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太阳落山的时候，一处平缓静僻的山坡上，面对准备举家迁移的邻居，梅利娅从繁多的工作中挤出时间百般挽留着对方。
【还是再考虑考虑吧，你们一家要是就这么走了，其他村民也会陆陆续续散伙的。实在不行的话，以后你们一家四口就来我们家吃饭怎么样？】沾湿略显干裂的粉唇，病弱苍白的少妇皱着柳眉劝阻道。
【夫人，真的已经没办法了，我要带老婆孩子去安全富足的内地混口饭吃。那里无论是小麦还是兽皮都管够，只要能拿得出兽骨片就不愁温饱。】身为一家之主的男人驾驶着满载财富的马车，飘忽不定的视线怎么都对不上梅利娅的目光。
如血的残阳下，这边第一夫人正苦口婆心，那边依特拉用左手握着妻子纤瘦的肩头，困倦的双眼似乎是在看着面前走投无路的汉子。
【我们两家都算是附近的大户，平时靠着部落和族人才能兴旺，现在出事了怎么能第一个带着家当跑路……】梅利娅还是心有不甘，在那儿一个劲的嘟囔着什么。
就在这个时候，男子突然涨红了脸，自暴自弃的在车上捶胸顿足道：
【我们触怒了神灵，才会被天灾惩罚，现在又没了粮食，这个村子已经没有未来了啊！】
男人的这一嗓子，仿佛让整个世界寂静了下来，唯有小孩儿抽抽嗒嗒的啜泣声，还在从马车的后厢里依稀传来。
【依特拉，你也过来帮忙说两句啊。】被对方的气势惊得稍稍后退了半步，梅利娅偷偷伸出白嫩的玉手，轻轻拽了拽丈夫还沾着泥土和青草的衣袖。
耳畔妻子的求助声，让酋长如梦初醒的回过了神。悄悄深吸了一口气，只见他半握双拳向前迈出一步，站定后一边露出略显困倦的微笑，一边语重心长的对万念俱灰的邻人开口道：
【路上保重。】
……
目送邻居一家乘车远去的身影，直至对方彻底消失在原野的尽头，夕阳下的梅利娅有气无力的咬住了银牙。
【你强留也留不住的，眼下还是让他们走吧。】心力交瘁的叹了口气，依特拉意味深长的安慰妻子道。
慢慢低下沉重的脑袋，梅利娅的目光多少有些黯淡。
平心而论，卷铺盖走人的邻家大叔所言非虚，河口部落的状况确实已经危急到了临界点。
把宅邸建在山坡上的做法，虽然保住了酋长家的干粮与柴薪，但如果梅利娅继续接济难民的话，这批珍贵的物资恐怕也坚持不了几天了。
就算明白这不过是权宜之计，年轻柔弱的妇人又能如何是好？难道该放任血浓于水的同胞们自生自灭吗？
正是因为心里认清了这一点，刚才面对邻居的时候，她才会感到那般无力。
光是喊出振奋人心的口号，根本不可能带领残余的村民，熬过平均气温零下15度的寒冬。
……
初冬的暮色悄然降临，依特拉梅利娅夫妇一直忙活到半夜，才总算得到了点休息时间。蒙昧时代天黑后不能工作的传统，也因这场横扫爱克赛内海的天劫，而被抛在了脑后。
本该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子夜时分，窗外的难民营却将火把的光芒投射在酋长卧房的墙上，直接照亮了半间屋子。潮湿的空气浸着几丝凄冷，角落里的壁炉似乎怎么烧都烧不旺，没过多久便彻底熄灭了。
既然夫妻俩把自家柴薪都拿去分给了难民，今后的生活就自然得精打细算。
卸下坚强干练的伪装，梅利娅刚刚才趴在丈夫的怀里哭过。今天她实在太疲惫了，疲惫到连死里逃生的吻都没有给老公。现在房间里一声不响的，两口子应该是已经早早的睡了吧。
呆呆的望着天花板的轮廓，依特拉想睡也睡不着，忍不住试图翻个身又怕吵醒妻子。他一会儿脊背发凉，一会儿举棋不定，总之就是静不下心来。
毕竟，亲身感受到那股超出原住民认知的力量，别说河口部落的酋长了，就算是称霸小半个北方大平原的阿科西亚法王，也要在惊涛骇浪前心惊胆战。
别看梅利娅年纪不大，却已经是和依特拉结婚七八年的老夫老妻了。心思敏锐的少妇知道枕边人还没睡，其实她自己也无法入眠，便忍不住轻声打破了午夜的寂静：
【怎么了，弄丢了什么东西吗？】
【把你吵醒了？】无声的长叹了一口气，依特拉一脸歉意的反问道。
【咱俩誓约都那么多年了，我还不知道你的习惯吗？为了第二天能有精神，哪天晚上你不是一躺下就呼呼大睡？】寒冷的空气让梅利娅打了个哆嗦，从樱口中呼出一缕若隐若现的水雾，她搓着冰凉的小手钻进了丈夫炽热的臂弯当中。
身旁有佳人在怀，依特拉却怎么都没有精神。微微颤抖的嘴角挤出一丝苦笑，他最终懊悔万分的向妻子坦诚道：
【今天下午，死的人本来应该是我才对……】
……
震波过境后，酋长本打算前往城区，巡视河口部落的灾情。巨浪袭来之际，他刚好行进到半山腰附近，处在距离安全区域不算太远的一个位置上。
目睹八层楼高的海啸扑向大陆，飘荡着烟尘的原野上响彻起了族人们的哭喊和尖叫声，山脚下的成百上千位村民回过神来，开始互相推搡着涌向高地。
逃亡的人群当中，依特拉本来就走在下山的路上，加之还算迅速的临场反应，转眼间，他距离安全的山坡顶端便已经近在咫尺了……
眼看酋长即将抵达安全区域，一股突然向后方拖拽的力量，害得他险些滑倒在山坡上。
【救命啊！拉我一把！求求你了……】崴了脚的村民睁大双眼，一边拼死抱着年轻酋长的大腿，一边歇斯底里的连声哀求着什么。
对方之后到底说了啥，依特拉其实已经听不太清了。他只记得，山脚下黑压压的族人们，还有远方那堵遮天蔽日的水墙，共同构成了这副宛若后世神学家口中【末日天启】的画面……
年轻的酋长不知道自己当时究竟在思考什么，事后回想这一幕也感觉眼前一片空白。电光石火的状况，甚至连走马灯的工夫都没留给依特拉。眨了眨涨满血丝的双目，他的大脑已然被生物最原始的本能占据：
活下去！
当着身后无数族人的面，依特拉一脚蹬踏在了受伤村民的脸上。
一脚、两脚、三脚，年轻的酋长陷入歇斯底里，发了疯似的用鞋底踩着自己的同胞，让对方的脸庞顷刻间被淋漓的殷红所覆盖。
苍茫的山坡上，一个人七窍流血，一个人目眦尽裂，相似的色彩让双方显得无比狰狞。
伴随着一股突如其来的解放感，依特拉跌跌撞撞的爬上了高地，连滚带爬的样子像极了人类刚刚离开森林的祖先。
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依然充斥着村民们绝望的尖叫：
【酋长！别不管我们！】
【老婆！你先往上爬啊！】
【妈妈……】
几秒钟的犹豫后，酋长刚想要转身，就被一道剧烈的震动直接晃倒在地。他背后那一道道撕心裂肺的哀嚎随即戛然而止，唯有潮汐的咆哮轰鸣声还在耳畔清晰回荡。
颤抖着回过头来，除了汹涌过境的海浪，辽阔的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依特拉自己了。
瘫坐在山坡的草地上，年轻的酋长双手抱头，在嘴里一遍又一遍的嘀咕着：
【我都干了些什么……】
他多么希望同胞能够从天劫中活下来啊，哪怕看到刚才那一幕的村民们事后推翻自己。
把脸埋进双膝间，依特拉既不回去向心急如焚的妻子报一声平安，也没有在现场开展任何形式的救灾工作。他对眼前的惨状无动于衷，似乎在不知什么时候失去了基本的判断能力。
低沉的苍穹逐渐被阴霾笼罩，谁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也许只有十几分钟，也许已经过去了几个小时，孤独的酋长坐在山坡上，直到潮水退去，直到露出一片空旷的土地，直到远方传来了薇尔薇的呼唤……
……
思绪重回寂静的午夜时分，寒气逼人的卧室里，依特拉躲在妻子的怀中咬着牙低声嘶吼道：
【嘴上说得好听，天天扯什么兄弟姐妹，最后不还是靠一脚踢开同胞才活下来的……】
梅利娅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对方，只能用纤细的双臂搂紧丈夫结实的身躯，并控制自己别在这个时候突然哭出来。
【我们俩杀了太多人，所以才会被神灵降下惩罚。】低头俯视几近崩溃的依特拉，那些她憋了很久的心里话，也在这一刻全被咽回了肚子里。
酋长藏在妻子柔软的怀抱中，就像是在躲避孤魂野鬼似的，并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冷静了下来。
梅利娅身上就是有这种魔力，不管是失去家园的难民、跟爹娘走散的孩童、还是铁骨铮铮的大男人，都会在她的面前放下一切戒心，就像悄然回到了母亲的子 宫。
这位第一夫人没有任何后代，却仿佛在不经意间成为了所有人的妈妈……
终于，少妇的怀抱中传来一声长叹，只见依特拉使劲揉了把脸，似乎想要掩饰自己刚才的失态，也不知道他的状态究竟有没有好转。昏暗的卧室就这样沉寂了很长时间，年轻的酋长用沙哑的嗓音意味深长的开口道：
【老婆，我有一个想法……】
【嗯，你说吧……】
逐渐找回往日的冷静，依特拉灰暗的双眸开始再度明亮，并最终凭借妻子的体温燃起了几点赤诚的星火：
【今天的这场浩劫，绝不是神灵降下的惩罚，而是对我们的一场考验。】
【考验？你是指……】梅利娅若有所思的嘀咕道。
【只要能够挺过这场灾难，我们的氏族就会变得无比强大。】握紧僵硬的双拳，酋长在昏暗的卧室里低语道，寒冷的空气让他的声音凝结成了一团团飘渺的水雾。
【可是，你忘了下午隔壁家说的话了吗？我们什么都没有，没有吃的、没有柴火、也没有兽皮。冬之神已经降临了，你信不信用不了几天，大家就会开始吃掉同胞的尸体，接下来就是还活着的伤员。听说碰上多年不遇的寒冬时，老祖宗们就是靠这种方法熬过来的……】梅利娅皱着柳眉，好像并没有丈夫那么乐观。
寒气刺骨的卧房里，唯有夫妻俩的心脏炽热依旧。对死者的愧意、脑海深处邻人的话语、还有心中那刚强的火种，驱使着依特拉让他最终用铿锵有力的声音起誓道：
【我要派手下去安全的内地，卖掉家里的全部财产，除了当作临时议事屋的房子，把祖辈几代人攒下的兽骨片换成小麦、兽皮、还有木柴，用来救济活下来的村民。】
这一刻，除了扑闪她那双大眼睛，梅利娅仿佛忘记了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不单单是河口部落的同胞，这座营地会向附近每一个村庄的难民敞开，让无数失去挚爱的人从此紧密的团结在一起。】从床上缓缓坐起来，依特拉目不转睛的凝望着前方。
丈夫的决定，听起来简直就像白日梦一样，梅利娅却在那副未来的图景中看到了无限的可能。
【兽骨片和铜币这些东西，本来就取自千千万万普通族人的劳动。而所谓的富商，只不过是浪花中最高的那几片树叶罢了。现在部落承受了这么惨烈的痛楚，我们就把财产还给它们本来的主人吧。】握紧鹰爪般的双拳，依特拉一字一顿的对妻子说道。
【变卖家产来救济村民，我当然没有任何意见。但是，就凭咱们这点幸存者的力量……】面对语出惊人的丈夫，梅利娅露出了欲言又止的神情。
昂起低垂了半宿的头颅，依特拉双眸中点点的星火，最终燃烧成了熊熊的烈焰：
【梅利娅，你太小看自己的同胞了。我们会在废墟上重建河口部落。不，是依特拉海姆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