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利斯左翻右翻，从自己晾在树枝上的外衣里，掏出了一块粘土板，递给了学者。这东西一路上就没离过他的身，这才没有被落在刚才的营地里。
【嗯？！】荷尔米特发出了惊讶的声音，板子上密密麻麻的鬼画符，是他怀念的母语。
这是由阿科西亚帝国前第十二公主——茜尔·图拉尔亲手雕刻的推荐函，从格式、字迹再到文笔，都完美的符合腓尼斯宫廷的规范，在这片遥远的异乡几乎不可能造假，内容自然是希望荷尔米特能收伊利斯为门生。
【茜尔公主？嗯……从没听说过呢，大概是我被放逐后才出生的小公主吧。等等，她说自己的母后是佩特萝殿下？啊，我记得王妃娘娘当年刚嫁进宫的时候，还只是个娇小的粉毛少女祭祀，来自一户神官世家。时间过的可真快啊，原来那位大人为母已经这么多年了……】荷尔米特一手怀抱推荐函，一手揉着下巴自言自语道。
【几年前，因为某个事件，那对母女离开了贵国，长途跋涉来到临河部落。上个月佩特萝因病过世后，我把茜尔作为幕僚留了下来，是她推荐我向大人讨教的。】伊利斯红着脸解释道。
【王妃娘娘已经病逝了啊……不过话说回来，你区区一个蛮族，竟敢直呼那两位大人的名字？】把粘土板还给面前的伪娘后，荷尔米特淡淡的说道，双眸却突然射出了锐利的目光，仿佛瞬间换了个人似的，从一名普通的痴 汉，变成了一名目光犀利的痴 汉。
【我又不是贵国的子民，有什么敢不敢的？所以说，大师，你愿意收下我吗？】伊利斯心想妹子自己都没意见，你一个外人凭什么插嘴，便幽幽的反问道，气场竟一点也不输声名远扬的大学者。
【呵呵，你人长得软萌软萌的，脾气倒不小嘛。说吧，想跟我学什么？算术？几何？星象？地理？还是说……你想了解哲学？】荷尔米特的笑容渐渐玩味了起来。
【那些东西其实都不重要啦，我希望大师能解答我的疑惑。】伊利斯淡淡的开口道。
【哈！哈！哈！不重要？有点意思，我收下你了！】荷尔米特拍着伪娘的香肩，不着片缕的站在溪流中，尽情放声尬笑道。
【欸？】伊利斯意外的睁大了水蓝色的眼睛。
如同后世的求职者那样，他本来想好了一大堆说辞，准备应对面试官的百般刁难，如今却全都成了废话。
像是看出了伊利斯的疑惑，荷尔米特大笑道：
【毕竟，可爱的男孩子是人间的至宝嘛，这都不收回家当学生？还是不是人了？】
【可爱……】
【对啊，我刚才大老远看到你在这边洗澡，就想过来跟你一起玩玩水。】荷尔米特得意洋洋的说道，好像对自己的行为十分自豪。
【等等！既然大师一开始误以为我是个女孩子，那不就成了……】伊利斯秀眉一皱，发现事情并不简单。
【哈！哈！哈！我当时就想啊：这么可爱的金发小妹妹，在河里洗澡的时候，突然撞见了陌生男子的衤果体，害臊的样子一定特别可爱吧。】荷尔米特昂着头颅，大声吹嘘道。
【流 氓 变 态啊……】如果面前的衤果男并非自己的老师，伊利斯大概已经拔剑砍上去了吧。
【话说你带钱了吗？】就在小伪娘面红耳赤的时候，荷尔米特突然搓着指头问道。
【欸？大师你要钱干嘛？】伊利斯好奇的问道。
【学费啊！学费！】学者痛苦的拍了下脑门。
【啊？学习还用交钱啊？】
【那可不？】荷尔米特发出了理所当然的声音。
【可恶，茜尔那个倒霉丫头，竟然不告诉我学费的事情……】伊利斯咬着一口银牙，在心里阴狠的诅咒道。
200霍氏里外的临河部落，轮椅上的粉毛少女突然娇躯一颤，哆嗦从发丝一直打到脚尖。
在蒙昧时代中前期，古霍利人过着食物采集者的生活，狩猎的技巧会在各个氏族代代相传，就像母狮会让青春期的幼崽学习自己追杀野兽一样。近些年，随着奴隶制的普及和农业革命的展开，由熟练奴隶培训新人的模式又开始流行起来，为作坊提高了产量，给业主带来了巨额的财富。
伊利斯倒也不是想白 嫖，当时的霍利人只是没有职业化的教师这一劳动分工而已，自然会和阿科西亚人产生代沟。
纠结了小半天，他最终还是决定尊重对方的习俗，有些肉疼的嘟囔道：
【好的，我知道了，盘缠被我们落在营地了，请大人跟我去取吧。】
【走你！】荷尔米特兴高采烈的答应道。
伊利斯不愧是能晋升为豪门的奴隶主，很快就发现了新的商机，小脑瓜里捉摸道：
【正好家里各行的人才都不少，也许，我学成返回临河部落后，也可以开办一个教育机构，收取高昂的学费，让大家在闲暇时间专门教奴隶主家的孩子本事……】
……
伊利斯费了好大劲，才让发小明白自己的意思，一行人开始在梅克希的带领下，返回临时营地。
路上，伊利斯时不时的侧过视线，用余光观察身边的大学者：
荷尔米特生的眉清目秀，四肢修长，看起来最多不超过40岁，说30岁都有人信，可惜就是变 态了一点。离开小溪的时候，他总算穿上了衣服，真是难得。
伊利斯依然没有放松警惕，他不敢排除面前的男子是江湖骗子的可能性，尤其是在对方向自己要了钱的情况下。
【一个突然在小溪里撞见的衤果男，刚见面就要收人家钱，看起来也不像两朝老臣，竟然就是那个荷尔米特大师？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情？这家伙不会是个骗子吧？】金发小伪娘愤愤的想到。
如果事情真是这样的话，骗钱加上性 骚 扰自己，这两条罪状足够让他一刀劈死那个变 态 男了。
【那个，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大师……】伊利斯突然想出了一个套路对方的法子，他演技全开，来回搓着两只小手，怯生生的开口道。
【啥？】
【大师你多大岁数了啊？】伪娘恭敬的问道。
【荷尔米特是阿科西亚帝国的老臣、两代法王的私人教师，按照茜尔的计算，现在差不多应该60岁上下了，怎么可能这么年轻？考虑到茜尔的记性，允许你前后差个几岁，但要是真的差太多的话，呵呵……】这么想着，他已经随时做好了拔刀的准备。
【我60了。】疑似荷尔米特的男人淡淡的说道。
【哈？】伊利斯有些没反应过来。
【我说我60了，你难道不会十进制？】
【我当然会！但你是不老不死的妖精吗？！】伊利斯有些崩溃的大叫道，脑海中随之浮现出比特60岁不到，却一脸皱纹的模样。
【哈！哈！大家都这么说，我只能告诉你少吃肉、多吃蔬菜、早睡早起、没事多笑笑，就可以像我一样年轻！哈！哈！哈！】荷尔米特放声尬笑道。
伊利斯轻轻擦拭白皙的额头，露出了一抹讪笑，幽幽的心道：
【普拉斯才不到40，却那么显老，该不会是嫉妒你显年轻，而不是怕迪勒被带坏，当初才会把你赶出临河部落的吧……】
从语言、文字、十进制这几个角度来看，至少面前男子阿科西亚人的身份不会是假的。他知道佩特萝的发色，应该也在母女俩的国家做过官。伊利斯下了个绊子，没问对方为什么这么显年轻，而是直接询问年岁，男人的回答也和茜尔的计算相差无几。
伊利斯只能姑且相信对方的身份了。
就在他露出若有所思神情的时候，荷尔米特突然神秘兮兮的凑过来开口道：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一个突然在小溪里撞见的衤果男，刚见面就要收钱，看起来也不像两朝老臣，竟然就是那个荷尔米特大师？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情？这家伙不会是个骗子吧？哈！哈！哈！】
在这个瞬间，伪娘震惊的睁大了眼睛，惊恐无比的想到：
【这家伙会读心术吧……】
【哈！你现在一定觉得：这家伙会读心术吧？哈！哈！】荷尔米特叉着腰大笑道，欠揍的模样和某个人简直如出一辙。
恍惚间，伊利斯用力揉了揉略显湿润的眼睛。
现在回想一下，是迪勒在故意模仿面前的男人啊。
……
回到林中营地，发小二人重新带上了行李。途经原野的时候，荷尔米特蹲在地上，对尸骨未寒的北方鹰啧啧称奇。联想起伊利斯外套上的血迹，他看小伪娘的眼神，都有些不太一样了。
在用一部分盘缠缴纳了学费后，两人在荷尔米特的带领下，穿过黑漆漆的白桦林，终于抵达了一大片开阔明亮的草地。这里坐落着一个小部族，大概只有8、9户人家，以及几十口村民，位置十分隐蔽，非常适合隐居。
【欢迎来到‘流放者之村’，我是这里的酋长。】大学者热情的对两位客人介绍道。
【流放者？】伊利斯有些犯迷糊。
【阿科西亚人、尼维尔人、塞琉斯人、维基塔人、玛尔斯人、当然，还有本地的原住民，不过我更喜欢叫你们‘霍利人’。这里所有的居民，都曾被自己的故乡抛弃。】荷尔米特淡淡的介绍道。
【霍利人？那是什么？】不知为何，听见这个全新的词汇，伊利斯突然产生了一种心跳加速的感觉，这种体验前所未有，让他有些不知所措。
荷尔米特刚想开口说什么，一小群少年少女就朝这边冲了过来，硬生生的打断了他的解释。
大学者露出了无奈的苦笑，好像在一旁感叹时光飞逝。
梅克希因其壮硕发达的肌肉和高大健美的身材，被花枝招展的女孩子们团团围在中间，周身到处都是一副莺歌燕舞的景象。
争风吃醋的小伙子们，则众星捧月似的向伊利斯示着好，恨不得能把面前绝美的金发少女当成传家宝供起来。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啊？人家是男孩子啦！也想被女孩子们围在中间啊……】伊利斯一边躲避少年们火热的目光，一边羡慕的望向不远处的发小，一边嘟着樱桃小口嚷嚷道。
荷尔米特在一旁轻轻拍了拍手，少年少女们就一脸扫兴的离开了两位访客。村民散得差不多了，他贱兮兮的笑道：
【呵呵，他们都是些还没结婚的孩子，只是太久没见到生人了而已，二位又这么有型，才会突然兴奋的。】
小伪娘绷着胳膊，握着双拳，发出了想要砍人的呜咽声……
途经一小片田地的时候，伊利斯突然捏住了鼻子，一脸厌恶的抗议道：
【好臭啊，那是什么味道？】
【粪肥，我教他们的，阿科西亚帝国的农民都是这么种地的。】荷尔米特解释道。
【你们竟然往田里浇大 便？！从屎里长出来的粮食，那能吃吗？】伊利斯捂着略显苍白的嘴巴，痛苦的干呕了几下。
【粪肥会变成土啊！肥沃的泥土！可以让地里长出更多作物！谁会吃屎里长出来的粮食？！】学者手舞足蹈的大叫道，引得田里的村民纷纷侧目。
【我的妈呀，还有这种操作？】伊利斯惊得有些合不拢嘴巴，却下意识的相信了对方的说法。
村子里，还有更多刷新伊利斯认识的东西。
在前往学者宅的这一路上，他没看到过任何插销，甚至连房门都屈指可数。他像个好奇宝宝似的四处张望，一时间竟忘了自己才是来自发达部落的访客。
【我们晚上都不用关门的，因为这里根本就没有小偷。】像是察觉到伪娘的疑惑似的，荷尔米特对他解释道。
不仅如此，这一带水井的数量也超乎伊利斯的想象，即便远离溪流，村子里也不缺灌溉及生活用水。
在荷尔米特的教导下，村民们学会了如何勘探地质，水井一挖一个准，不像临河部落的族人，需要往下钻探很深的距离。
流放者之村，这里简直就是一个高度自给自足、夜不闭户、道不拾遗的桃源乡。
【好厉害啊……】再度望向大学者的时候，伊利斯水蓝色的双眸不觉间染上了崇拜的目光，活像个小迷妹。
……
伊利斯和梅克希被安置在一间简易的草堂，打算先稍事休息恢复体力，等到明天早上再做下一步的安排。
安顿下来的第一个晚上，几乎所有村民都带着自家的作物和野味，聚集在两人借宿的地方，愉快的和访客分享美食，搞得伊利斯很不好意思。
第二天清晨，伊利斯起了个大早，带着满肚子求知的欲望，匆忙赶到了学者居住的小石屋。和大师分别对坐于两张石凳，他握紧了放在膝盖上的小拳头，悄悄的咽了口唾沫。
【说吧，你想学什么？】荷尔米特翘着二郎腿，心不在焉的问道。
【在那之前，大师，你记得迪勒这个人吗？】目光闪烁了一阵后，伊利斯语气沉重的问道。
【迪勒……啊！是临河部落酋长家的那个儿子吧，他怎么了？】回忆了片刻，学者反问道。
紧接着，伊利斯把自己同迪勒的亲友关系、临河部落那次失败的新政改革、以及迪勒壮志未酬的结局，一五一十完整的告诉了荷尔米特。
狭小的石屋里，空气突然安静了，氛围也渐渐凝重了起来。沉默了半分钟后，大学者叹息道：
【是这样啊，迪勒那小子已经死了啊。如果我当初没有整天灌输阿科西亚人的事情，他大概就不会走上这条路了吧……】
伊利斯愤怒、不甘、痛苦、迷茫的咬紧了银牙。
【不过，算了，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想太多会折寿的。】意外的是，几秒后，荷尔米特突然发出了释然的声音，顺便抓起了旁边石桌上常备的养生蔬菜，咔呲就是一口。
【欸？】见对方好像跟本不把迪勒的死当回事，伊利斯心里很不舒服，小小的拳头也突然用力攥了一下。
【木啊木啊，欸什么欸？死个人有什么大不了的？不痛不痒而已。木啊木啊，不死个几万、几十万人，时代和社会怎么可能变革？】荷尔米特大口嚼着嘴里没咽下去的蔬菜，发出不雅的声音，很没有礼貌的嘟囔道。
不经意间，伊利斯的拳头开始越握越紧。
【你们两个人的理想那么远大，必须跨越同伴、敌人、恋人、亲友、以及成千上万无辜者的尸山血海，才能够实现。你真的明白这一点，并为之做好觉悟了吗？】瞥了一眼伪娘不忿的模样，荷尔米特轻蔑的质疑道。
【那也太残酷了……】伊利斯没有开口反驳对方，却在心里这样想到。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其实学者的话才是正确的。
他只是个凡人，有血有泪，心里还残留着一丝良心，会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愧疚，也会为挚友的离世悲痛欲绝。一路搏杀爬到今天的位置，天知道他经历过多少不眠之夜。害死艾罗、汉谟克、荷莉斯、迪维尔，就已经够让他难受的了，跨越千千万万的尸骸白骨？他真的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荷尔米特朝伪娘门生的方向偷瞄了一眼，察觉到那股自内而外散发的懦弱气息，他悄悄的咂了咂嘴。
沉默了片刻后，伊利斯逞着强，微微低着小脑袋，坚持继续说道：
【迪勒死后，我本来觉得，自己必须继承他的建国梦想，因为只有我能理解他的那套理论……】
【打住打住！‘必须’？‘只有’？你也太高看自己了吧？】不老学者皱着眉头，突然用力一拍手，打断了伪娘门生的喃喃自语。
【欸？】伊利斯惊讶的抬起了头。
【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你现在大概觉得很迷茫吧？但你以为自己是传说故事的主角？世界必须得围着你转？我就这么说吧，就算没有你，也总会有另一个人横空出世，在这片土地上建立起国家的。】荷尔米特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俊美的脸上露出了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另一个人……】伊利斯复读机似的自言自语道，脑海中随之浮现出巴克斯、格里特、尤努斯、比特、甚至是前不久双双殒命的汉谟克兄弟的脸庞。
大师说的没错，这群人有手腕、有头脑、有财力、有野心，同样是把临河部落建设成早期奴隶制贵族共和国的人选。
【因为，对于你们来说，时机已经成熟了啊。】凝视着伊利斯楚楚可怜的精致面容，荷尔米特一字一顿的说道。
在这个瞬间，一股空前的自卑感突然袭上了伊利斯的心脏，让他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一个无足轻重、可有可无的小角色。
【即便如此，我还是想……】伪娘咬牙呜咽道。
【不，你不想。你根本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即将背负的东西究竟有多么沉重。因为好朋友死了，所以你感到极度痛苦，这是人之常情，没有任何问题。但作为胸怀大志的人，你必须坚定不移，如果为了这么点小事都要迷茫好几个月，那以后可有你受的。】荷尔米特强硬的打断了伊利斯，他轻蔑的摆着手，毫不掩饰眉宇间失望的神情。
伊利斯咬住了粉唇，疼痛感让他的头脑清晰了不少。
【这样吧，你先一边跟我学习算术、几何、地理、星象和政治理论这几个学科，一边安安心心的在流放者之村住一段时间，没事儿多去种种地，好好看看大家是怎么生活的。然后你就会明白，自己将来要走的，到底是一条什么样的路子。】荷尔米特一边搓着大手，一边给伪娘门生制定好了学习计划。
望着大学者雷厉风行的模样，伊利斯心中的迷茫有增无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