灭顶之灾降临后的几个小时内,以山坡上的依特拉宅邸为中心,一座规模庞大的难民营拔地而起。
在梅利娅夫人的命令下,仆人们砍断了庭院里的柏树。原本撒有花瓣的水池也被沙土填平,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张供族人休息的兽皮地铺。别墅围墙外的空地上,则扎起了一顶顶临时帐篷,并有搀扶伤者的卫兵穿梭其间。
村民绝望焦急的呼唤和哭喊响彻营地内外,哀鸿遍野的景象拷打着族人已经脆弱不堪的心脏……
多亏了依特拉当初把宅邸建在山坡上,石质的房屋又承受住了先前地震余波的冲击,天劫给酋长家造成的损失微乎其微,梅利娅这才有能力收治伤员,并对幸存者提供帮助。
不过,真正充当全族主心骨,同时创造了眼前余裕的那个人,却直到现在依旧下落不明……
超级海啸过境,咆哮的巨浪横扫整个三角洲地区,河口部落首当其冲伤亡惨重,原本一万五千的人口直接被削去了大半,残存的生还者仅仅不到四千名。被汹涌的怒涛一并卷走的,还有不计其数的珍贵资源,包括用来过冬的柴薪和储备粮。纵使村民们没有被这场浩劫夺去生命,也根本无法在缺衣少食的恶劣情况下,熬过北方大平原即将到来的严酷寒冬。
从各种意义上讲,河口部落都已经不复存在了,她被一股毁天灭地的力量从地表彻底抹去,幸存者们也注定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陆续殒命,或是选择各奔东西,直至氏族完全消亡……
……
拖着瘦弱疲惫的身体,梅利娅在营地间四处视察,一边注意不给大家添麻烦,一边慰问受伤的村民和劳累的卫兵。淡紫色的发丝浸透了汗水,一绺一绺粘在她苍白的面颊上。酋长夫人用自身的行动告诉生还者们,河口部落还没有被这场天劫打倒。
【夫人,我家孩子昏过去了,怎么办啊!】
【夫人,家里的兽皮已经用完了……】
【夫人,请问酋长大人现在在哪里?他没事儿吧?】
熙熙攘攘的营地里,难民的求助声此起彼伏,时不时夹杂着仆人压低嗓音的汇报,让梅利娅不管出现在宅子的什么地方,都能立刻成为场上的中心。面对一道道或是殷切,或是焦急的目光,年轻的贵妇始终面带温婉的微笑,沉着冷静的帮大家解决了各自的问题。那袭身着浅灰色长裙的窈窕倩影,虽然还远远称不上母仪天下,却也足够落落大方,汇集了整个部族的憧憬与神往。
作为十里八乡最受尊敬的女子,在族人们的心中,如果有谁能在这时挑大梁的话,除了依特拉之外大概非她莫属了吧。
以一位大多数情况下都身居幕后的谋士而言,梅利娅此刻的表现已经算得上相当出彩了。第一夫人的东奔西走,让从浩劫中生还的幸存者们勉强感受到,这个部落还没有完蛋。
背负着无数同胞的期待,并逐渐成为众人的精神寄托,这位柔弱的少妇身上,已经隐约有了几分日后那位虎视东方的女王的影子……
……
精疲力竭的回到酋长宅邸,鉴于大多数房间已经被改造成了用来安置受伤村民的宿舍,走廊里又挤满了行色匆匆的卫兵和仆人,整座石楼里只剩下了夫妻俩的卧室还属于梅利娅。在这块仅有的私人空间里,她总算获得了片刻的喘息和解放。
就在刚才这会儿工夫,已经无数次有族人询问了酋长的去向,虽然都被她用各种理由搪塞了过去,但事实终究不能像这样永远雪藏。
不知是因为劳累还是悲伤的缘故,阵阵眩晕感突然直袭梅利娅的大脑,让她差点没站稳脚。
无助而又疲惫的侧躺在空荡荡的床上,年轻的妇人忍不住开始想象起了没有丈夫的余生:
每天早上一个人从睡梦中醒来,从床单的另一边她感受不到任何余温……
坐在冷清的梳妆台前,再也没有那个人宠溺的为她把鬓角编织成发辫……
独自面对来势汹汹的各路政敌,她不得不凭借一己之力撑起整个家族……
想到这里,只见梅利娅轻轻咬着食指的指尖,而后用力摇了摇头,将形形色色令人绝望的念头赶出了脑海。
充当照亮家族和村落的灯火,她还不能被打倒。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梅利娅终于拖着疲惫不堪的娇躯,从床上浑浑噩噩的爬了起来。
轻轻闭上双眼,少妇的鼻腔敏锐的捕捉到一股不可名状的飘香,透过半掩的门缝逸进了屋内。虽然闻起来多少有些怪怪的,却与依特拉亲手给她烤面包的味道有过一瞬间的重合。
循着味道传来的方向,梅利娅迈着略显胆怯的步子推门离开了空旷的卧室。在走廊里探头探脑东张西望,还要小心避开仆人们的视线,刚才还莲步轻移的贵妇此刻像极了躲猫猫的小女孩。
随着那股【飘香】变得越来越刺鼻,她渐渐皱起姣好的秀眉,并最终忍不住捂着干裂的粉唇咳嗽了起来。
不用亲眼证实她也知道,这只不过是伙房烧柴产生的烟雾而已。
用一只玉手扶着墙壁,梅利娅眸子里的目光有些愕然。连续的劳累与成疾的思念,竟然让她的神智迷幻到了这种程度。
无奈的用另一只手轻轻搓了搓苍白的面颊,略显佝偻的妇人挺直纤细的腰肢,重新换上能给予同胞无限力量的笑容,扭头便继续投身到了指挥救灾的工作当中……
……
沿着一片狼藉的海岸线,薇尔薇率领的搜救小队正焦头烂额的寻找着生死未卜的家主。
【大人,你在哪儿啊?!】
【酋长大人,听到回个话啊!】
【依特拉大人!】
距离难民营几里外的荒野,已经听不到生还者们沸腾的哭喊了,搜救小队焦急的呼唤在死寂的土地上此起彼伏。悠长的喊声和那位失踪的酋长一起,最终被头顶辽阔空旷的天穹彻底吞没了。
死死的咬紧银牙,薇尔薇一边眺望毫无生机的原野,一边在心中痛惜的哀叹道:
【夫人明明怕的要死,担心大人会像那些村民一样被海神拖进深渊,既然这样的话为什么不多派几个人来找呢?】
纵使再无奈,她也很清楚,那对夫妻就是这样。如果把失踪的人换成梅利娅,依特拉同样会把工作重点放在抢救村民上的。
【话说,真的有人能从这场天劫中活下来吗……】无声的长叹了一口气,少女刺客悄然间红了眼眶……
站在高地的边缘,山坡与原野的缓冲地带,薇尔薇不禁对眼前的景象倒吸了一口凉气。
河口部落城区被惊涛骇浪冲刷得惨不忍睹,曾经摩肩接踵的繁华街市荡然无存,原本飘荡在海面上的渔舟,正散落在距离沙滩足足一公里外的山坡附近。遥望深蓝色的海湾,只见波涛中布满了若隐若现的浮尸与支离破碎的建材,看得人心惊胆战。
海面上的遇难者当中,说不定有夸她长得真俊的邻家奶奶、说不定有在街头跟她索要面包的熊孩子、说不定也有曾经向少女刺客表白的纯情少年。想到这里,薇尔薇眼角难免有些湿润,纤细娇躯也忍不住轻轻颤抖了起来……
将悲痛的情绪暂时放在一边,搜救小队的当务之急,是找到酋长大人,哪怕遗体也好……
灰蒙蒙的天穹下,一名卫兵突然远远的发现一道人影,正有气无力的呆坐在一处偏僻的山坡上,仔细一看不正是下落不明的依特拉吗。
【我找到大人了!】这名队员面露喜色,急忙扯着早已沙哑的嗓子,冲附近分头行动的同伴们惊呼道。
忽闻喜讯的那一刻,薇尔薇还以为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什么。短暂的愣神后,她暗自吞了下口水,紧接着便和搜救小队的成员们火急火燎的奔向了家主。
呆坐在空荡荡的草地上,依特拉用他那双和蒙图克一样赤红色的眼眸遥望海面,既不着急去向深爱的妻子报一声平安,对赶来的自家卫兵也没有做出任何回应,他就是静静的坐在那里,魂不守舍,六神无主。
手舞足蹈的围在家主身边,卫兵们不禁热泪盈眶的连声赞美道:
【大人没事儿!祖先显灵啦!】
【奇迹啊,酋长大人那么有善心,这一定是大海里的精灵在保佑您!】
就这样在山坡上呆坐了好半天,依特拉总算是被搜救小队聒噪的声音吸引,继而幽幽的回过了头。
与家主大人四目相接的瞬间,薇尔薇看到了一双遍布血丝的眼睛。
……
人声鼎沸的难民营,梅利娅怀抱着一捆茅草,正笨手笨脚的把物资从仓库搬往宅邸的围墙外,气喘吁吁的样子像极了平时在家里娇生惯养,却在班级大扫除时不得不和同学们一起干活的小女生。
在伤号满员劳力严重不足的情形下,河口部落的第一夫人决定亲自上阵,干些力所能及的轻活帮仆人们分担点工作。
背对帐篷间繁忙的过道,梅利娅完全没有察觉,一束人影正在自己的身后驻足,直至那个方向传来了她熟悉的声音:
【我回来了……】
忐忑不安的扭过头来,梅利娅一寸一寸的辨认着依特拉的面容,唯恐刚才自己出现了幻听。
不知过了多久,年轻的贵妇终于支支吾吾的嘟囔道:
【没、没事儿就好……去帮我把这捆兽皮扑在那块空地上,记得用石头压住四角……】
虽然才24岁出头的年纪,她和对方却已经是结婚9年的老夫老妻了,会有如此从容的反应,也是理所应当的吧。
【嗯……】面对妻子的嘱咐,依特拉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
回过头来继续帮仆人干活,梅利娅的眼角好像在微微**,似乎马上就要哇哇大哭了一样。
从远处凝望不诚实的夫妻俩,薇尔薇捂着嘴唇露出了一抹姨母笑。
话虽如此,酋长刚才那副神神叨叨的样子,也始终像阴霾一样在她的脑海中盘旋不散,让少女刺客怎么都放不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