纠结了几天后，伊利斯终于做出了妥协，他强迫自己静下心来，在流放者之村过上了规律而恬淡的生活。
每天清晨，他都会早早的从睡梦中醒来，和村民们并肩耕种，整个上午都在田地里干农活。
下午是学习的时间，在荷尔米特的石屋，他需要钻研各个科目，算术和几何尤其让他头疼。
傍晚时分，他则会来到林间的空地，以树枝为兵器，和发小实战对打，以防自己剑技生疏。
虽然在这期间，伊利斯曾无数次找上大学者，希望对方能扫清自己心中的迷茫，却都被直接赶了回来。
【你还不够格，回去继续该种地的时候种地、该学习的时候学习、该练剑的时候练剑。】每次，荷尔米特都是这么打发他的。
就这样，一个月的时间不知不觉的流逝了……
……
五月中旬的一个黄昏，伊利斯刚刚上完课程，学会了通过群星的位置判断方向。趁着晚饭前的最后一点时间，他在草堂小院里练习挥剑，很快，浃背的汗珠就浸透了单薄的衬衣。
为了方便打理，每当干农活和习武的时候，他都会把自己披肩的淡黄色长发扎成低马尾，看起来别有一番韵味，活像一名少女侠士。
没过多久，一个约摸13、4岁的小女孩就挎着篮子，殷勤的给伊利斯送水来了。看着客人痛饮的模样，少女露出了纯真的笑容，并一个劲的往对方手里塞自家的果子。
关于村民们对自己的态度，起初伊利斯很不习惯，但如今他已经渐渐适应了这种全新的生活方式，并为之产生了某种莫名其妙的归属感……
就在这个时候，梅克希呼哧呼哧的走出了昏暗的密林，肩膀还扛着今天的猎物。那是一头膘肥体壮的野猪，被砂锅大的拳头闷在脑壳上，几秒内就因内出血而殒命。
看到这幅情景，地里的村民纷纷丢下手头的农活，兴致勃勃的就围了上去。大家在梅克希身边又蹦又跳，幸福之情溢于言表。
今天晚上，全村人都可以尝尝猪肉了。
在流放者之村，梅克希猎杀的野猪是大家的公有财富，同样，族人们辛苦种植的作物也永远无条件的提供给两位旅者，一切看起来都和几千年前没有什么区别。
村口的空地上，不知什么时候支起了一口大锅，农妇们烧着柴火，兴高采烈的为众人准备晚餐。这些来自不同民族的被逐者就算无法用语言交流，光靠打手势也能忙得不亦乐乎……
……
酒足饭饱后，伊利斯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望着村民们各回各家的模样，动容的想到：
【这里真的很适合隐居啊，将来有一天，等我功成名就了之后，带欧菲莉亚来这里度过余生，好像也挺不错的……】
【薇尔薇还活着吗？现在在哪里呢？要是她也能来就好了……】想起自己那个土里土气的青梅竹马，他的目光渐渐染上了一丝苦涩。
【不行不行，欧菲莉亚容易酸，她们俩肯定会打起来的……】转而想起家里的那个大醋坛子，他又露出了一抹苦笑。
伊利斯不得不承认：也许这个月的生活算不上有多幸福，却是他近些年来最放松的一段日子。流放者之村没有作坊主和奴隶，没有私欲和贪婪，更没有阴谋和争斗，荷尔米特之所以能这么高寿，现在想想也不是一件多奇怪的事情。
望着天边的晚霞，他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情，整个人也在这个瞬间豁然开朗，知道了自己为什么会对这里的生活方式产生亲切感：
【原来，这就是祖先们过的生活啊，只是如今已经被我们给遗忘了，反倒是这群从故乡被驱逐的人，能够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返朴归真。】
【在伊勒尔河两岸，也许还有一些落后的部落，过着放逐者之村这样的淳朴生活。而我和迪勒想做的，会把欲 望、贪婪、自私、剥削、以及杀戮散播开来，彻底毁掉这种宁静祥和的画面……】
想到这里，伪娘悄悄的握住了拳头，牢牢的咬紧了牙关。
今夜，伊利斯竟然破天荒的没有练剑，对于他这种高度自律的人来说，这是极为罕见的。他在草堂外的大石头上一直呆到深夜，听着里屋梅克希响亮的呼噜声，思考了很多事情，终于在心中做出了觉悟……
……
第二天，伊利斯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去田里干农活儿，他一大早就动身前往学者宅，想要同荷尔米特好好聊一聊。
【欸？人呢？】望着学者空荡荡的石屋，他挠着头嘟囔道。
伊利斯绕着村子转了好几圈，总算是找到了撅着屁股，躲在灌木丛后面的荷尔米特。
大学者跪在地上，紧张兮兮的搓了搓手，像是在偷窥什么。
【大师，你在干啥啊？】
【嘘！嘘！】荷尔米特露出了惊恐的目光，他捂着伊利斯的樱唇，扑倒了伪娘柔软的娇躯。
【这家终于露出真面目了！】伊利斯一边用力扭动挣扎，一边惊恐万分的想到。
【别乱动，也别出声啊，你看看……】小心翼翼的放开了伪娘的嘴巴后，学者指着灌木丛后的空地，低声私语道。
伊利斯朝荷尔米特指的方向一瞄，瞬间被吓得打了个激灵，幸亏他定力够强，这才没直接叫出声来。
凉爽的清泉坐落在树林间，明晃晃的阳光下，少女们穿着亚麻衬衣，朝彼此泼着潭水，到处都是银铃般的嬉笑声。
【这个臭 流 氓！竟然偷看人家女孩子们玩水，当初我就应该一刀活劈了他！】在村子里住了半个多月，伊利斯已经和这群女孩子混得比较熟了，他义愤填膺的想到。
【嘿嘿……】荷尔米特露出了难看的笑容。
在地上蹲久了，他双腿有点发麻，想要活动活动筋骨，却不小心踩断了一根树枝，发出了咔嚓的声响。
察觉到有人在偷窥自己，女孩子们吓得花容失色，发出了惊慌失措的声音。一个胆子大的尼维尔族丫头拎着树枝，怒气冲冲就朝声源的方向杀了过来，誓要把流 氓碎尸万段。
【帮忙拖点时间，老师我先溜了！】荷尔米特把伊利斯往前一推，紧接着便弓着腰转身逃离了灌木丛。
【卧槽！】伊利斯一个趔趄摔了出去。
见小伪娘打着滚从矮树林里翻了出来，少女们齐齐愣住了。在流放者之村生活了一个月，本地人当然早就知道了访客的真实性别，可几秒钟后，姑娘们非但没有揍他，反而是摇头的摇头、坏笑的坏笑，好像在说：【什么嘛，原来是伊利斯啊……】
清泉中，有的女孩子无所畏惧，似乎根本不把他当成男人；个别姑娘更是暗送秋波，直接朝他投来了含情脉脉的目光；那位拎着树枝的尼维尔族少女，更是不由分说的拽起了伊利斯的手，想要把他拉进水潭里。
【大家这是想跟伊利斯一起打水仗呢。】一名霍利族少女笑呵呵的说道。发现面前男孩子的视线在四处游离，尽量不看自己的衬衣，她的脸庞渐渐红了起来。
【欸！这群野丫头……】虽然伊利斯清楚，这里发生的事情不会被欧菲莉亚知道，他还是出于对醋坛子老婆的畏惧，选择转身逃跑，从姑娘们的眼皮子底下溜掉了。
望着伊利斯逃窜的背影，少女们再度欢闹嬉笑了起来……
……
放逐者之村民风淳朴，族人热情好客，伊利斯仓皇逃回了学者宅。
【肯定是因为我长得可爱，她们才会那样……】伊利斯心有余悸的抚摸着胸口，后怕的想到。
来到石屋外，他看到了荷尔米特躺在椅子上晒太阳的身影。
【呦？看样子你没挨揍？我的助攻怎么样？】学者的笑容渐 渐变态了起来。
伊利斯露出了和善的微笑，要不是看在对方有真才实学的份上，他说不定已经拔刀砍死面前的男人了。
回到屋里，荷尔米特一屁股坐在石凳上，一边倒水一边开口道：
【说吧，这次来有什么事情？】
【大师，我已经明白了，自己要走的是一条什么样的路。】伊利斯正襟危坐，两只小手乖巧的放在膝盖上，轻声说道。
【嗯哼？】学者示意伪娘继续说下去。
【我和迪勒的理想，会破坏目前这种恬静的生活，让千千万万原本天真无邪的人学会自私和贪婪。】伊利斯一字一顿的说道。
【你脑子总算是转过弯了，我们可以继续探讨你的疑惑了。】学者一拍手，兴致勃勃的说道，像是已经等了这一天很久似的。
伊利斯悄悄的咽了口唾沫。
一个月以来，每当他向老师提出心中的迷茫，总会吃到闭门羹。通过昨晚的思考，今天他终于打开了局面，将自己的学业推进到了下一个阶段。
喝了口水后，荷尔米特开口补充道：
【你和迪勒的理想，不仅会给人带来精神层面的劣化，建立文明政权，更意味着要把战争、掠夺、剥削和贫富差距释放到这片土地上。对内，你们只会给自己的族人带来压迫；对外，只会给其他的部落带来战争，这就是你和迪勒梦想的反面。明白了这一点，你还有觉悟沿着现在的路继续走下去吗？】
【有没有觉悟先不说，我还有几个不明白的地方：现在，诸部落的业主，难道不是已经在剥削奴隶了吗？不同的人家，不是已经产生了贫富差距吗？这和建国未必有直接关系吧？】伊利斯露出疑惑不解的表情，好奇的质疑道。
【你描述的，只是一种尚未具有普遍性的行为，而你们的梦想，则会让它变成一个公开化的社会行为，让剥削和压迫成为维持政权运作的基本手段。我知道，任何时代都有贫富差距，即便是流放者之村也不例外。但建立属于贵族奴隶主的国家？那只会让这种差距被无限的拉大。】荷尔米特冷冷的说道。
伊利斯轻轻点了点小脑袋，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等你们建立起国家以后，底层人民就要开始流血流泪了。就拿我的老家举例子吧：在阿科西亚帝国，奴隶就从没停止过造反，虽然大多数都被镇压了，但仔细想想，一名领袖振臂高呼，扬言要争取自由，就会有无数的奴隶选择随他揭竿而起，这说明我的国家确实存在很大的问题。况且，我向你描述的这些，还仅仅是阿科西亚民族的内部矛盾，如果把那几十万名耶律尔奴隶也算进来，问题就变得更严重了。你连死个朋友都要迷茫，有胆量对反抗自己的千万族人举起屠刀吗？】学者神色凝重的说道。
伊利斯磨了磨犬齿，稍加思索了一阵子，而后双眸露出了坚定的目光，意味深长的开口道：
【如果把贱民比作软弱的羔羊，我觉得，国家的统治者不应该自视猛虎豺狼，把自己放在他们的对立面上，而是应该成为万民的牧羊人。】
【牧羊人？】荷尔米特露出了饶有兴趣的目光。
【对，压迫民众但不要过度压迫、让他们变得愚昧无知使其学会顺从、用鹰犬维持羔羊对自己的畏惧、奴隶更是要从小培养，让他们打心眼里觉得：为贵族、为国家效劳是一种福气，从而把反抗降低到最小。这就是我思考了一整晚后，得出的牧羊人和只会使用暴力的豺狼猛虎的区别。】伊利斯向学者娓娓道来。
【你真是个小恶魔啊，这可是历朝法王走过了无数的弯路，才总结出来的经验。】荷尔米特满意的点了点头。
得到了老师的认可，伊利斯双眸闪过了欣喜的神色，接着追问道：
【我第二个不明白的问题，是如今的部落之间已经发生过无数次的冲突了，大师为什么还说建国会把战争释放到这片土地上？举个简单的例子：两个村庄的族人，在一座矿井、一条溪流、一片树林里遇见了，就很有可能大打出手，互相厮杀来争夺自然资源。胜者会割下败者的首级，拿回去当成战利品炫耀，甚至可能把对方的头骨缩制成项链，戴在脖子上，这难道不是战争吗？】
【那只能算是乡村械斗吧？你们啊，太年轻太单纯了，根本就没见识过真正的战争是什么样子。】荷尔米特摆了摆手臂，不屑一顾的说道。
【真正的战争？】
【械斗的规模小，战争的规模大；械斗是突发性的偶然事件，战争是满足统治者政治需要的有预谋有组织的行为；械斗只是为了获得生存之必须，战争则是为了攫取更大的利益。】荷尔米特正色解释道，和他偷窥少女洗澡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伊利斯闭上了嘴巴，随即陷入深深的思考。
【一千多年以来，阿科西亚帝国已经走过了十多代王朝，内战外战多达上千次。因为信仰、政见、以及相貌的不同，人们会互相屠杀对方，除了蚂蚁之外，很少有生物会像文明人这样，如此乐于大规模屠杀同类。给你看个宝贝，这是我被放逐的时候，从腓尼斯的学馆里带出来的。】学者边说着，边拿出了一卷牛皮，递给伊利斯。
这部卷轴宽约一臂，长达5米，由多块牛皮拼接而成，上面从左到右绘制了八场阿科西亚人历史上的大型战役。
【这就是战争……】望着画面上略显褪色的旌旗、双乘战车、列桨战船、身着青铜肌肉甲的士兵、运输粮草的驼队、以及地上的残肢断臂，伊利斯喃喃自语道。
【这幅画，也仅仅是描绘了战场的角落而已，你真的有觉悟把这么可怕的东西释放出来吗？】荷尔米特严肃的质问道。
伊利斯沉默了，总算是理解了尸山血海的意思。过了好一会，他坚定的开口道：
【暴力，只是一种不可避免的手段，不是最终获得的结果。建国的目的不是让人们学会争斗厮杀，而是利用争斗使这片土地得到统一。】
荷尔米特抿了抿嘴，露出了欲言又止的表情。收起卷轴后，他坐回石凳上，一边连连点着头，一边称赞道：
【成为人们的牧羊人、暴力只是一种手段，你的悟性比我预期的要高很多嘛。】
伊利斯激动的握了握放在膝盖上的小手，样子十分乖巧。
【不过，就凭这些觉悟还是不够的，我再问一遍，现在你还觉得只有自己才能继承迪勒的梦想吗？】荷尔米特露出了犀利的目光，考验面前的门生道。
【经过了这一个月的生活，我已经不这么觉得了。毕竟，时间永远是向前流淌的，我只不过是其中一个微不足道的因素而已，而非决定性的力量。说到底，只要拥有足够的能力，任何人都有可能成为这个因素，进而引发巨大的变化。不过，虽然并不是必要的，但我想成为这个因素，继承迪勒的梦想，把临河部落建设成一个国家。】伊利斯深吸了一口气，随后认真的说道。
【说的好！这就是‘历史’啊！。】荷尔米特突然拍了一下大手，发出响亮的声音，把小伪娘吓了一跳。
【历史？】伊利斯好奇的重复着陌生的词语，心中满是浓浓的求知欲。
【就是经历的过去，你们现在所做的一切，将来都会成为后人眼中的历史。历史的结局都是注定的，对于你们来说，建国有其必然性，是无法阻挡的时代大潮。】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荷尔米特抖起了腿。
听着学者的解释，伊利斯感觉一股厚重的气息朝自己扑面而来，心中的兴奋也愈发浓烈。
【最后一个问题：告诉我，你现在怎么看待迪勒遇刺的那件事？】荷尔米特握紧了拳头，颔首提问道。
伊利斯咬紧了牙关，脑海中随之浮现出大舅哥轻浮滑稽的笑容，他悄悄的咽了口唾沫，将心中的迷茫斩断，答出了自己一个多月以来思考得出的结论：
【迪勒心怀觉悟，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从今往后，我们的‘历史’上将会有无数的人走上这条道路，为了时代的变革而死，迪勒只是开了个头，成为了当中的第一个而已。但是，他已经给我、给我们留下了一笔空前的财富，就是那十四条建立城邦国家的纲领、失败的经验教训、以及为千万族人牺牲的意志。】
石屋里寂静了很久，不知什么时候，伟大的学者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