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孤辉

作者:夜雨观竹 更新时间:2025/7/29 21:34:30 字数:3509

小屋的日子像炉上煨着的米粥,咕嘟咕嘟,温吞却暖入肺腑。风雪成了窗外模糊的背景音,白芍裹在厚实的靛蓝棉袄里,脚下是暖和的鹿皮小靴,体内那深沉的寒意不再是无时无刻的折磨,更像是一泓沉静的冰湖,在许平安温润如春水的引导下,渐渐与她共生。

她不再仅仅是那个在风雪中瑟瑟发抖、无依无靠的少女。她开始观察。

观察许平安在熹微晨光中立于院中,闭目调息。寒风卷起他洗得发白的青色衣袍下摆,他却如山间青松,巍然不动。周身并无惊天动地的气势,只有一种沉凝内敛的气韵流转,仿佛与脚下这片覆雪的山林、头顶这片苍茫的天空隐隐呼应。结丹初期的修为,在这广袤修真界或许算不得顶尖,但那份与天地交融的从容气度,却让白芍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心与……向往。

观察他在窗下木桌前,对着那些写满奇异符文的黄纸和流转微光的矿石,时而凝眉沉思,时而运指如飞。指尖偶尔牵引出细若游丝的黑白二气,相互缠绕、追逐,最终又归于混沌。那专注的侧脸在幽蓝炉火的映照下,轮廓分明,眼神深邃如渊,仿佛在推演着宇宙的至理。白芍看不懂那些符文的含义,却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某种宏大而艰难的平衡,以及他沉浸其中时,眉宇间挥之不去的、一种近乎孤绝的执着。

她渐渐发现,师父的笑容虽温和,眼底深处却总沉淀着一丝难以化开的寂寥。那寂寥并非源于落魄,更像是一种……高处不胜寒的孤独。当他在炉火旁,用平淡的语调讲述着他对“道”的理解时,这种感受尤为清晰。

“……修真界万载,道法万千,或求长生逍遥,或求力破万法,或求羽化登仙。”许平安拨弄着炉火,火光在他沉静的眸子里跳跃,“然而,天地运行,自有其序。阳极生阴,阴极孕阳,阴阳互根,方为恒常。可如今……”他顿了顿,目光投向窗外沉沉夜色,“阳亢而阴衰,失衡日久,如烈火烹油,看似鼎盛,实则根基已摇。长此以往,恐非天地之福。”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风雪的力量。白芍静静地听着,看着火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她想起前世宗门里那些高谈阔论、只求境界攀升、视万物为刍狗的大能,他们的眼中只有力量和资源,何曾有过对这片天地本身的忧思?师父追求的,是一种近乎殉道者的平衡。

“师父……”白芍忍不住轻声问,“您离开清灵宗……是因为这个吗?他们……不认同您?”

许平安收回目光,看向她,嘴角牵起一丝淡淡的、带着些许自嘲的笑意。“倞师门待我不薄,也曾寄予厚望。只是,道不同。”他拿起桌上那柄云纹木剑,指尖拂过剑身,如同抚摸旧友,“他们认为我耽于虚无缥缈的‘平衡’,是舍本逐末,浪费天资。大道争锋,强者为尊,这才是修真界的铁律。”他轻轻放下木剑,那声轻响在寂静的小屋里格外清晰,“他们的路,没错。但,不是我的路。”

那一刻,白芍清晰地看到了他眼中深埋的孤独。那是一种不被理解的孤独,一种独行于荆棘小径、明知艰难却偏要前行的孤独。这孤独,与他平日温和从容的表象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尖微颤的魅力。她忽然觉得,师父的境界或许并非最高,但他所站立的高度,他所眺望的方向,却比那些云端之上的大能,更令她心折。

一种想要靠近、想要抚平那丝寂寥的冲动,在她心底悄然滋生,伴随着那份日益加深的依赖与暖意,悄然发酵。

几日后,风雪初霁,难得的冬日暖阳洒落。许平安并未如往常般静修或推演,而是将小屋仔细打扫了一番。他甚至在屋外那片小小的、被积雪覆盖的平地上,用树枝扫出一片空地,又不知从箱笼何处取出几块形状奇特的、带着温润光泽的玉石,按照某种玄奥的方位,浅浅地埋入雪地边缘。

白芍好奇地看着他忙碌。阳光落在他身上,将那袭青衫染上温暖的金色,也驱散了几分他眉宇间惯有的沉郁。

“小芍,”许平安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雪屑,转身面向她,神情是前所未有的郑重,眼底深处却跳跃着一簇灼热的火焰,那火焰驱散了最后一丝犹豫,也点燃了某种开天辟地的决心。“今日,我们不做别的。”

他走到空地中央,深吸了一口清冽寒冷的空气,目光扫过这片小小的天地,扫过远处连绵的雪峰,最后落在白芍那双清澈又带着懵懂的眼睛上。

“我欲于此,”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金玉相击,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回荡在山林之间,“立一宗门。”

白芍微微睁大了眼睛。

“此宗,不以力压人,不以境凌世。”许平安的声音愈发沉凝,每一个字都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只求参悟阴阳流转之机,调和天地失衡之气,守此方世界本源之序。故名——”

他顿了顿,迎着白芍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阴阳宗”

“阴阳宗……”白芍轻声重复着,只觉得这三个字带着一种沉甸甸的、直抵灵魂的力量,与师父眼中那份孤绝的执着、那份对天地的大爱完美契合。这不只是一个名字,更像是一个誓言,一个投向这失衡世界的、微小却无比坚定的挑战。

“而你,白芍,”许平安的目光专注地落在她身上,那灼热的光芒里,罕见地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甚至是一丝……忐忑?他微微抿了抿唇,声音放低了些,“你身负玄冥冰魄灵根,乃天地间至阴显化,是我追寻阴阳平衡路上,最契合的…同道者。”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最终选择了最朴实也最郑重的称呼,“我欲收你为徒,为我阴阳宗开山大弟子。只是……”

他自嘲地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坦然的无奈:“为师如今,不过结丹初期。在那些大宗巨擘眼中,或许连开宗立派的门槛都未摸到。你若觉此路过于微渺,或嫌弃为师境界低微,无法护你周全,无法予你如大宗门那般丰厚的资源与庇护……”

“我愿意!”白芍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她自己都未曾预料的急切和坚定,打断了许平安的话。

她向前一步,仰起头,清澈的眸子毫不避讳地迎上许平安带着错愕的目光。阳光落在她脸上,新换的棉袄领口雪白的兔毛衬得她小脸莹白如玉,那双眼睛里,此刻却燃烧着一种纯粹而炽热的火焰,那火焰足以融化千年寒冰。

“我愿意!”她重复道,声音不再怯懦,而是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决,“师父,我不在乎什么大宗门!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境界高低又如何?您追求的道,您想守护的平衡,就是我想追随的路!”

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带着一丝哽咽,却字字清晰:“是您把我从风雪里捡回来,给我热食,给我暖衣,教我静心,告诉我体内的力量不是诅咒……您懂我的恐惧,也看到了我的可能!您给我的,比任何大宗门的庇护都珍贵!您……”她深吸一口气,脸颊因为激动而泛起红晕,鼓足勇气说出了心底最真实的想法,“您比他们都好!”

最后几个字,掷地有声。那不仅仅是徒弟对师父的敬仰与追随,更包含着一种超越了师徒名分的、深刻的理解与认同,以及那悄然滋长、连她自己都尚未完全明了的、想要抚平他孤寂的渴望。

许平安怔住了。他看着眼前这个眼神明亮、神情倔强的少女,看着她眼中那份毫无保留的信任与追随,听着她斩钉截铁的“我愿意”,心中那丝因境界低微而产生的忐忑与自嘲,如同被投入烈阳的冰雪,瞬间消融无踪。一股汹涌澎湃的暖流,伴随着前所未有的豪情与责任,瞬间充盈了他的胸膛,甚至让他眼眶微微发热。

“好!好!好!”他连说三个好字,声音洪亮,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与欣慰。他伸出手,这一次,不再是试探的引导,而是带着确认与托付的力道,轻轻按在白芍瘦削却挺得笔直的肩膀上。

“今日,天地为鉴,风雪为证!”许平安的声音如同洪钟,在山林间回荡,带着开宗立派的庄严与豪迈,“我,许平安,于此创立阴阳宗!以平衡天地阴阳为志!白芍,为我开山大弟子!”

他另一只手从怀中珍重地取出一物——并非什么光华四射的宝物,而是一支通体乌黑、触手温润、顶端镶嵌着一小块流转着微弱黑白二气奇异玉石的木簪。玉石的形状,隐隐构成一个微小的阴阳鱼图案。

“此簪以‘两仪木’心炼制,嵌‘混沌玉’碎片,”许平安的声音温和下来,带着师长的期许,“虽非神兵利器,却是我践行阴阳之道的微末心得所寄。今日赠你,既为信物,亦盼你持守本心,明辨阴阳。”

他亲手,将木簪轻轻簪入白芍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发髻之中。动作轻柔,带着一种近乎珍重的意味。

木簪入手微温,簪入发间的瞬间,白芍只觉得一股温和醇厚的气息顺着发丝流入体内,与她深藏的玄冥冰魄之力隐隐呼应,非但没有冲突,反而带来一种奇异的安定感。她抬手,小心翼翼地触摸着发髻上的木簪,指尖传来温润的触感。抬头望去,正撞进许平安深邃含笑、再无半分阴霾的眼眸里。

阳光穿过稀疏的枝桠,在雪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也洒在这一大一小、新立的宗主与开山弟子身上。简陋的小屋,清扫出的空地,几块埋入雪中的玉石,便是这名为“阴阳宗”的全部道场。然而,一种无形的、名为“同道”与“守护”的暖流,却在此刻磅礴涌动,远比任何仙山福地的灵脉都更令人心潮澎湃。

白芍看着师父眼中那被彻底点亮的星火,感受着发簪传来的微温与心尖涌动的暖流交融,只觉得漫天风雪,也掩不住此刻心中升起的、一轮小小的、只为他而亮的暖阳。而许平安看着眼前这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弟子清澈坚定的眼神,那盘桓心底多年的孤峰之上,终于照进了一束名为“理解”与“同行”的璀璨辉光。

日月同辉,阴阳初立。前路虽遥,此心已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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