悍匪丢下武器的那一刻,伪娘碧蓝的双眸微微湿润,从中隐约闪过了预料之内的神色。
他手中凌厉的弯刀,卷起了一阵飕飕的冷风,让身旁炭盆里的火苗飘忽不定,好像少女的粉唇轻轻吹灭了晚灯。
生死刹那之际,突如其来的黑暗,就这样吞没了孤独的两人……
十几秒钟过去了,随着星星之火重新燃起光焰,空旷寂静的洞穴再度明亮了起来。
破败的擂台上,只见伊利斯的动作戛然定格。他将弯刀悬在了拜尔的脖颈前方,锋刃与那截吞咽口水的咽喉正若即若离。
从鬼狮子漆黑的世界里,传来了小伪娘娇滴滴的声音:
【我就知道:你不会对人家动手,拜尔不能杀伊利斯。】
敢于劝退卫兵和幕僚,他绝不是没有底气的。
另一边,胆怯的睁开双眼,土匪大叔看到了这样的脸庞:
虽然眉宇间的怒色尚未消退,伊利斯却露出了狡黠的笑容。他的眼角有过微微的颤抖,白皙的面颊也挂着几滴晶莹的汗珠,像是在忍耐肋骨断裂处钻心的疼痛。
放弃抵抗后,旧主没有杀他,至少现在还没有。
【我等这天已经太久了……】用朽木般低沉的声音,拜尔幽幽的开口诉说道。
【想死我可以帮你,已经做好觉悟了吗?】用刀尖挑了挑大叔的下巴,伊利斯轻浮的笑道。
【我一直在准备。】悍匪无比疲惫的回答道。
【哼,有胆量。不过,在砍掉你的脑袋之前,先回答我几个问题吧。】明明敌人就在面前,小伪娘却突然收刀入鞘,摆出了一副不设防的姿态。他笑吟吟的称赞道,神色也愈发饶有兴趣了起来。
锋刃离开咽喉的瞬间,拜尔颓废的脸庞呈现出了垂死的苍白。让人很难想象:面前胡子拉碴的36岁大叔,也曾是一位懵懂青涩的俊美少年。
仰视那双深蓝色的眼眸,伊利斯在深吸了一口气后质问道:
【你为什么要悄悄离开我?为什么奴隶们都说你救过巴克斯一命?为什么你从来不敢和我对视?】
拜尔的嘴巴微微张合,脸上露出了欲言又止的神情。沉思了很长一段时间,大叔最终将尘封的过去娓娓道来……
……
地下斗技场外的一条隧道里,下人们正担忧的等待着家主的消息。像是莱斯妮娅就躲在石壁的后方,急切的想要听清楚洞窟内部的声音。
没过多久,前来搜刮战利品的尤努斯来到了匪营深处。发现坐立不安的众人,这位投机的赌徒好奇的问道:
【怎么回事?你们的主人呢?】
【尤努斯大人?我家大人他……】面对奴隶主,埃阿斯支支吾吾的开口道。
【我家主人在里面决斗……也许是叙旧?或者谈判?我也说不清楚……】克洛菲露出了迷茫的神情,在一旁替尴尬的同伴解释道。
【要我说:他应该是打算和过去的自己告别……】联想到擂台上的主仆俩都来自巴克斯家的传闻,蒙图克意味深长的眨了眨眼睛。
被幕僚们的说辞搞得云里雾里,尤努斯在洞口挠了大半天的头,最终用无可奈何的声音感慨道:
【真不愧是伊利斯大人,总能给我搞出点新花样……】
话说回来,蒙图克的猜测其实并不准确。追寻往昔的人并非只有伪娘奴隶主,拜尔同样在正视自己心底最柔软的一面……
拥挤的隧道不知安静了多长时间,莱斯妮娅紧张的声音突然打破了沉默:
【欸?刚才里面还有声音,现在怎么安静下来了?】
【大人该不会出事了吧?】一名卫兵火急火燎的叫喊道。
他和奴隶少女冒冒失失的朝竞技场探出头去,洞窟深处紧接着传来了伊利斯冰冷的呵斥声:
【谁允许你们进来的?】
【噫!】在这个瞬间,莱斯妮娅发出了受惊的娇喘。卫兵更是直接一屁股跌坐在地,整个人被家督吓得魂不守舍。
【嘿嘿,叫你去偷看,吓尿裤子了没有?】俯视小矮子惊魂未定的模样,蒙图克幸灾乐祸的嘲笑对方道,换来了奴隶少女气呼呼的嗔视。
听见家主的声音,幕僚们纷纷长舒了一口气。至于洞窟深处发生的事情,还有伪娘统帅真正的意图,他们完全不好奇,也根本就不敢好奇……
……
斗技场某个干净的角落,小伪娘和土匪大叔席地而坐。两人像是久别重逢的故友,拼凑着各自持有的那一半记忆。
被母狮抚养长大的野孩子、白手起家的少年奴隶主、捡回一条性命的小巴克斯、还有那对堪称金童玉女的青梅竹马。鬼狮子口中的一个个人物遥远而陌生,他们在耀眼的阳光下渐行渐远,只给伊利斯留下了无法企及的模糊背影……
面对如此庞大的信息量,在非常短暂的沉默过后,伪娘统帅竟然很轻易的就接受了。要是换做从前那只被囚禁在温室里的金丝雀,终于揭开了自己幻想已久的身世之谜,他肯定先会倍感震惊,而后被这个故事的平凡和哀伤压抑得喘不过气。
自从逃出巴克斯家的围墙以来,当初那个懦弱的伊利斯先后经历了商业竞争、挚友遇害、起兵剿匪、报仇雪恨等一系列普通人毕生都不会经历的风云变幻。他既目送过迪勒、佩特萝、荷莉斯、迪维尔等人前往祖先的怀抱,也亲眼见证了汉谟克一家的衰败、少女匪首珂吉尔的毁灭。
不知不觉间,昔日的小伪娘已然不再敏感多愁。他胸腔当中的那颗心脏,在更加刚毅强大的同时,也变的冷漠麻木了起来。
个人的命运在历史的洪流中不断沉浮,伊利斯好像失去了某些非常宝贵的东西,内心也逐渐被锻炼成了无坚不摧的钢铁……
听着土匪大叔关于【安忒诺】的描述,小伪娘怅然若失的自言自语道:
【原来,爸爸确实已经死了啊……】
为奴的那些年,伊利斯心底某处始终期待着:在外漂泊的父亲,总有一天会从巴克斯的手中救走自己。这样的情景,曾化作无数个长夜里的梦境,让他的枕边沾满了湿润的泪痕。
此刻,面对无聊的真相,伪娘统帅的心中只剩下了空虚和释然。
【你刚才说:她长得像我,还特别爱笑。这些都是真的吗?】抱紧白嫩的小腿,伊利斯既紧张又好奇的问道。
直到现在,对于拜尔口中那个少女时代喜欢捉弄人,婚后经常带着孩子们在河滩边踩水玩的姑娘,小伪娘依然没有任何的实感。对方就像是一道虚幻的倩影,让他深深的着魔和向往。
【跟欧菲莉亚夫人一样,她笑起来没心没肺的。】疲惫的身躯微微后仰,拜尔神情落寞的回忆小恶魔斯提娅道。
【不对吧,虽然当时年纪还小,但我印象中的妈妈是憔悴、柔弱、孤独的,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倒下。而且,你刚才说谁老婆笑起来没心没肺的?】伊利斯歪着小脑袋质疑道。
在他仅存的一段记忆当中,母亲病态的脸庞苍白无比,和拜尔描述的元气少女完全不像是同一个人。
与伊利斯对视的这一刻,拜尔深蓝色的双眸开始变得更加黯淡,那张原本就瘦削的脸庞好像瞬间又衰老了几岁。
接连失去了丈夫与好友,曾经无忧无虑的少女在孤独中日渐衰弱,不久之后便悄然离世。对于半生漂泊的大叔来说,伪娘统帅的话可谓杀人诛心。
【不过嘛,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怪不得欧菲莉亚笑起来的时候,我会莫名的感觉很怀念……】扑闪着楚楚动人的长睫毛,伊利斯苦涩而又动容的感叹道。
【听了我的这些故事,大人好像并不是很震惊。】拜尔若有所思的开口道。他精壮的肌肉线条在火光的照耀下,仿佛刻满了岁月沧桑的质感。
【我也算是早就有预感了。你刚来巴克斯家的时候,有人说你救过主人的性命。而我在那里生活了那么多年,却从没听说过类似的事情。这都是些很直白的线索,只要稍加思考一下,就能找到它们之间的联系。】伊利斯嫩滑的脸庞波澜不惊,只是他那双碧蓝色的眼眸,好像有过若有若无的闪烁。
【是这样啊……】土匪大叔自言自语道。
拍着屁股上的沙子站起身来,小伪娘幽幽的继续开口道:
【你知道吗?我很讨厌自己的名字。】
【为什么?】
【为什么?这可是巴克斯起的。而且,‘伊利斯’算什么嘛?一听就是个小姑娘的名字,好多人都会错叫成‘伊莉丝’。】居高临下的俯视拜尔,伪娘统帅目光轻浮的调笑道。
【伊利斯】,在古霍利语当中,这个词语代表着【从石缝间绽开的野花】。
可惜,伊利斯不想做无名的野花。
他想要成为天上光彩夺目的太阳。
在这个瞬间,拜尔在沉思中逐渐低下了头。
【斯提娅和安忒诺给我起的真名,你不会不知道吧?】使劲咬着银牙,伊利斯的玉手悄悄握成了粉拳。
拜尔的脑海中,再度闪过了那个已经无数次从他心底浮现的名字。过了小半天,他做好觉悟,拖动坐在地上的身体,转而跪向伪娘统帅的裙角,并最终呼之欲出的回答道:
【伊利斯,你的真名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