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旧的木门隔绝了风雪,小屋内的暖意并非仅仅来自泥炉中跳跃的幽蓝火焰。许平安将白芍轻轻放在地上,一股温润的、如同春日土壤复苏般的气息悄然包裹住她冻僵的四肢百骸,驱散着深入骨髓的寒意。
“到了,先暖暖。”许平安的声音带着惯有的温和,解下肩上的箱笼放在窗下那张堆满符纸、矿石和那柄古朴云纹木剑的宽大木桌旁。他并未立刻提及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灵根暴走,仿佛那只是拂过窗棂的一阵稍强的寒风。
白芍赤足踩在干燥粗糙的地面上,暖意从脚心丝丝缕缕渗入,带来一阵阵复苏的麻痒。她窘迫地蜷起沾满泥雪的脚趾,声音细弱:“鞋子…丢了……”
“无妨,”许平安不在意地摆摆手,目光扫过她单薄的衣衫,眉宇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他走到泥炉边,并未再施法引火,而是拿起火钳,拨了拨炉灰,添入几块新柴。幽蓝的火焰舔舐着木柴,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将温暖的光晕投在他清朗的侧脸上,沉淀出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饿了吧?那羊羹还剩些,正好暖暖身子。”
他动作自然地走向矮桌,从箱笼里——白芍瞪大了眼,看着那看似普通的箱笼——竟真的取出了在食肆打包的、盛着山竹羊羹的食盒,还有那杯温热的乌梅汁。食盒打开,浓郁的肉香混合着药材的芬芳顿时弥漫开来,驱散了小屋最后一丝残留的阴寒。
“来,趁热。”许平安将食盒和乌梅汁推到白芍面前的小凳上,自己则拖过另一把竹椅坐下,拿起那柄云纹木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剑身的纹理,目光却温和地落在她身上。
白芍看着眼前热气腾腾的食物,又看看许平安平静温和的脸,心中紧绷的弦终于松懈了一丝。体内那股恐怖的寒气似乎彻底蛰伏了,只留下一种深沉的、冰冷的宁静感,与前世记忆中那焚身的灼痛截然不同。她小口小口地喝着温热的乌梅汁,酸甜的滋味熨帖着喉咙,也悄然融化着心头的坚冰。
“方才……”她犹豫着开口,声音还有些沙哑。
“灵根初醒,有些不稳,常有之事。”许平安轻描淡写地截断了她的话,仿佛那足以冻毙筑基修士的爆发只是孩童学步的一次趔趄。他放下木剑,从箱笼里又取出一物——一件崭新的、厚实柔软的靛蓝色棉袄,领口和袖口还缀着雪白的兔毛。“试试看,仓促间只买到这个尺寸,先将就穿。新鞋袜过两日送来。”
白芍怔怔地看着那件明显比自己身上旧棉袄好上太多的新衣,鼻尖莫名一酸。在北境,在那些模糊又冰冷的前世碎片里,何曾有人如此细致地替她着想?她默默接过棉袄,触手柔软温暖,带着新布和阳光的气息。她笨拙地脱下旧袄,换上新的。宽大的棉袄裹着她瘦小的身体,暖意融融,兔毛领子蹭着脸颊,带来陌生的、令人心安的柔软触感。
许平安看着她像个被裹在厚厚棉絮里的小粽子,笨拙又努力地想把过长的袖子挽起来,嘴角忍不住弯起一个温暖的弧度。“挺好,像个过冬的样子了。”他起身,走到墙角一个不起眼的木柜前,打开柜门,里面竟整齐码放着米粮和一些简单的食材。他取出一小袋米,又拿出一个砂锅,“今晚喝点热粥,养养脾胃。你体质特殊,更需温养。”
白芍看着他熟练地淘米、添水,将砂锅架在泥炉旁温着,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仿佛这狭小的陋室便是他的道场,柴米油盐亦是修行。她心中的疑虑和防备,如同炉火旁的寒霜,在这样平淡温暖的日常里,无声地消融着。
接下来的几日,风雪依旧,小屋却成了白芍记忆中从未有过的避风港。
许平安并未急于教授高深的道法,只是让她每日静坐,感受体内那蛰伏的“冰河”,尝试与之和平共处。“它即是你,你即是它,”他温言道,指尖有时会轻轻点在她的眉心或手腕,一丝温润平和的混元之气渗入,引导着她紊乱的气息,“莫要抗拒,亦莫要畏惧,感受它的浩瀚与沉静,如同感受这漫天飞雪。”
白芍渐渐发现,当她心绪宁静时,那深藏的寒意非但不再折磨她,反而让她在酷寒中感到一种奇异的舒适和清醒。她偷偷看着许平安在窗下研读那些写满玄奥符文的黄纸,或是对着几块矿石凝神推演,指尖偶尔有微弱的黑白二气流转,带着一种包容万物的深沉气息。她看不懂,却觉得安心。他追求的那个“阴阳平衡”的世界,似乎在这小小的陋室里,在她与体内冰魄的微妙共存中,有了一点点模糊的轮廓。
一日清晨,许平安递给她一双崭新的、厚实的鹿皮小靴和柔软的羊毛袜。“试试合不合脚。”
白芍穿上鞋袜,大小正好,温暖舒适,踩在地上再也没有了刺骨的寒意。她低着头,看着自己崭新的鞋尖,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冲得眼眶有些发热。她想起前世身为天之骄子时,宗门赐下的那些光华夺目的法衣宝履,却从未带来过此刻这般踏实纯粹的暖意。
“谢谢…师父。”她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许平安只是温和地笑了笑,揉了揉她的发顶。“傻丫头。走,今日风雪小些,带你去认认附近的路,顺便看看能不能寻些药草。”他背上那个神奇的箱笼,推开了门。
风雪扑面,但白芍裹在厚实的新棉袄里,穿着暖和的鞋袜,竟只觉清冽,并无刺骨之寒。许平安走在她身侧,高大的身影为她挡去了大半寒风。他指着被积雪覆盖的路径、远处的山峦轮廓、偶尔飞过的耐寒鸟雀,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描绘着一个她未曾好好看过的、活生生的世界。
白芍跟在他身边,踩着他留在雪地里的脚印,听着他低沉的嗓音,感受着他身上散发出的、如同冬日暖阳般令人安心的气息。一种陌生的、微妙的悸动,如同冰层下悄然涌动的一股暖流,悄然在她心尖滋生。她偷偷抬眼看他线条分明的侧脸,看他专注凝视远山的深邃眼眸,只觉得心跳似乎漏了一拍,脸颊也莫名地有些发烫,慌忙低下头去。
回到小屋,炉火正旺。许平安变戏法似的从箱笼里拿出一个油纸包,里面是两块还带着温热的桂花糖糕。“路过镇子买的,尝尝。”
甜糯的滋味在舌尖化开,带着桂花的芬芳。白芍小口吃着,只觉得这简陋小屋里的每一刻,都像这糖糕一样,带着令人沉溺的暖甜。她不再去想那模糊冰冷的前世,不再担忧那未知的迫害阴影。此刻,炉火旁师父沉静的侧影,他身上淡淡的墨香与烟火气,他递来的每一份温热食物,每一句温和的话语,都像一道道暖流,悄无声息地渗透进她冰封的心湖,融化着最后的疑虑与坚冰。
夜深了,白芍裹着厚实的棉被躺在硬板床上。窗外风雪呼号,屋内却暖意融融。她侧过身,借着炉火的微光,看着对面竹椅上闭目打坐的许平安。他呼吸悠长平稳,周身气息沉凝如山岳,又带着一种包容天地的温润。
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的安心感和依恋感,在她心底悄然扎根、蔓延。那不再仅仅是徒弟对师父的敬仰,更像是在茫茫风雪中,终于寻到了一处可以彻底卸下心防、安然栖息的港湾。看着他沉静的睡颜,白芍只觉得心尖那点微澜,似乎漾开了一圈更深的涟漪,带着一丝懵懂的、连她自己都未曾明晰的甜意,沉入了安稳的梦乡。梦里,不再是刺骨的寒冰和灼热的锁链,只有暖融融的炉火,和炉火旁那个令人心安的青色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