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杀小队危机四伏的工作环境,练就了薇尔薇卓越的感知能力,任何风吹草动都逃不过她的耳朵,就算梅利娅不出声祷告也早就暴露了存在。继续眺望跃出海面的鲸群,少女刺客面无表情的开口道:
【天冷,夫人应该呆在家里,别冻着身子了。】
多么温柔善良的好孩子啊,而自己竟然让她的双手沾满了鲜血。想到这里,梅利娅不禁感觉更加罪孽深重了。
但是,她有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
行动当晚,梅利娅就从宝娅口中得知了任务时发生的变故。今天中午,一听说薇尔薇终于离开了寝房,这位病怏怏的少妇便拖着虚弱的身体,心情忐忑的来到了河口部落郊区的小山坡。
以她对薇尔薇的了解,如果对方此时只能去一个地方倾诉,那就是眼前这片面朝大海的草地了……
沸腾的鲸群不知什么时候潜入海湾深处,从翻滚的水平面上消失了踪影。在刺客少女背后颔首低眉,贵妇墨绿的眸子仿佛闪烁着愧疚的微光。轻启干裂的粉唇,她略显胆怯的稍稍抬起头承认道:
【我对你说谎了。】
【告诉我,那些被小队杀死的人,他们真的做了很多坏事。昨晚丢了命的埃德林,他真的有强迫奴隶成为男 宠。】坐在山坡上抱紧小腿,薇尔薇用近乎恳求的语气,向身后的女主人寻求着答案。
听着少女带有哭腔的哀求声,丝线般的愧疚与信念,在梅利娅的胸中不断交织纠葛。脑海中,丈夫神情刚毅的脸庞逐渐清晰,只见她突然攥紧半握的粉拳,眉宇间的懦弱也随之一扫而空。昂起头凝视薇尔薇孤寂的背影,这位少妇最终无怨无悔的坦白道:
【我会这么做,完全是为了帮助依特拉巩固目前的地位,仅此而已。】
【也就是说,家主大人为了自己能坐稳酋长的位置,才利用我们清除反对他的人。夫人不仅知道这一点,还帮忙欺骗大伙儿,是这样吗?】少女刺客目光悲哀的确认道。
【没错,就是这样。】孱弱的贵妇轻轻点了点头。
【你们俩为什么要这么做?】玉手拂过山坡上枯黄的青草,薇尔薇用动摇的声音质问对方道。
少女刺客微微颤抖的语调,宛若一柄柄剔肉的弯刀,时时刻刻刺痛着贵妇柔软的心头,令她沉痛而又坚毅的牢牢咬紧了牙关。在薇尔薇身旁席地而坐,梅利娅一边眺望波涛起伏的海面,一边深沉的向对方娓娓道来:
【神灵无所不知,他们早就预料到,我总有一天会设计杀害许多人,所以提前降下了疾病惩罚那个名叫梅利娅的小女孩。从小时候开始,我就像现在这样,一旦站久了,就很容易头昏摔倒,只能寄希望于神灵能够原谅我,虽然那个时候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静静倾听着女主人的回忆,薇尔薇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无声的长出了一口气后,梅利娅用力眨了几下眼睛继续诉说道:
【想当年,我只是个随时可能病死的小姑娘,在家不受父母待见,整天被兄弟姐妹欺负,只能把希望寄托给神灵和祖先,直到依特拉突然出现在我的生命里。】
听到这里,薇尔薇总算朝女主人的方向微微扭过头,那张青涩甜美的脸庞也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好像终于对话题产生了些许兴趣。
抬起螓首仰望黯淡的苍穹,只见一束光芒穿透乌云的缝隙,照亮了面前灰黄的小山坡。浑身沐浴在罕见的冬日暖阳下,梅利娅因严寒而微微颤动的娇躯好像突然不冷了。轻轻捋了捋脸颊旁被风吹乱的鬓角,她微笑着对少女刺客说道:
【他告诉我:‘只要生活在同一个部族,就是血浓于水的家人。如果你的家人不疼你的话,就由我来做你新的家人吧。’】
【所以,夫人才成为了大人的妻子吗?】暗自吞了口唾沫,薇尔薇好奇的追问道。其实,她本来是想说:【依特拉大人也太会撩了吧。】的。
注视着少女刺客淡紫色的眼眸,梅利娅轻轻点了点头。
【可这和我的问题又有什么关系?】薇尔薇不解的歪了下小脑袋。
玉手温柔的抚着少女的发丝,梅利娅重新低下被阳光普照的脸庞,继而惋惜的叹了一口气:
【依特拉曾经有一个弟弟,名字叫做蒙图克。他对自己的出身和才华非常骄傲,认为奴隶主生来就是高贵的人,而穷苦人只配做活该挨鞭子的奴才。因为模样俊秀,不像依特拉笑起来憨憨的,蒙图克特别受老酋长溺爱,对方甚至还准备把位子传给他。】
【哪里都有这种人呢……】不知是联想起了谁,薇尔薇幽幽的自言自语道。
【讽刺的是,蒙图克深爱的人,也是家里的一名女奴隶,虽然他自己好像并没有发现这一点。】梅利娅意味深长的回忆道。
【然后呢?】
【依特拉对我说过,只要生活在同一个部族,就是血浓于水的家人。家人之间应该互相依靠,而不是用优越感欺凌彼此,所以酋长的位子绝不能让蒙图克来坐。】目不转睛的凝视少女刺客,梅利娅用娇柔但绝不怯懦的声音说道。
【所以,大人不认同自己的弟弟?】
优雅的从山坡上站起身来,梅利娅一边眺望汹涌的海潮,一边目光如炬的回答道:
【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就会为每一位同胞谋福祉,无论对方的身份有多么卑微,哪怕需要放逐亲弟弟,哪怕自己最终可能因此粉身碎骨。】
【既然这样,他又为什么做了奴隶主?】薇尔薇皱着秀眉反问道。
【不做奴隶主,就很难成为酋长。不成为酋长,就不能从其他奴隶主手中保护穷苦的同胞。】聆听着潮水冲刷沙滩的声音,梅利娅饱含深意的对少女说道。
这大概就是伊利斯和依特拉的区别吧。
国家政权是阶级矛盾无法调和的产物,如果说前者打算利用经济、军队还有宗教控制民众,并通过确立贵族奴隶主的统治地位来压制矛盾的话,那后者就准备成为最具权力的奴隶主,之后自上而下的给予奴隶地位和宽容,以缓和双方激烈的矛盾。
蒙昧时代末期,像依特拉一样开明的奴隶主正在越来越少见。比起草菅人命的贵族,他更像是一位悲天悯人的圣者,不单单对自家下人温和友好,赤诚的心更是始终牵挂着与自己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的每一名同胞……
朝大洋的方向微微迈了一步,梅利娅墨绿色的眸子闪烁着山呼海啸般的光芒。握紧一双娇小的粉拳,柔弱苍白的少妇用刚毅的声音起誓道:
【从很早以前开始,我就决定要帮依特拉实现梦想。对他一无所知的人,会说他是个没脾气的大好人。对他略知一二的人,会觉得他整天戴着善良的面具,骨子里其实是个会用血腥的手段排除异己的家伙。但要我说的话,他才是那个最无私的人。他每杀死一个人,都是为了给族人们带来长久的幸福。】
悄然间,少女刺客咬破丁香小舌,品尝到了在口腔中绽开的血腥味。
最近几天,她幡然醒悟,深刻意识到了自己酋长斗犬的身份。
立于这片土地的顶点,依特拉会毫不留情的肃清任何可能威胁自己的长老、巫医、勇士、还有奴隶主,直至再也听不到任何反对的声音。据梅利娅所言,他甚至还一手导演了兄弟相残的悲剧,在追求权力的路上可谓不择手段。
而正是这样一位冷血、强硬、又残酷的野心家,却会把家里余下的柴薪和干粮趁夜摆在大街上,以【神灵的恩赐】之名把物资分给村里的穷人,非但不索取任何物质性的回报,甚至连体恤民众的名号都不追求。
依特拉以为自己瞒得过所有人,却瞒不过少女细心而又澄澈的眼睛。
亲眼见证过主人截然不同的两面,薇尔薇无比纠结的咬紧了牙关,原本澄澈的眸子也被迷茫搅得浑浊不堪……
脑海中突然闪过伪娘奴隶控诉暗杀小队暴行的样子,少女刺客突然涨红了白嫩的面颊,檀口也情不自禁的提高音量反驳对方道:
【可埃德林没有欺压奴隶,更没有强迫任何人成为自己的玩物。】
【你以为我愿意双手沾满鲜血吗?你知道对方打算掀翻我们家吗?你知道有多少人想趁机上位吗?你知道他们会利用酋长的职务谋私吗?你知道那些奴隶主对待下人有多残酷吗?你知道他们会把无数的穷人推向深渊吗?如果我们夫妻俩连自己的家族都保护不好,拿什么来保护无数被欺凌的同胞?】回过头来俯视身后坐在草地上的少女,梅利娅无奈又无情的咬紧了牙关,击碎了对方的最后一丝幻想。
面对女主人的连声质问,这回薇尔薇终于沉默了。
眺望远方灰蒙蒙的海平面,梅利娅那铿锵有力的声音,让人实在很难想象,她竟然是一位疾病缠身的弱女子:
【无论付出多少牺牲,我都要帮依特拉大人建成‘国家’,一个奴隶主不敢肆意欺压仆人的‘国家’。】
仰望面前的女主人,贵妇那娇弱瘦削的背影,在少女刺客眼中显得无比伟岸圣洁。
【所以,夫人才利用了我们,清除那些对依特拉大人有威胁的奴隶主,哪怕对方并不是大坏蛋……】面前闪过一张张濒死的面孔,薇尔薇的声音好像再次染上了几丝微弱的哭腔。
贵妇的话实在令人入迷,以至于少女刺客并没有在意,从远处的村落,依稀传来了猎犬的狂吠,还有老牛的哀鸣。
牲畜们心急如焚,像是在警告主人,那场近在咫尺的天灾……
【但是,不管怎么样,我都辜负了你的信任。如果你今后再也不想回来了,我会怀着深深的担忧和母亲般的期盼,在这片山坡上为你送行……】苍白的玉手愧疚的捂住胸口,梅利娅一边轻轻合上睫毛细长的双眼,一边黯然神伤的垂下了头。
不知什么时候,薇尔薇从草地上站起了身。指甲慢慢嵌入掌心,女主人的话语在脑海中回荡,她最终无怨无悔的微微张开了樱口。
正当少女想要说什么的时候,惊鸟突然成群成群的窜上天际,径直打断了她在嘴边酝酿的话语。
猛然抬起头来,撼天动地的震波,让两位女性脚下的大地开始上下颤栗。
浩劫将至,几千里之外的大洋深处,蠢蠢欲动的海底火山群,终于开始释放她积蓄已久的能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