巴，带着哭腔大声问道。
讽刺的是，在蒙昧时代末期，鉴于许多业主对待下人还算温和，而奴隶缺少工具，没有独立生产的能力，自由对于他们来说何止没有吸引力，简直就等同失业。只有像伊利斯、迪维娅这样受过虐待的奴隶，才会渴望自由。
伊利斯没有理会爱达，而是自顾自的对一位位下人宣布道：
【拜尔，很快，这里就会有家丁了。以后，你就当我的保镖队长，来管理他们吧。】
【奥托斯，听说你小子可以啊？还会过肩摔？从今天起，你就跟着拜尔，给我当保镖吧。】
【欸，对了，记着把梅克希也带上，你们几个一起保护家里的安全。】
得到了家主的任命，拜尔和奥托斯朝伊利斯弯下了腰，只有大块头梅克希还愣头愣脑的，根本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清了清嗓子后，伊利斯继续说道：
【蒙图克，你虽然身手有两下子，弓箭使得也不错，但还是给你一个文职吧，以后，你继续当我的商业顾问。你提出的‘薄利经营、抢占市场’的意见真的很有效，而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你的这份经商才能不应该被埋没。】
【茜尔，从今往后，你就是我的技术顾问、财务兼私人教师了。】伊利斯朝前公主投来了赞许的目光。
从下人的口中，他得知了自己入狱期间，是茜尔安抚了六神无主的欧菲莉亚，才稳定了家里混乱的局势。回想起这件事来，他突然产生了这样的念头：
【到底是出身高贵的公主啊，我不在的时候，茜尔她可以挑大梁。】
【欸？凭什么给我安排那么多活儿？还有，其他的职务我还能理解，但这个技术顾问是什么鬼？我可不懂织布鞣革啥的……】轮椅上，茜尔大声抗议道。
【哼哼，你们的国家那么发达，你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大人这是觉得你有见识，才会安排你当技术顾问啊。】蒙图克意味深长的对茜尔笑道。
亲手干掉科尔克，纳了投名状后，这位被逐者跟伊利斯的关系好像近了不少。他很庆幸，自己没有在雇主最困难的时候弃之而去。
【你别和我套近乎，恶心死了……】感受到蒙图克恶心帅的自恋目光，茜尔不安的扭动了几下轮椅上的身子。
看着幕僚们插科打诨的模样，伊利斯露出了略显疲惫的微笑，继续吩咐道：
【老鼠，你鬼点子最多，以后就多给我出主意，当个谋士吧。】
【嘿嘿，大人你的眼光绝对没错的。】老鼠弓着腰，拍着胸脯，急忙表忠诚道。
【克洛菲，你的手艺不错，我给你个领班当。等新一批奴隶入住后，他们和作坊就交给你管理了。】
【嗯……】脸上带有刀疤的奴隶大姐姐还是一如既往的话少，浑身上下充满了神秘感。
【爱达，以后你和莱斯妮娅一样，都是家里的贴身侍女，负责照顾我、欧菲莉亚、以及未来小主人的起居。】望向小兔子一样战战兢兢的女奴，伊利斯露出了一抹坏坏的笑容，好像很满足于捉弄对方。
【欸？欸？大人的意思是说，以后我们几个奴隶都可以算是自由身的幕僚或者雇工了？】爱达支支吾吾道，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你们以后就有工钱可领了，我是不会亏待自己人的。】伊利斯微笑道。
【呜呜呜……太好了……】爱达捂着脸，流出了喜极而泣的泪水。
初到伊利斯家的时候，听说了奴隶主的某些传闻，她还以为自己会沦为性 奴，却没想到这个年纪还没自己大的小伪娘竟然这么温柔，不但没有做任何过分的事情，今天还一口气雇佣了已经自由的大家。
【莱斯妮娅，作为女仆前辈，你可得好好教导爱达啊。】伊利斯低头笑道，面前的少女是家里为数不多的他可以俯视的人。
【嘿嘿，就交给我吧！我做侍女已经很多年了！话说为什么我的职务没变……】莱斯妮娅得意洋洋的挺起了胸脯，小虎牙在微启的樱唇间若隐若现，头顶栗色的呆毛也翘了几下，膨胀的样子和她的少主如出一辙。一个才14岁的小丫头，成为了20多岁的大姐姐的前辈。
听着少女的自夸，突然间，伊利斯有些神情恍惚，目光也变得不知所措起来。
【侍女】，这个词语熟悉而陌生，伊利斯那位生死未卜的青梅竹马薇尔薇做女仆也很多年了，她是个笨手笨脚的土妹子，经常失手打碎各种瓶瓶罐罐，甚至会自己把自己绊倒。
怀着愧疚的心，伊利斯用力摇了几下头，把那个瘦瘦小小、拥有浅橙色长发的身影从脑海里赶了出去。
【我已经成家了，我已经有欧菲莉亚了，我根本不知道薇尔薇在哪儿，是死是活……】他在心中一遍遍这样告诉自己。
为了分散注意力，他最后把目光投向了角落里那个拥有奶茶色的长发、扎着两个羊角辫、双目缠着纱布的少女，温柔的对她说道：
【迪维娅，你年纪太小，先跟在我身边用心学着，看看我是怎么赚钱的。】
【嗯，只要能呆在伊利斯大人的身边，迪维娅哪里都愿意去……】盲眼萝莉两只白嫩的小手在胸前乖巧的合十，如果有双眸的话，她现在大概已经露出了极端崇拜的目光。
失去了姐姐后，伊利斯已经是她最重要的人了。
望着迪维娅虔诚的模样，伊利斯的心房再度被愧疚填的满满当当。虽然不是自己的本意，但迪维尔的死和他脱不了干系，他也不知道，让这么小的一个孩子如此崇拜自己，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就在伊利斯陷入纠结的时候，欧菲莉亚挺着大肚子，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院子里，她轻声质疑伪娘丈夫道：
【你是认真的吗？真的要培养迪维娅？她还太小了吧，眼睛又看不见……】
在过去，她从未对伊利斯的决定提出过如此明显的质疑。
【我是认真的，这也是迪维娅的意愿。】伊利斯故作无奈的说道。
一旁，盲眼萝莉对女主人微微点了点小脑袋。
【是这样啊，那我也不好说什么了……不过，你给大家都安排了工作，那我负责什么？】无声的叹了口气后，欧菲莉亚扭头问丈夫道。
【你？你负责貌美如花就行了。】伊利斯刮了下妻子的鼻子，把所有心事藏了起来，笑吟吟的说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