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特拉的话语掷地有声，让黑压压的山坡在顷刻之间陷入了一片寂静。
与哑口无言的神情截然相反，族人们砰砰跳动的心脏却并不平静。那里的浪潮正汹涌澎湃，比前些天吞噬万物的大海啸来得要更加猛烈。
部族辉煌的缔造者，不是那些鞠躬尽瘁的酋长，也不是口口相传的古老神话中的勇士，而是默默无闻的自己，以及无数个像自己一样的普通人。不知什么时候，也不知究竟是谁，在祭坛下扯着嗓子喝彩道：
【讲得好啊！】
至于那个出头的家伙究竟是不是依特拉提前安排好的人，那些琐事都已经无关紧要了。熊熊燃烧的火焰，开始从一个人蔓延到一个又一个人的身上上。吵杂纷乱的祭坛下，男女老幼发自肺腑的赞叹声此起彼伏：
【酋长大人说的对……】
【没有我们哪有这个部落？！】
【我们才是这片土地的主人！】
远处的枯树下，薇尔薇望着那个男人伟岸的身姿，一边在脑海中回忆着自己杀过的每一个人的脸庞，一边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万众瞩目的祭坛上，依特拉稍微平复略显激动的心情，语重心长向同胞们接着诉说道：
【在我们祖祖辈辈生活的这片土地上，第一次有人靠着抢走他人的劳动成果，通过几代人的积累掌控了巨量的财富。他们当中有些人不再甘当全族的公仆；有些人掐住了部落的命脉和咽喉；有些人渐渐学会了如何以权谋私；有些人耀武扬威的骑在了同胞头上。】
【惭愧的是，不管前面的话有多好听，我姑且都算是他们当中的一员。】
偷偷捂紧胸口，梅利娅朝丈夫投来了温热的目光。她墨色的眸子无比澄澈，好似一碗冒着蒸汽的上等绿茶，在里面找不到任何杂质。
来到这世间二十多载，她再也找不到比依特拉更完美的答案了。
用赤诚赶走心中挥之不去的愧疚，年轻的酋长无怨无悔的告诉了同胞们自己的选择：
【如果硬要说依特拉和其余人有什么区别的话，那大概就是我很清楚，自己的兽骨片原本属于谁了吧。】
【眼下，兄弟姐妹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劫难，德不配位的我所能做的，也只有将代管的财富物归原主了。我只希望这批珍贵的物资多少可以帮助大家，并成为漫漫长夜中点燃初火的柴薪。】
视线扫过回荡着赞叹声的山坡，依特拉的目光在不经意间对上了远处一双模糊不清的眸子。
三人组所在的枯树和祭坛有一段距离，中间还隔着几十堵密不透风的人墙，薇尔薇很难看清家主的脸庞，甚至不敢确定对方到底有没有望向自己这边。可被人欺骗和利用的悲凉，却随着刚才若有若无的对视，从她的胸腔中一股脑倾泻了出去。
这一刻，少女精疲力竭的长出了一口气，几天来积攒的所有愤恨随之烟消云散。
在这个黎明初现，曙光照耀的时代，会贬低自己的身份和财富的家伙，大概只有祭坛上正在演说的那个人了吧。
如果杀害奴隶主，是为了让依特拉梅利娅夫妇能够回报人民，那么薇尔薇甘愿被人利用……
俯视远方的旷野，面对潮汐过境留下的残垣断壁，依特拉没有愤世嫉俗的质问苍天，而是深情的反问芸芸众生道：
【你们当中可能有很多人在想，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神灵要用这种方式惩罚我们？为什么，我们要遭受如此深重的苦难？】
酋长在天地间回荡的话语，触动了无数人共同的情感和记忆。想起那场摧残千万生灵的浩劫，这一回，自祭坛下传来的不再是悲凉的恸哭，而是一声声倍感无力的叹息。
酝酿许久的情感濒临决堤的边缘，将旧秩序推倒重建的时刻终于到来。依特拉握紧胸前的拳头，再一次提高音量，用他那振聋发聩的答案，把村民们的自罪与自责撕成了碎片：
【现在，让我来告诉你们，我们什么都没有做错！这场灾祸并不是神灵的惩罚，而是上天给予我们的讯息和考验！今天部族所经受的一切苦难，都会让明天的我们变得更加强大。】
回望了一眼身后的梅利娅，依特拉深沉的向村民们呼吁道：
【为了通过试炼，酋长一族已经贡献出了全部的力量。然而，光有这些是远远不够的。哪怕我散尽家财、哪怕梅利娅东奔西走、哪怕卫兵和侍女们呕心沥血，也只能让灰心丧气者多苟活一段日子。想战胜毁天灭地的灾难，需要每一位幸存的同胞齐心协力。】
【听我这么说，有些人可能就要说了：面对无所不能的神灵，就算大家把劲儿往一处使，也只不过是虫蚁自不量力的想要撼动大山而已。】
如果换做往常，村民们只会把这当成某个妄自尊大的家伙的胡言乱语。但此时此刻，年轻的酋长让这些话语显得无比具有说服力。从刚才开始一句又一句拷问灵魂的话语，让幸存者们相信，主持仪式的那个人一定会给出他们想要的答案。
依特拉铿锵有力的演说词，一次又一次震撼着生还者们的灵魂：
【诚然，相较于神灵，人无比渺小。我们祖祖辈辈辛勤耕耘的成果，还有我们留下的一切痕迹，灾难只需顷刻间就能将其从地表抹去。】
【但是，与此同时，人又无比强大。只要灾难没有将我们赶尽杀绝，那么无论经历了多少次劫难，我们都会在废墟和焦土上重建家园！】
【灾难可以湮灭我们昔日的荣光，却无法阻挡我们迈向光明的未来；灾难可以从身边夺走我们的挚爱，却无法阻止我们和其他幸存者组成新的家庭。】
【我们年华易逝，常常会感叹生命的脆弱。】
【我们生生不息，直到时间与天地的尽头！】
依特拉心中的火焰越烧越旺，慷慨激昂的声音仿佛驱散了世间所有的阴霾：
【有很多人可能已经觉得：我们这个从亘古延续至今的氏族，终于来到了最绝望的时刻。】
【现在，让我来告诉你们，这绝不是我们这个氏族最黑暗的时刻。】
【因为，不管风雪多么猛烈、不管敌人怎样凶残、不管世事如何变迁，我们的同胞仍然会屹立在这片土地上，我们的血脉依旧会继续延续，我们在未来必将面临更多的考验，经历远比现在绝望的时刻！我希望，有朝一日强敌叩关，当我们的子孙后代面临灭种的危机，开始回望昔日的时候，他们能昂首挺胸的想起，自己的先祖战胜了毁天灭地的灾难，在脚下这片曾经生灵涂炭的荒野上重新建立起了繁荣的家园！】
深吸了一口气后，依特拉大手一挥，气势磅礴的向同胞们振臂高呼道：
【我们供奉万物，相信飞禽走兽一草一木皆有灵性。可潮汐扑向村落的时候，会喷水的海兽没有帮助我们、天上翱翔的燕鸥没有帮助我们、主宰世间的河神也没有帮助我们。如果，万物真有灵性的话，就让它们最后一次负责裁决，我们到底有没有犯下该遭天谴的罪行吧。如果，我们所经历的一切，果真是某种惩罚的话，我们人类就自己成为自己的神明吧！】
这一刻，只见梅利娅呆呆的愣在原地，薇尔薇被惊得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宝娅和卡瓦尔更是不由自主的向后退了一步，反倒是那些平日里唯唯诺诺的村民，在酋长的煽动下开始变得异常亢奋：
【说的好啊！】
【早就该这样了！】
【让老天看看，咱们不是那么容易被消灭的！】
这群人平日里与部落的权力核心没有任何交集，并不是特别清楚，自己和酋长刚才的言论究竟意味着什么……
在最关键的时候，依特拉挑起了大梁，村民们不禁对年轻的酋长交口称赞。可即便如此，还是有一部分人和周围热血沸腾的气氛显得格格不入。
河口部落要无偿发放物资的消息，引来了周边部落的难民。他们悄悄的混进营地，想要靠着他人散尽家财换来的珍贵粮食骗吃骗喝。而此时此刻，祭坛上的年轻人的一言一行越是鼓舞人心，他们就越是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羞愧。甚至已经有人开始脚底抹油，准备趁大伙儿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溜出去，以免被人家逮到落得丢完人再挨揍的下场。
演说的高 潮落幕，依特拉的神情好似波涛汹涌的大海转为风平浪静，渐渐又恢复了往日的憨厚与实诚。整理了一下衣领后，他风度翩翩的对听众们微笑道：
【我相信，祭坛之下，有不少人是得知了依特拉酋长将要发放物资的消息，故而专门从周边部落赶来加入我们的外地难民。你们大可不必为自己并不属于这个氏族而感到羞愧，放心收下来自河口部落人民的馈赠即可。】
【虽然诞生自不同的土壤，祭奠被惊涛骇浪带走的亡灵，我们却体会到了同样的悲伤，也因情绪的感染而一齐热血沸腾。我们本来就是血浓于水的一家人，只不过是偏见把我们划分成了不同的氏族而已。】
【心存疑虑的同胞们，请接纳这群和我们一样无家可归的人，长久以来，大海养育了生活在这里的人们。河口部落不但拥有大海的力量，也应当拥有大海般的包容和开放。】
【慰灵仪式的访客们，我需要你们，河口部落的兄弟姐妹也需要你们，请你们在果腹之余贡献出自己的力量，与我们一起在废土上建立新的家园、一座属于所有战胜灾难的英雄们的家园、一座再也不依靠氏族和图腾区分彼此的家园。】
村民们环顾四周，注视着彼此的脸庞。那些想要溜之大吉的家伙，就像中了定身术一般，不由自主的停下了慌乱的脚步。
这场仪式开始后，酋长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在触动他们的心脏。
激昂的演说终于接近尾声，依特拉目视远方，眸子宛若风平浪静的海平面，在仪式的最后告诫神情恍惚的村民们道：
【不久的将来，我们会面对一群全新的敌人。他们挥舞着手中的皮鞭从西方而来，他们在的权力和贪婪中彻底迷失了自我，他们渴望从诸部落掠夺数不尽的奴隶，他们比祖先曾经挑战过的任何野兽都要残忍凶悍。迎战这样的对手，唯有幸存者们团结一心，在脚下空旷的土地上建立起坚如磐石的城镇，才能在这片崭新的天地间长久屹立！】
【我要讲的只有这些了。打着慰灵的幌子说了这么多，我不过是想激励生者奋进罢了。如果大家团结一心的样子，能告慰千千万万逝者的亡魂，也算是达成了这场仪式本来的目的了吧。】
说完这句话，他便大步流星，头也不回的离开了祭坛。只留下一片寂静，还有山顶呼啸的疾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