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裂的双唇无声闭合,拜尔对伊利斯低语了一个微妙的单词。
在这个瞬间,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屏住呼吸的伪娘统帅,整个人寿命耗尽似的长出了一口气,连那双微微闪烁的双眸,也随之渐渐黯淡了下来。
多年的夙愿得以了结,十几秒钟的沉默过后,他苦笑着开口自嘲道:
【哈哈哈,真俗啊,不愧是奴隶起的名字,没有一点素养和内涵,还不如现在的伊利斯呢,亏我白白幻想了那么久。】
【大人,您这就已经开始瞧不起自己的父母了吗?】仰望神情高傲的旧主,鬼狮子面色冷漠的质疑道。
【不过嘛,这个名字虽然有点烂大街,但还是能感觉到期待和爱意的。】小伪娘淡淡的笑了笑,从那双碧蓝的眼眸中,隐约露出了释怀的神色。
【那大人还要把名字改回去吗?】拜尔面无表情的问道。
【为什么?】伊利斯歪着小脑袋反问道。
【大人问了这么多,就是为了打听自己的原名?】想起那对故去的青梅竹马,悍匪遗憾的低下了头颅。
【呵呵,不然你以为?父母给的名字也好,主人起的名字也罢,对于现在的我来说,那些都已经无所谓了。】伊利斯阴阳怪气的笑道。但他并非在自暴自弃,那张精致的面容正洋溢着陶醉的神情,野心勃勃的样子看起来多少有些狰狞扭曲。
跪在冰冷的地面上,拜尔若有所思的抿了抿嘴巴。
【名字,只不过是一个无聊的代号而已。将来,想要被后人如何称呼,这可以由我自己决定。】高傲的昂着面颊,伪娘统帅脸上的笑容一扫而空。他的目光带着盎然的神性,让颓废的中年大叔倍感陌生,并心生了一种自己无比渺小的错觉。
【想要被后人如何称呼……】听着旧主狂放的宣言,拜尔意味深长的自言自语道。
【我已经想好了一个新名字,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取代那个人起的‘伊利斯’。】白瓷般的肌肤微微反射着火光,金发洋娃娃调皮的对大叔莞尔一笑。
在这一刻,不知受了什么力量的驱使,拜尔突然抬头仰望伊利斯精致的脸蛋。重返临河部落的多年来,他还是第一次正视那副楚楚动人的笑容。
大叔本以为自己再也没有机会,将那个深藏心底的名字说出口,或者像这样凝望斯提娅姣好的容颜。此刻,他微微闪烁的目光当中,正带着无穷的怀念和若隐若现的乞求,如同一头垂死的离群雄狮。
确实,他等待这天已经太久了……
……
将玉手伸向腰间的刀柄,伊利斯神态幽怨的继续追问道:
【为什么要一声不吭的离开我?】
【我保护不了任何人,只能带来破坏和杀戮。】身躯疲惫的松懈下来,拜尔消沉落寞的回答道。
【你的意思是说:自己无法胜任保镖的工作吗……】一只手轻轻抚着下巴,伊利斯自言自语道。
【斯提娅、安忒诺、克雷斯、迪维尔、珂吉尔,我没能守护好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当然,这里面还有你……】跪在小伪娘的裙下,大叔面如死灰的点了点头。那张线条分明的脸庞,仿佛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为朽木。
曾经天真烂漫的青梅竹马,在孤独和病痛中香消玉损……
愿意把背后交给他的挚友,被土匪用石剑贯穿了胸膛……
发誓要毕生效忠的奴隶主,没坚持到他归来的那一天……
为了妹妹潜入敌营的少女,因为他的疏忽而命丧黄泉……
那个自幼崇拜悍匪的姑娘,更是刚刚才死在他的刀下……
蝎子说的没错:自断利爪的拜尔变成了一只家猫,整日和小伪娘沉溺在过家家的游戏当中,以至于连最简单的工作都没能完成好。
同汉谟克兄弟商战的时候,明明承担着保护线人的工作,大叔却让迪维尔在雨夜受了致命伤。从那以后,就像是导火索被引爆了一般,心中长期积累的疑问和悲哀,让他开始严重的怀疑自己,直到曾经的同僚出现在面前……
终于,拜尔重返迁徙部落,回到了少女匪首的身边。可惜,这次归来,等待着他的,只不过是另一次失败而已……
一边向旧主解释,鬼狮子一边苦笑着讽刺道:
【我从来都不是一位合格的保镖。但身为鬼狮子,砍下猎物的头颅,我却能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就在这个时候,小伪娘一边戳着自己白嫩的腮帮子,一边用轻蔑的声音突然打断对方道:
【你脸呢?!】
这一刻,拜尔呆呆的愣在了原地,他那双精壮的手臂好像在微微颤抖。
【其他人姑且不论,4年,来巴克斯家4年的时间,你什么都没做,还好意思说保护我失败了?你那是根本就没保护我好吧?你脸呢?】伊利斯用指头打着手势,嘴里激动的连声质问道。
【是克雷斯大人把我从野兽变成了人,而巴克斯是他的后代,我曾经发过誓要……】极为罕见的,拜尔竟然露出了略显慌张的神色。目光不断的躲闪,他这样支支吾吾道。
【然后呢?人家被巴克斯糟蹋的时候,你就在屋子外面什么都不做?好一个承诺过会保护我!】俯视面前愧疚的男子,昔日的伪娘奴隶阴狠的咒骂道。
面对伊利斯的怨恨,拜尔这回彻底沉默了。
【而且,别忘了:让你从不会说话的野兽变成人,我的爸爸妈妈也有不小的功劳哦。】将对方骂的哑口无言后,发泄完情绪的伪娘统帅幽幽的冷笑道。
想起那对青梅竹马,拜尔心头的阴霾愈发厚重了起来。
【人们都说鬼狮子杀人不眨眼,但如果要我来评价的话:你优柔寡断,内心非常脆弱,还总喜欢逃避责任,简直垃圾到骨子里了。】娇弱的身躯居高临下,伊利斯露出了吟吟的笑容。
随着小伪娘的讥讽越来越毒辣,向来冷漠慵懒的病狮子渐渐涨红了脸。可能是被对方轻巧的语气激怒了吧,没有任何提前的预警或者征兆,他突然对目光鄙夷的金发洋娃娃咆哮道:
【那你说说,我该怎么办?一上来就背叛恩主的后代,然后带着朋友的孩子逃出去流浪?你没经历过漂泊动荡的生活,就不要把什么都说的那么容易!】
面对歇斯底里的大叔,只见小伪娘伸出了白嫩的玉手。他一边抚摸对方金黄色的脑袋,一边发出了温柔甜美的轻笑声:
【呵呵呵呵,怎么会呢?我可没有那么不讲道理。既然拿了主人的钱,就得好好履行保镖的职责,别去管什么小奴隶的死活,你干嘛要遭这份罪,用愧疚感折磨自己?】
被【少女】抚摸发丝的那一刻,拜尔突然停止了颤抖。怒色从大叔的脸上渐渐消退,并最终被自嘲和凄凉取代。许久的沉默过后,他意味深长的叹息道:
【真不愧是奴隶主会说的话呢……】
【现在,你又变回了动物,在这点上我也一样。所谓的奴隶主,不就是群贪婪的野兽吗?呵呵呵呵……】用小手掩着自己的粉唇,伊利斯整个人笑得花枝乱颤。
仰望伪娘那张遗传自母亲的容颜,破碎的记忆从拜尔的脑海深处突然闪过:
耀眼的阳光下,踩水玩的少女回眸一笑,绽开的声音宛若银铃般悦耳。她轻声呼唤少年的名字,后者正躺在如茵的草地上睡午觉。
现如今,对方已然化作冢中枯骨。曾经那个仿佛是用蜂蜜做成的姑娘,最终深埋地底被蛆虫啃噬殆尽……
而此时此刻,昏暗的洞窟深处,顶着和母亲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庞,伪娘奴隶主露出了饱含深意的笑容。
和天真烂漫的少女不同,他的目光浸透了自私和狠毒。那道咯咯的笑声虽然乍一听好像很悦耳,却也非常容易让人不寒而栗……
不管对方是怎么想的,拜尔都始终坚信:伊利斯之所以会变成今天的模样,是因为自己没能履行好多年前的那个约定……
少女模糊的笑容、挚友浑身的血污、旧主羸弱的神情、二代目冰冷的视线、还有伪娘奴隶绝望的目光,已经折磨了前保镖大叔整整四年,并化作无数个长夜里的低声叹息,让他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是向恩人的后代尽忠,还是履行照看那个孩子的承诺,这个问题曾让拜尔无比纠结,直到一年前他才得出了答案。
鬼狮子并不知道:无论斩下了多少颗头颅,他都远比自己想象的要更加软弱。
空前的迷茫中,他眼睁睁的看着伊利斯沦为禁脔,只有当奴隶们欺凌洋娃娃的时候,才会践行自己的承诺并站出来阻止对方……
想起了当初那对金发碧眼的青梅竹马,他下决心在恋情上帮助伊利斯和薇尔薇,却在无心中改变了所有人的命运轨迹……
少男少女危险的偷 腥,最终酿成了不可挽回的后果。那天晚上认清了巴克斯的面目,他对恩主的后代彻底心灰意冷,并帮助小伪娘逃离了温室般的囚笼……
他本以为酋长德高望重,家里的环境能够治愈伊利斯的伤痛,自此过上平凡的生活。可惜多年的凌虐和侵犯早已让小伪娘积怨成疾,唯有在斗争和算计的路上越走越远,才不至于变成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出于足以使人窒息的愧疚,他最终成为了伪娘奴隶主的幕僚,直到第三度的不辞而别……
……
俯视跪在自己面前的大叔,伊利斯毫不留情的嘲讽道:
【失败者,我是你的话,早就一头撞死在墙上了。】
【是啊……】拜尔苦笑着自言自语道。
【寒暄话都说完了,你做好掉脑袋的觉悟了吗?】终于抽出腰间锋利的弯刀,伪娘统帅义正言辞的质问对方道。
【是我对不起你,当然应该接受这样的惩罚。】不知为何,前保镖的短须和低马尾有些凌乱,看起来显得格外落寞颓废。
【拜尔背叛主人,劫杀商队的护卫,还帮助女匪首对抗官军。今后,你的灵魂就一边在荒野上游荡,一边好好忏悔自己的所作所为吧。】破败的地下斗技场,伊利斯铿锵的声音不断回荡,绕梁的余音在外面的隧道里都清晰可闻。
在这一刻,拜尔默默的低下了头颅。他知道:这是自己必须承受的罪孽。
失败,不断重复的失败;漂泊,永无止境的漂泊。走马灯在面前飞速闪过,鬼狮子发现自己36年的人生简直糟糕透顶。
如果他只能许下一个愿望的话,那就是要她能无忧无虑的笑下去。
而现在,伟大的神灵连这唯一的乞求都不能满足……
在被讨伐部队围困的日子里,拜尔曾经无数次设想过自己的死法:
深陷敌群,在斩杀几十名官兵后,最终悲壮的力竭而亡,似乎是个挺不错的结局。
只可惜,刚才的对手实在是扶不上墙。纵使悍匪已经放了水,也没能成功取下他的首级。
不过,像现在这般,能够死在伊利斯的刀下,也算是对那个孩子、对那一家人的赎罪了……
在这个瞬间,拜尔疲惫的闭上了双眼。从他深沉的心底,传来了微微颤抖的苦笑:
【真是操 蛋的人生……】
【如果这一切能重来的话……】
【如果能重来?】
【算了,没什么……】
另一边,用左手摸了摸藏在怀里的青铜面具,伊利斯在心中和大叔轻声告别道:
【再见了,拜尔……】
纤细的双手高举弯刀,小伪娘碧蓝色的绝美双眸饱含晶莹的泪花。
伴随着锋刃破空的寒光,洞窟深处传来了劈砍的闷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