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元前2472年7月中旬的某个夏夜,伊利斯一族正在享用晚餐。
豪宅里气氛火热,人声鼎沸。
卫兵们身材笔挺,在火光闪烁的过道和走廊中轮流佩刀站岗;奴隶少女忙里忙外,端着盘子的倩影穿梭在伙房及庭院间……
今天,家里并没有贵客造访,这仅仅是一顿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晚饭了,之所以规模搞得如此浩大,全因为主人手底下的奴仆实在是太多了,要喂饱这么多张嘴,可绝不是一份轻松的工作……
奴仆们七七八八的在院子里席地而坐,聚成了黑压压的一小片,众人风卷残云般的将麦片粥和面包一扫而空。
富丽堂皇的客厅里,伊利斯夫妻在共进晚餐,伪娘奴隶主露出了宠溺的目光,来回轻抚妻子怀胎七月的小腹。
【你别摸我,那么多人都在看着呢……】欧菲莉亚红着小脸,支支吾吾的嘟囔道。
自从晋升为豪门贵妇以后,这位咋咋呼呼的前大小姐貌似在一夜之间拘谨了不少,当然,这更有可能是因为她在替肚子里的宝宝考虑,不敢像过去那样放肆的缘故。
另一边,伊利斯听从了欧菲莉亚的恳求,小手离开了对方的肚子,转而捋起了那头巧克力色的披肩卷发,最终换来了妻子想咬人的表情……
……
客厅的楼梯上,拜尔俯视着甜蜜互动的小两口,冷峻的脸庞露出了意味深长的表情。
最近一段时间,每当他闭上双眼,思绪就会回到那个瓢泼的雨夜:
需要自己守护的奴隶少女迪维尔单手抱臂,身上沾满了泥泞和水珠,背后的刀伤触目惊心,淋漓的鲜血流了一地,朝这边跌跌撞撞的跑了过来……
继而望向楼下的伪娘奴隶主,拜尔的双手若有若无的抽搐了一下:
伊利斯面带甜美的微笑,正在亲手喂食欧菲莉亚。求学归来后,他水蓝色的双眸虽然晶莹依旧,其中却仿佛燃起了一团野心的火焰,那是下定决心走上荆棘之路的人的眼神……
追忆更久远的过去,拜尔的拳头终于紧紧的握成了一团:
五年前,【初到】巴克斯家的拜尔孤零零的站在江岸边,面前的两座小土堆分别埋葬着他的旧主和一位爱捉弄人的金发少女……
【安忒诺,到头来,我还是干不好保镖的工作……】这位新上任的卫兵团长低声自言自语道。
想到这里,拜尔默默的转身离开了楼梯。
【队长大人?你要去哪儿?】小平头奥托斯悄声询问道。他曾经是伊利斯在创业初期买下的奴隶,为人忠诚,知恩图报,战斗技巧更是有两下子。在经历了商战的考验和家主入狱的危机后,昔日的奴隶少年得到了认可,现在已经被提拔到了私兵团副官的位置上。
【回房休息一会儿,这里就交给你了。】拜尔淡淡的说道,紧接着便消失在了走廊的拐角……
……
伊利斯的豪宅面积广大,拜尔在里面绕了小半天,才终于回到了房间。
作为奴隶主卫兵团的教员兼长官,他拥有一座自己的独立卧室,里面家具种类繁多,甚至还摆上了木雕装饰品,比绝大多数族人的土坯房还要五脏俱全。
在长达36年的生涯中,拜尔曾经住过贫民窟的茅草屋、野外的兽巢、木制的笼子、奴隶的集体寝室、阴暗潮湿的山洞、以及见方的独立小卧室,如今的伊利斯家可以算得上是他住过的最好的一间宅子了。
躺在舒适的单人床上,拜尔面无表情的凝视着天花板,思绪一下子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保镖大叔诞生在某个无名部落的贫民窟里,6、7岁的时候,双亲就被凌冽的严冬夺走了性命。他鲁莽的想要出去找些吃的,却在荒野上因为饥饿而失去了意识,濒临死亡的边缘。
就在这个时候,一头没有生育能力的雌狮母性大发,顺路叼走了瘦弱的小拜尔,在草原上抚养多年,并教了他掠食和厮杀的技巧。
从那时起,这片土地上便流行起了一个怪诞的传说:
在伊勒尔河畔,生活着用两足直立行走的【狮孩儿】,据闻他和母狮一同狩猎,过着茹毛饮血的生活。
6年的时间一晃而过,衰老的雌狮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路过的商队把拜尔从空荡荡的巢穴里捡了回来,并带到了临河部落的奴隶市场。
木制的小笼子里,12岁的拜尔蓬头垢面,露出了狂兽般的目光,用打磨锋利的犬齿撕咬任何胆敢靠近自己的人。
正午的阳光十分耀眼,一名14、5岁的灰发少年逆着明晃晃的太阳,来到了野孩子的面前,他豪迈的放声大笑道:
【哈哈哈哈!还敢咬人?好有个性的臭小鬼!】
逆光形成的阴影,笼罩了灰发少年奴隶主的脸庞。
看不见对方的面容,拜尔有些警惕,发出了野兽般的低吼。
【咱叫克雷斯,好好记住了。你就叫‘拜尔’吧,以后就是我的奴隶了。】自称克雷斯的少年奴隶主也不怕染上狂犬病,伸出温暖的大手揉搓着野孩子的脑袋。
如果换做平常,拜尔肯定会从对方的小臂上撕咬下一块肉来,今天他却没有这么做。
克雷斯爽朗的笑声仿佛拥有某种神奇的魔力,让奴隶少年内心深处嗜血躁动的野兽平静了下来……
就这样,拜尔被新的主人带回了家……
……
前不久,克雷斯从父辈手中继承了某个小小的矿洞,成为了新兴奴隶主。他的宅子破败荒芜,甚至不比一般的自由民家族强出多少,财产更是少得可怜,总共只有三个成年奴隶和一对小奴隶。
如今,这里又新填了一个野孩子……
初来乍到的第一天,拜尔就被丢进了浴室,洗净了满身的血污和泥渍,剪短了蓬乱打结的长发,换上了一套干净的亚麻衣裙。
打理完个人卫生后,幼兽变成了英俊健美的男孩儿……
狭小的院子里,拜尔被新主人领到了二位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少女的面前。那两个人拥有相似的金发碧眼,姣好的容貌在盛产金童玉女的古霍利族当中也算得上佼佼者,真是一对堪称天作之合的青梅竹马。
【作为这个家里的小奴隶,你们三个以后得好好相处。安忒诺、斯缇娅你们俩不许欺负拜尔,拜尔你也不许咬人,都听见了没有?】克雷斯微微弓着腰,像个贴心的大哥哥似的,告诫几个弟弟妹妹道,身上完全没有一丝奴隶主的派头。
【你叫拜尔?以后就归我罩着了!】被称作安忒诺的美少年大大咧咧的拍着拜尔的肩膀,对他兴奋的露齿一笑。
【我叫斯缇娅……】少女的微笑很能激起人的保护欲,她拥有一头漂亮的披肩金发,蓝绿色的大眼睛扑闪着长长的睫毛,双瞳像极了热带地区被阳光直接透底的浅海。
头一回看到这么漂亮的同龄女孩子,拜尔脸庞有些发热,肢体的微动作更是变得拘谨了起来。
斯缇娅的笑容实在是太过甜美了,就像尼古丁一样,让他很轻易的就沉醉了进去。
就在这个时候,拜尔的身上突然传来了一股瘙痒感,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爬一样,他左抓右抓,终于从衣服里掏出了一只胖乎乎的蟑螂。
拜尔把虫子往地上用力一甩,紧接着就把它踩成了肉酱。
【斯缇娅你又调皮了……】深知新人的衣服是奴隶少女准备的,克雷斯挠着头无奈的苦笑道。
【哈哈哈哈……】刚刚还柔弱无比的斯缇娅憋红了脸,突然爆发出了阵阵笑声,险些把自己搞岔气,直到被安忒诺拍了一巴掌后脑,她才终于老实了下来。
自6岁起便被母狮抚养长大,拜尔缺乏常识,不明白少女恶作剧的行为到底有什么意义,但看着大家阳光下的笑脸,他的心脏突然猛的颤抖了一下……
这大概是他最怀念的一段时光了吧……
……
和绝大多数由野兽抚养长大的孩子不同,拜尔被母狮叼走的时候已经懂得了说话,并没有错过学习语言的最佳时期,回归人类社会本该没有太大的难度,可他身上生人勿近的浓郁气息却吓退了几乎所有人。一段时间过去了,少年依旧形单影只,得不到村民的接纳。
这天午后,附近的熊孩子们集合了起来,在街道土路上朝拜尔扔着石头,嘴里嬉笑嘲讽道:
【呕,他是吃生肉长大的,好恶心……】
【打死这个怪胎!】
【上次我去找这小子要吃的,他竟然敢不理我!】
不经意间,少年拜尔悄悄的握紧了拳头,心怀十足的把握,自己的勾拳可以打碎面前顽童的全部牙齿,让对方收获血的教训。但那样的话,克雷斯就不得不上门赔礼道歉,他讨厌这样的麻烦事……
就在小狮子纠结着要不要出手的时候,某个熊孩子突然挨了一记闷棍,发出了杀猪般的嚎叫。
顽童的背后,斯缇娅小手拎着木棒,绝美的容颜气得柳眉倒竖,破口大骂道:
【你们这么多人一起欺负拜尔,算什么东西?!】
附近的熊孩子们叽哇乱叫了起来,给自己状着胆:
【区区一个斯缇娅,有什么牛逼的?!】
【上啊,一起教教她怎么做人!】
女孩子通常比男孩子先发育,12岁的斯缇娅就高出了这群顽童几乎半个头来,可即便如此,却依然不可能同时和这么多对手较量,她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小步。
正当熊孩子们开始从各个方向逼近奴隶少女的时候,从不远处的街角,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扭过头去,他们在这个瞬间被吓歪了脸,嘴里惊恐的嚷嚷道:
【卧槽!安忒诺也来了,快跑啊!】
【呜呜呜呜,会被打死的……】
慑于安忒诺【孩子王】的威名,围堵拜尔和斯缇娅的顽童们吓得抱头鼠窜,他们抹着鼻涕和眼泪,四散逃离了这条乡间土路。
【哈哈哈哈,怕了吧?】斯缇娅的心里有一股迷之自信,拎着木棍就追了上去。看着顽童们越跑越远,她停下了脚步,叉着柳腰,在大街上发出了膨胀的笑声。
【呸呸呸!斯缇娅男人婆!将来嫁不出去!】一个拖在最后面的熊孩子咒骂道,企图为自己找回点脸面……
另一边,安忒诺冲到了拜尔的面前,他回过头来,对小狮子伸出了右手,露齿一笑道:
【怎么样?你没事吧?】
望着少年纯粹干净的笑容和少女拎着棒槌的倩影,拜尔心里泛起了异样的波澜。在他眼中,阳光下的这对青梅竹马实在是太过耀眼了。
抿了抿嘴唇后,小狮子面无表情的开口道:
【谢谢……】
这是拜尔第一次跟两人说话的记忆……
……
紧接着,一张画面突然闪过了中年拜尔的脑海,硬生生的打断了他幸福的追忆:
湛蓝的晴空下,青葱的草地染上了淋漓的殷红;洁白的雏菊随风摇摆,血滴从花瓣上轻轻滑落;原野上,横七竖八的躺着一大片支离破碎的死人。
一名金发碧眼的男青年躺在尸山的中央,已经被利剑贯穿了胸膛。他还有一口气没咽下去,嘴巴正咕噜咕噜的往外吐着血泡。
另外一名精壮的金发男子已经杀成了血人,他眼含热泪,跪倒在前者的身旁。
两人正是已经成年的安忒诺和拜尔。
万籁俱寂之时,拜尔张开了嘴,对垂死的挚友说了什么。
安忒诺露出了感激的目光,微弱的点了点头,紧接着便猝然长逝。
拜尔握着发小沾满鲜血的手,用力咬破了自己的嘴唇……
……
回到现实,中年拜尔望着昏暗的天花板,发出了一声沉重的叹息,对自己这些年来的目标再度产生了深深的质疑,在心里想到:
【果然,我谁也保护不了,只适合干杀人的工作……】
楼下的客厅传来了伊利斯和欧菲莉亚的欢笑声,拜尔闭上了深蓝色的双眼,疲惫的自言自语道:
【我的职责差不多已经结束了,也许,现在这种安逸的生活,也挺好的……】
夏夜的微风渐渐停息了下来,宁静的气氛笼罩了临河部落。
拜尔起身来到窗边,凝望起了外面的街景,他深蓝色的双眸中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神情。
就在这个时候,就像凭空出现似的,从独立卧室的大团阴影里,突然传来了一阵饶有兴趣的男声:
【鬼狮子大人也会唉声叹气,真是稀奇啊。】
拜尔冷眼侧视着自己房间里的不速之客。
伊利斯的豪宅被高墙环绕,又设有私人卫兵昼夜巡逻站岗,就像千里之外的依特拉家那样,是一座全副武装的要塞,而这位闯入者竟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潜伏进来,足以证实他的身手确实远超常人。
【蝎子,你来这里做什么?】拜尔慵懒的开口道,也不着急拔刀砍面前的男子。
毕竟,两个人曾经在土匪营共事了很多年,算得上老熟人。
况且,拜尔很清楚:蝎子虽然是善于潜伏渗透的刺客,正面厮杀却绝非自己的对手。现在对方敢于从阴影中现身,就说明他不是来要人命的。
绰号【蝎子】的中年男子慢条斯理的来到卧室的木板门口,向外东张西望了一会儿,紧接着便一屁股坐在了石凳上,他阴阳怪气的开口道:
【好热闹啊,你们这是在吃饭吗?】
【够了,你到底想说什么?】站在窗台前凝望夜景,拜尔阴冷的质问道。
【狮子,你是不是过了太久的安定生活,都忘记血的味道了?竟然还给人当保镖?陪那种不男不女的奴隶主玩过家家?】蝎子随手抓起了桌子上的一颗野果,边大口大口的吃着,边意味深长的连声问道,简直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
在伊勒尔河中下游流域,【鬼狮子】是一个让无数人闻风丧胆的绰号。传说这位悍匪拥有金发金须低马尾、海沟般幽邃的深蓝色眼眸、宛如大型猫科动物的瞳孔、以及虽然算不上多高但非常精壮的身材。他一手提刀、一手拎着敌兵头颅、浑身上下浸透了鲜血的身影仿佛来自最可怕的梦魇……
【然后呢?】面对身后老同事的讽刺,拜尔只是头也不回的应付道。
【曾经的狮子已经被人拔掉了爪牙,如今的你只是一条家猫而已。】蝎子狠厉的嘲笑道。
【所以?】拜尔面无表情的反问道。
【我说真的,给人当保镖的工作一点也不适合你啊……】见对方一副软硬不吃的模样,蝎子终于无奈的摇起了头,他若有所思的感慨道。
在这个瞬间,拜尔的心脏猛的揪了一下。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大片的乌云遮住了月光,独立卧房里漆黑一片,拜尔慵懒病态的脸庞笼罩在影子里,很难看出他究竟有没有因为老熟人的话产生动摇。
望向昔日的悍匪,蝎子从石凳上站起身来,正色邀请道:
【珂吉尔大人需要你的辅佐,回到迁徙部落、回到她的身边去吧。】
夏夜的微风忽然阴冷了起来,随着气流的吹拂,树叶开始来回摆动,发出了飒飒的摩擦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