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昏暗狭小的房间里面吞吐着煮沸水的咕噜声。
枪柄上散落的金属块撞在我的额头上,此时我除了看见血沿着面庞流下来滴在地上,还感觉到一阵眩晕。当足以让人耳聋的炸裂声回归寂静的时候,我不知所措地看着因为炸膛而四分五裂的手枪。
虽然遗憾,但是多少有些庆幸自己至少还保留着双手。要是我连这最后的工具也没了,之后的这段时间我也没有办法再煮咖啡了不是吗。
而且,自杀也就会变成一件遥不可及的事情。那想必等着我的只有经历无尽的痛苦后死亡了。
真是可笑,我这些年没少朝他人开枪,却万万没想到当我把手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的时候,这最后一颗子弹竟然在发射出来的前一瞬间炸开了花。
而远处那位少女就像是抓准了这个倒霉的时机一样。
她似乎是听见了火药声,而循着源头从废墟的另一边摸索了过来。
“啊……你为什么还活着啊……?”
她先是大大咧咧地踢开了已经破碎的门板,让外界白茫茫的冰冷光线照进了这个已经与外界隔绝的黑暗角落,接着她便让惊讶写满了自己面庞。我也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突如其来的少女,她似乎对于我还活着这件事百思不得其解。
少女看见了我手里坏掉的枪支,露出了“原来如此”的表情。
不过她也没有做过多的寒暄,而是直截了当地伸出一只手,向我讨要起来:
“喂,你那里还有子弹能借我点吗?”
她背着一个大得有些滑稽的背包,脸上带着非常不合时宜的趾高气扬的神情。
她从背包里面的拿出来一个冷冰冰的黑色金属物。她把那东西持握在手里,然后将一端贴在自己的太阳穴上,打开保险,接着毫不犹豫扣动了扳机。
但是那边没有爆炸声,只是在空旷的空间里面发出了几声干巴巴的擦响就没了下文。
少女像是在用这行动说明一般,冲自己连续扣动了几次扳机后,把手松开,任由手枪挂在食指上打转:“我缺一颗。”
看到门外站了一个活人,我多少有些惊讶,毕竟死前能够确认自己不是世界上最后一个死掉的家伙,意外地觉得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但是,对于少女的请求我选择了拒绝。
我用手指举起尖锐渺小但是致命的金属物:“……我也只有最后一颗子弹了——你也是真不走运,要是上一颗没有炸膛的话,倒是能把我现在手上的留给你了。”
少女无奈地叹了口:“……倒也是——这个星期一路走来,翻了好多废墟里尸体的口袋,但是却一颗子弹都没有——估计你现在手上资源也很紧张吧。”
“毕竟子弹这种东西在如今的世道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
我望着少女手里的武器,把手上的破烂金属丢到了地上,问道:“反倒是你啊,能不能把你手上的家伙借我用一下?我正好因为枪炸膛而犯愁呢。”
“你一个大男人,想死的话找个高点的楼跳下去不就好了。”少女拒绝了我。
似乎是对我手里的子弹耿耿于怀,此时她一定是在盘算着怎么能够从我这里把子弹拿到手吧。
“你这话也太不讲情面吧……怎么说我也是个将死之人了哦?”我拉低自己的衬衫领口,向她露出胸口上象征终结的图案的一角,企图博得一点同情。
“谁不是啊?”
结果少女不屑地一笑,解开了衬衣的上两颗扣子,我立刻逆着光看见了她左边胸口上方盛开的宛如樱花一般的一层鲜红色肤痕。
这样看来,我知道了她要想弹药的目的和我是一样的。
“……看来你也到‘凋零期’了啊。”
“是。”少女无奈地摊开了手:“一不走运……恩,这么说可能不太对,毕竟我比世界上绝大多数人已经多活了好些年了不是吗——应该说是很幸运,我上个月才发了症状。”
“好巧……”我也是今年元旦的时候胸口出现了这花骨朵。
竟然莫名有些欣慰。
就好像是找到了某种共同话题一样。这似乎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不过事到如今,光是能在死前见到活人就应该觉得幸运了。而作为仅存在这个世界上的两个人,不管谈论什么样的话题都已经无所谓了。
我看得出来少女似乎走了很久的路,而且身后的背包并不算轻巧,于是我捡起一个倒在地上已经生了厚厚的灰尘并且少了只腿的椅子靠在墙壁上,然后用抹布擦干净,邀请说:“要不要进来坐坐?我刚好打算煮咖啡来着。”
少女有些惊讶:“……什么啊,搞得像在你自己家里一样。”
“这里就是我家啊——末日来临前就是了哦。”
她望着四周,看着结满了蜘蛛网的墙壁和铺满了弹片和尘霾的地板,皱了皱眉头:“……那你是该好好打扫一下了。”
“我才刚回来没几天——战争的时候我还是跑到了很远的地方去过,最近才回来。”
我辩解起来。不过让陌生的女性看到自己家里乱成这样,的确有些丢人。
“是嘛……”少女将信将疑地偏了偏脑袋。
但是她最后还是没有拒绝。少女把身后的大背包放在了门口,迈着轻盈的步伐进到了昏暗的房间里面。
“打扰了。”她冲我点点头,坐到了椅子上。
这个屋子不大。窗户的玻璃早就在炮弹的轰炸下碎成了渣子,此时被我用几块生锈的铁板封住挡风。家具几乎也全坏了,而水电自然是早就停止了供应。方才我为了泡咖啡,只能是靠着收集来的炭火煮着充满硫磺味的自制过滤水。
“想要喝点什么吗?”
“啊,随便吧,反正不要让我重金属中毒就行了谢谢。”
“咖啡——要么?”
听到我的建议,少女眼中透露出了惊喜:“……现在还有那种东西吗?”
“当然。”我得意地点了点头。
接着我从角落里面搬出来一张茶几,从没了玻璃的橱窗里面取出来一只常年带在身边,干净精巧的茶杯。我从角落里面把炭火上的开水提出来,泡制好两杯速溶咖啡,搅拌了一会儿,我把其中一杯递到了少女的面前。
少女有些惊讶地望着我这一套早有准备的流程,说道:“……你这,完全不像是一个刚刚打算自杀的家伙啊。”
“啊啊,因为是一时兴起嘛——突然觉得‘时机差不多了’。”
“……真是随便呢你。”我的解释让少女露出苦笑。
“毕竟在你跑到我面前来之前,我都以为自己是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个活人了,要知道我已经快两个月没见到活人了——既然全世界只剩下我了,什么时候死,怎么样死其实都无所谓吧?”
少女瘪瘪嘴:“……有点道理。”
毕竟,死亡其实是没有意义的。
因为死亡这种东西本身就是不存在的。
没有谁创造出来了死亡,任何物质消逝后都将化作另一种物质。
死亡说到底只是人类自己的妄想的产物。
而既然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其他人类了,我不管选择什么时候,或是以什么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都是无所谓的吧。
过了一会儿,少女似乎也对久违的人造饮料充满期待,迫不及待地把桌上的杯子端了起来,放在嘴边喝了一口。而我悄悄地观望着,期待她之后能说出几句好话来——即使是恭维也好。
“唔!好烫……!”
结果少女露出了痛苦的表情,随后双手不自觉地松开,手上小巧的杯子和茶杯垫纷纷都掉在了地上,摔了个粉碎。
“……啊,我的茶杯……”
我心痛地看着一地的碎片,不知是因为期望落空还是因为心爱的茶具摔碎,我有些生气。
“……我就指望着这些家伙过活了啊……”
我抱怨着蹲了下来,小心地把还沾着咖啡的碎片捡到手上,认真地考虑他们是否还有救。
“……抱歉,太久没有喝过热的东西……感觉舌头都要坏掉了。”
少女的语气中并没有太多歉意的成分,她敷衍地蹲下来,一边帮我收拾起碎片。
她埋下了身子,而我的视线则顺理成章地移到了她的胸口上,而她方才解开的纽扣使得其中的景色一览无余。
我立刻从她敞开衬衫中看到了她胸口前的鲜艳樱花。
那是世界上最残忍最致命,但也是最美丽的花卉。
在不到三年前,人类世界出现了第一朵这样盛开在心脏上方的樱花。
而这是由一种不知名的病因引起的症状反应之一。至于其中的原因,在医学家们弄清状况之前,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自己就被这种疾病抹杀了。
这种病症的主要特点是患者的胸口会显露这种鲜艳而纹理复杂,并且具有变化性的皮肤纹理。这种纹理一开始看上去只是小小的花骨朵,随后会在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里面完全盛开。
整个过程不痛不痒,而且因为纹理的复杂美丽,一时之间竟然成为了社会潮流。许多人都以获得这种天然的纹身而自豪。但是很快,人们就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
似乎从未想过,这小小的花朵就是让全人类都被毁灭了的末日绝症——
“樱纹症”。
而当花朵完全盛开之后,樱花将会慢慢凋落,随着器官的急速衰竭和永无止境一般的裂肤剧痛,患者一天之类就会在折磨中死去。
我曾无数次目睹花朵的凋零,也无数次见证弥留之际的人们如何狼狈和痛苦,如何用仅存的意识哀求着我动手杀了他们;无数次感受那是如何让人生不如死,彻底失去活下去的勇气和欲望。
而我光是曾经在一旁目睹他人的惨状,就想要让人发自内心地恐惧。
这也是每个“凋零期”的病人——包括我在内,要急于自杀的原因。
而少女此时胸口前的樱花也已经完全盛开,恐怕她并不会比我晚太久,也就会在病痛中死去。
但是,尽管是恶魔一样的产物,不论我目睹多少次,依然会觉得——
“……真漂亮啊。”
我不自觉地小声说出来了内心的感叹。
听到我的话,少女顺着我的视线低下头来,随后眯起了眼睛,冷漠地砸了下嘴:“我戳瞎你哦……”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尴尬地挠了挠头。
“你要真想看的话我倒是不介意,但是偷偷摸摸的,就感觉很恶心了。”
“……都说了是意外啊。”
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微妙。我们稍微尴尬地保持了一段距离,沉默了一会儿后,少女叹了口气:“……算了,反正这种事情在过去的两年多里面,比你还过分的家伙早就司空见惯了。”
少女说:“暴乱的时候什么都不穿地四处乱窜放飞自我这种事情你这种家伙肯定干过吧?”
“……不好意思就算是在非常时期我还真的没干过这种事情啊。”
不过,当世界陷入大混乱的时候,战争带来的暴乱和残酷以及疯狂情景现在想起来简直和噩梦一样。就连我在那个时候也杀了很多人,做了很多可恶的行径。
不过,等到已经找不到想杀的人和想要折磨的对象时;当人们内心的恶念发泄蒸发,一切开始慢慢变得平静之后,我自己都无法理解当时为什么会做出那么多恐怖的事情。我相信,就算这个世界上还有其他活着的家伙,想必也和此时的我和少女一样,不会再对作恶和伤害他人感兴趣了吧。
毕竟,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什么值得去破坏的必要了。
至于现在的我,只想要好好地享受一杯咖啡,或者痛快地死去就好。
少女像是无可奈何一般地叹了口气,然后指着我的胸口问:“……你呢?是什么时候开花的?”
“我上个星期就已经开花了哦。”
“是嘛——”少女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了庆幸的表情来:“这么说来,万一你先死掉,我只要乖乖等着就能从你手上偷走子弹了不是吗?”
“……你这家伙,怎么这么残忍啊。好歹我还请你喝了一杯咖啡的说。”
“我们两个人总得有一个死得很惨——既然我发病比你晚,享受你留下来的子弹不也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吗?”
“……说得也是。”我耸了耸肩,她也确实没有义务替我承担痛苦。看来,就算我想说服她把枪借给我,也是不再有交涉的余地了啊。
不过我还是嘴硬道:“但是那也不一定啊,樱纹症又没有那么确切的凋零时机,说不定我们两个会一起死啊。”
说完,我从桌上把那杯属于我的咖啡端起来,慢慢地抿了一口。
味道还行……虽然过滤水里面的硫磺味有点扫兴就是了——不过速溶咖啡不管怎么做都差不多。
咖啡因让我的大脑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思考,我把咖啡放在鼻尖下嗅着,然后看着少女,若有所思地问:“不过啊……率先在病痛中死去;或者留下来在孤独中死去——你觉得哪种情况下死掉最可怕呢?”
听到我的疑问,少女抬起头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很认真地思考着。
“我之所以在发病后没有第一时间选择自杀,就是因为总觉得如果我是世界上最后一个死掉的家伙,会不会太让人不甘心了……谁都不知道,谁都不在意——那我活着还是死有什么区别呢——”
真想让某个家伙看着我死呢——
即使是在扣动扳机的瞬间,我其实也多少有这样的念头。
我把咖啡杯放在了桌上,然后开玩笑地望着少女,指着自己胸口的樱花说道:“至于我的话——如果我马上就要迎来‘终末’时刻,就算是为了我裤兜里面的子弹,你也会假装握住我的手,稍稍地安抚我然后流几滴眼泪吧?”
“你在幻想些什么啊……”少女嫌弃地挤着眉毛:“谁要给你流眼泪啊,我们才刚认识不是吗——本来我在楼下听到枪声的时候,还以为在这里迎接我的是一具尸体呢。”
“……总之——我死的时候还有人在身边陪着我,不管是对我抱着何种心情,我觉得……没有孤独地死去,也不算太糟吧?”
少女似乎总算明白了我的意思,撅起嘴来:“……你这么一提醒,真是让人郁闷呢……”
“……是挺郁闷的。”
不接受身体上的痛苦,就必须接受心理上的痛苦。真是难以抉择。
少女翘起了二郎腿,把胳膊枕在膝盖上,柔软的脸颊靠在手上,似乎为我的玩笑话认真纠结着。
过了一会儿,少女的眼中似乎亮起了奇怪的光芒来。
“……喂,我说——”少女望着我:“我们做一个交易吧——我可以把枪给你,但是,你得帮我个忙。”
“你说?”
“好好地看着我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