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日期来到了6月下旬,从伊利斯离开临河部落开始计算,已经足足过去了两个月的时间。
一个初夏的傍晚,凉爽的微风拂过树林,从旅者暂住的草堂中,传来了女孩子惊讶的声音:
【欸?这么说,伊利斯在临河部落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咯?】
这位扎着麻花辫的少女是流放者之村为数不多的霍利人,姑娘们在水潭中嬉笑打闹的时候,曾经给伊利斯充当过翻译,并热情的邀请他一起来玩水。
【算不上吧,就是挣了点小钱而已……】结束了下午的地理课,伊利斯一边坐在石头上观察蚂蚁,一边对身旁的女孩儿说道。
【你好谦虚啊……】少女露出了花痴的目光,一个劲的想往伪娘身上靠。
【为什么这么说?你又不知道我到底撒没撒谎。】伊利斯好奇的问道。
【前几天,我偷听到村长一个人在那里嘀咕:那个小伪娘有的是钱,我得想个法子,多整他点学费……】姑娘掩着粉唇,笑呵呵的模仿起了荷尔米特。
【那个老混蛋!】伊利斯咬着银牙,在心里咒骂道。
望着身旁金发伪娘的盛世美颜,少女的心跳开始不受控制的加速,她红着小脸,轻轻挪了挪身子,似乎想要靠上对方的肩头。
最近一段时间,她可没少往这里跑,每次都是一副殷勤的模样,笑吟吟的给练习刀法的少年送上甘甜的泉水和自家的烤面包。
想到这里,伊利斯无奈的轻轻摇了摇头,完全摸透了女孩儿的小心思。
【我怎么走到哪撩到哪儿啊……】他在心中叹息道。
【那、那个,伊利斯现在有恋人吗?】纠结了小半天,少女鼓起勇气,扭头支支吾吾的问道。
【我在临河部落已经有老婆孩子了。】伊利斯面无表情的回答道。
女孩的目光动摇了一阵子,双眸仿佛闪着泪花,刚刚还炽热无比的心脏,也在一瞬间就凉透了。
【是这样啊,你已经结婚了啊……】
伊利斯朝反方向挪了挪身子,同少女拉开了一点距离。
【那个,伊利斯每天都会在这里发一会儿呆,是为什么啊?】姑娘调整好呼吸,急忙笨拙的转移话题道,掩饰尴尬的模样确实有些可爱。
【我在观察蚂蚁。】伊利斯淡淡的回答道。
少女疑惑的歪了下小脑袋,似乎没听懂对方的意思。
回想起巴克斯俊美冷漠的脸庞,伊利斯暗中握紧了小拳头,心灵的负荷,也在不知不觉间达到了极限……
……
苦思冥想了几天后,像是再也无法忍受似的,伊利斯匆忙得出了结论。他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再度来到学者宅,找上了荷尔米特:
【大师,我想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我的心理阴影就像蚂蚁一样,无论我去不去管它,它每天就在那里,要顺其自然的接受它,是这样吗?】
【扯几把蛋!我是说,作为临河部落屈指可数的豪门家督,那个人在你面前只是一只蚂蚁,直接踩死就完事了!哪来的什么顺其自然?一天到晚净给自己加戏……】荷尔米特嘴巴像抹了蜜一样,大声呵斥伪娘学徒道。
伊利斯愣住了,沉默了良久,他扑哧一声笑得花枝乱颤。
只是,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那张精致的脸庞都浸透了疲惫和懦弱。
【我可真牛逼,把伊利斯都给逗乐了……】荷尔米特叉着腰自夸道。
【确实很有老师的风格啊……】伊利斯无奈的苦笑了一声。
他很清楚,学者的话,确实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了。
通常来说,俘获了欧菲莉亚的芳心,作为雄性,汉谟克在伊利斯面前本应根本抬不起头才对,但得知了伪娘新郎要自己独立创业,对方就敢在婚礼上放肆的对他宣战,这是为什么?
【任何底气,都是实力赋予的。】大学者正色告诫弟子道。
【话虽这么说,但讲真的,即便我用一年的时间发迹,成为了临河部落最富裕的商人之一,却依然没有将巴克斯甩开太远。至少,如今那个人和我的差距,比当初我和汉谟克的差距可小多了,更是远没有人和蚂蚁那么大。】笑声渐息后,伊利斯叹气道。
最重要的是,两个人就像是彼此的分身一样,了解对方狡诈的手段和为人,若是在商场上用头脑厮杀,纵使己方财大气粗,他还真没有必胜的把握。
在小伪娘的潜意识中,仅仅是逃离巴克斯的掌控,就已经需要他拼尽全力了,彻底击败那个人?这是一件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也许,伊利斯唯一的长项,是他比旧主年轻三岁,说不定有机会可以熬死对方吧……
想到这里,伊利斯姣好的脸庞笼罩了一层阴霾,神色也再度凝重了起来。
【告诉我,究竟是因为什么缘故,你才非得击败巴克斯不可呢?】感受到学徒悲观的情绪,荷尔米特抬眼问道。
伊利斯本想回答:【只有击败了那个人,我才能真正克服恐惧,变得强大无比。】可这又与自己一开始的说法互相矛盾,最终,他只能纠结的搓起了小手,说不出一句话来。
【也许,我是想报复他吧……】过了小半天,小伪娘支支吾吾的开口道。
自己究竟有多恨巴克斯?自己究竟恨不恨巴克斯?其实伊利斯也不清楚。每每回想起那个人,从他的脑海中浮现的面孔,经常会从恶魔般的奴隶主变成儿时一直宠着他、护着他的小哥哥……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我们的关系变成了这样……】伊利斯扪心自问道,小小的胸腔再度被迷茫填的满满当当。
除此之外,产生这种情绪的因素,还有他对临河部落未来的深入思考:
上次同荷尔米特论政后,伊利斯回去捉摸了很长一段时间,心中的迷茫并没有因此完全打消,始终认为学者的建国思路多少还是有些理想化。
积累威望和美德?辅之以暴力手段?取得政权后再进行改革?他总觉得这一套流程中缺了点什么至关重要的助力……
瞥了一眼伊利斯,荷尔米特开口反驳道:
【通过你的描述,我觉得巴克斯是绝对无法容忍曾经的玩物一步步超越自己的,他会奋起直追,总有一天要借故发难。这一点,你应该也很清楚吧?】
【所以说,我其实是在为这一天提前做准备,甚至要先下手为强吗……】伊利斯自言自语道。
【我是指,不管你有多害怕巴克斯,总有一天都得面对他!那就干脆把那个人当成蚂蚁,直接将对方碾成齑粉吧!】荷尔米特提高了音量,恨铁不成钢的大呼道。
【可巴克斯真的不是蚂蚁……】
【我让你把他当成蚂蚁!是当成!小妹妹欸!】学者用力拍着巴掌,神情有些崩溃。
【什么小妹妹嘛……】伪娘嘟着樱桃小口,不满的低声抗议道,精致的脸庞却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论政的时候,他从不缺乏灵感,如今面对心魔也是这样,虽然嘴上那么说,心里却已经有所察觉:也许,自己只是在下意识的逃避旧主吧……
伊利斯向来是个善于自我反思和承认错误的人,弯儿转的很快,沉默了一阵子后,他苦笑着开口道:
【我有点懂了,大师的意思,是让我这么告诉自己吗?】
荷尔米特轻轻点了点头。
【哎,可是,看扁那个曾经侵犯过我的人,这谈何容易啊……】伊利斯叹息道。
【但这是转移注意的唯一途径,不然的话,你就只能心怀恐惧的迎战旧主。】学者冷冷的说道。
伊利斯不甘心的咬住了樱唇。
【这样吧,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你知道我是怎么被放逐的吗?】荷尔米特用力喘了一口气,问弟子道。
伊利斯用力摇了摇头。
【几十年前,我从贫民窟买下了一堆穷人的尸体,用小刀剖开他们的肚子,取走了里面的器官泡在酒里。没过多久,我就被学界的对手告发,说我损害死者的遗体……】荷尔米特回忆道。
【大师为什么要这么做?】伊利斯好奇的问道。
【我只是想看看,不同性别、不同年龄、不同职业的人,肚子里的心肝肺有什么不一样而已,看给那群学究吓得……】荷尔米特理所当然的说道,渐渐的,他露出了不屑的目光。
【哈哈哈,如果是我的话,大概也会害怕老师吧……】伊利斯掩着粉唇,露出了无奈的笑容。
【呵呵,你以为我就不怕吗?但正是有心中的那些声音,一遍遍重复着:‘这是为了学术研究,众神是不会怪罪下来的’,我才能下的去刀。】荷尔米特的双眸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
【众神啊……】伊利斯吞了下口水,露出了意味深长的表情,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这就是心理暗示的一种,我克服了辱尸的恐惧,你则要藐视对手,才能有机会战胜昔日的旧主。好好想想吧,你拥有建立国家的雄心壮志,巴克斯算什么小角色,也敢阻挡这份大业,拦在半路上?】荷尔米特拍着小伪娘的肩膀,颔首说道。
【可是……】伊利斯的指甲开始一点一点的嵌进肉里,不知不觉间,他晶莹剔透的大眼睛已经泛起了泪花。
就算他拥有崇高的理想,打算继承迪勒的衣钵,却依然无法直面并藐视曾经侵犯过自己的人。对于任何一位受害者来说,这大概都是一件难如登天的事情。
说到神明,伊利斯联想起了和迪维娅相处的日子,那位和自己拥有类似境遇的姑娘,曾经给过他无数的启示:
【但是我们要去战胜它,我要去战胜它,因为如果连被侵犯的阴影都能走出来,这个世上就再也没有东西能够击倒我了,这是上天和神明赐予我的成为人上人的历练和磨难。】小女孩的闺房里,伊利斯双眸闪烁着不甘熄灭的火焰,他樱唇微启,对迪维娅说道。
现在回想起那一幕,他抹着眼角,脸庞火辣辣的,感觉自己确实是有些大言不惭。
巴克斯对伊利斯的侵犯也好、科尔克对迪维娅的虐待也罢,这绝非上天赐予的试炼。
凡人,根本无法战胜这么庞大的阴影。
【呵呵,大概只有神,才能战胜恐惧本身吧……】不知什么时候,伊利斯悄悄的咬破了嘴唇,品尝到了一股淡淡的腥味。把那口血咽了下去以后,他迷茫的苦笑道。
荷尔米特神色一亮,双眸随之闪过了激动的光芒。像是受了什么启发似的,他用力猛敲桌面,扯着嗓子怒喝道:
【那,你就去成为神吧。】
时间仿佛在这个瞬间凝固了,伊利斯水蓝色的眼睛开始越睁越大,心脏也猛的一颤,就像停止了跳动一般。
他听见了改变自己一生的话语。
下一刻,伊利斯脸上的阴霾就被狂风暴雪一扫而空,耀眼的日光照亮了他心房的每一个角落,最终,禁锢灵魂的那具枷锁显露了出来。
【神……】伊利斯呆呆的重复道。
【也许,确实是这样,无论怎么藐视对手,凡人都不可能忘却所受的霸凌、无法走出被侵犯的阴影、难以将部落变成贵族的国家,但神明可以!】荷尔米特握紧了放在膝盖上的拳头,凝视着伪娘的双眸说道。
【大师,你在和我开玩笑吗?凡人也能成为神明?这真的有可能吗?】伊利斯抑制着微微颤抖的声音,不禁怀疑道。
【脱胎换骨的重点,不在于当事者究竟是不是真神,而在于你自己、还有临河部落的村民把不把伊利斯当成神。】学者一字一顿的说道。
【可是……】
【在阿科西亚帝国,法王就是拥有肉体凡胎,行走于人间的在世神。至少,百万民众是这样相信的。】荷尔米特身体前倾,低沉着嗓音暗示道。
不经意间,伊利斯悄悄吞了下口水。
听着学者的话,魅惑的怂恿声,从他内心深处幽幽的传来:
【也许,这样真的行得通,如果想要克服对巴克斯的恐惧,这大概是唯一的方法了……】
【难道你怕了吗?我不信一个连全民族的图腾都不放在眼里、为了活命敢生吞活剥圣鹰的人,没有自己当神的胆量!咱可是亲眼看见那只鸟的尸体了。】荷尔米特往后一仰,冷冷的讽刺道。
回想起濒临死亡的那一段时间、脑海中浮现出少女的幻觉、嘴巴里再度传来浓烈的血腥味,伊利斯的目光渐渐呆滞了下来。
伪娘的心底是一处幽谷,从中再度飘来了阴森的声音:
【是啊,既然将巴克斯当成蚂蚁藐视不管用的话,那我就干脆反过来思考,把自己高看成神吧。反正我已经喝下了图腾的心血,而建立国家又需要民众的信仰,那我将来就是要成为神明的人!】
下一秒,伊利斯猛的抬起了小脑袋,他咬着银牙,姣好的脸上露出了一抹似笑非笑的诡异神情,他的心脏在砰砰狂跳,双眸也在不知什么时候染上了贪婪的光芒。
民众的信仰,这就是那一套建国流程中缺乏的关键助力。
明白了这一点,学者的理论让他痴迷其中,完全无法自拔。
深度的自我催眠,这正是伊利斯最擅长的事情,就像他当初自认为是在替薇尔薇承受伤害,从而不敢反抗奴隶的霸凌那样……
【原来如此啊,我全都明白了。】
在这一刻,就像死结找到了至关重要的那根线条一样,经过了长达两个月的寻觅与思考,伊利斯终于彻底想通了:
他曾经被人霸凌、侮辱、侵犯,对于凡人来说,这是无法走出的心理阴影?
那他自己直接成为神不就好了嘛。
他如果想要在这片土地上建立国家,就需要积累足够的威望美德、克服空前的阻力,这对于凡人来说是一项艰巨的任务?
那让族人把他当成神不就好了嘛。
伊利斯不信奉旧神,只会在有求之时祈祷……
在荒野上苦修,他曾经徘徊于死亡的边缘……
如果真的饥渴到了极致,他敢于弑杀图腾……
想到这里,伊利斯沉住一口气,听见了内心深处传来的神谕:
我将雄鹰生吞活剥,已经拥有了神明的心脏。
下一秒,他睁大了眼睛,蓝绿色的双眸中仿佛燃起了一团光芒,宛若海面上的火焰,心中的软弱与迷茫随之被一扫而空。
禁锢伊利斯的第三道枷锁,在这一刻被彻底打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