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尘微

作者:夜雨观竹 更新时间:2025/7/30 0:44:25 字数:5183

炉火上的陶罐咕嘟作响,米粥的清甜混着柴火气弥漫在简陋的小屋里。白芍盘膝坐在矮凳上,指尖凝着一缕若有似无的寒气,小心翼翼地在面前一碗清水上拂过。水面迅速结出一层薄如蝉翼的冰晶,又在下一刻悄然融化,水汽氤氲。她专注地控制着体内那股深沉的冰魄之力,每一次成功的收放,都带来一丝微弱的掌控感,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这暖意来自对面窗下木桌旁的身影。

许平安正对着一张泛黄的巨大兽皮地图凝神,指尖沾着朱砂,在上面细细勾勒、标记。阳光透过糊着厚纸的窗棂,在他沉静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他眉头微锁,眼神专注,时而停笔思索,周身散发着一种白芍前世在那些高高在上的大能身上都极少见到的、沉稳如山岳的气度。结丹初期的修为?白芍心中早已没有了这个概念。她只觉得师父的每一个眼神,每一次落笔,都蕴含着超越境界的智慧与力量,让她不由自主地追随,心湖也随着他沉静的气息而安宁。

“师父,”她忍不住轻声问,声音带着少女特有的清亮,“您又在画什么?”

许平安闻声抬头,眼底的专注瞬间化为温和的笑意,如同春水化开坚冰。“在推演附近山脉的地脉灵枢走向,”他放下朱砂笔,指了指地图上那些复杂的线条和标记,“天地灵气流转,如江河奔涌,自有其脉络。若能厘清一二,无论是布阵还是寻找灵物,都能事半功倍。”他顿了顿,看着白芍好奇的眼神,笑道:“等你能更自如地感知自身气机与外界灵气的呼应,为师再教你这些。”

白芍用力点头,心中雀跃。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拍门声打破了小屋的宁静。

“仙师!许仙师!救命啊!”一个带着哭腔的苍老声音在门外响起,充满了绝望的惊恐。

许平安神色一凝,瞬间收起温和,眼神变得锐利如鹰。他起身的动作快而不乱,几步便拉开了木门。

门外站着三个衣衫褴褛、满身泥污雪水的村民,为首的老者正是附近小石村的村长,此刻他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仙师!蚀、蚀骨豺!一大群!从黑风坳那边冲过来了!王猎户家的娃儿…娃儿差点就被叼走了!它们…它们疯了!见活物就咬!求仙师救命!”他身后两个年轻汉子也噗通跪下,连连磕头,额头沾满了冰冷的泥土。

蚀骨豺!白芍心头一凛。她前世听说过这种妖兽,群居,狡诈凶残,利齿能轻易咬断精铁,尤其擅长围攻,口中喷吐的腥臭涎液带着腐蚀血肉的剧毒。它们通常只在深山活动,极少大规模冲击人村,除非……领地受到了严重威胁,或者被更强大的存在驱赶。这绝不是寻常兽潮!

“有多少?距村子还有多远?”许平安的声音异常沉稳,瞬间安抚了村民的慌乱。

“不、不下二十头!领头的那个…比牛犊还大!眼睛血红!离村子…不到五里了!”一个年轻汉子带着哭腔喊道。

“知道了。”许平安只说了三个字,却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安定力量。他转身,目光扫过白芍,没有多余的话,只有一句简洁的指令:“小芍,穿好棉袄,带上我给你的那张‘冰雾符’,随我走。护好自己,听我指挥。”

“是,师父!”白芍毫不犹豫地应道,迅速套上厚实的靛蓝棉袄,将那张触手冰凉、绘制着繁复霜纹的符箓紧紧攥在手心。心脏在胸腔里激烈地跳动,并非全是恐惧,更有一种与师父并肩而行的激动和责任。

许平安并未御剑,而是选择了最节省灵力的方式——带着白芍和引路的村民,在山林雪地间疾行。他的步伐看似不快,却每一步都踏在最稳固的落点,身形在覆雪的乱石和枯枝间灵活穿梭,如履平地。白芍跟在他身后,努力调动体内刚刚驯服一丝的冰魄之力抵御寒风,目光却紧紧追随着前方那个青色的背影。他的背影并不算特别宽阔,却仿佛能劈开所有风雪与险阻。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前方山谷入口处传来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嚎声和浓烈的血腥、腐臭味!只见约二十余头形如鬣狗、却大了数倍、皮毛灰黑油亮的蚀骨豺,正疯狂地围攻着一座孤零零的、用粗木栅栏围起来的猎户小屋。栅栏已被撞塌了大半,几具村民和家畜的残破尸体散落在雪地上,血迹斑斑,触目惊心。领头的豺王体型格外庞大,肩高几乎及人腰,獠牙外露,涎水滴滴答答落在地上,竟腐蚀得雪地滋滋作响,冒起青烟!它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屋内惊恐的哭喊声,正指挥着豺群发起又一波冲击。

“畜生!”引路的年轻村民目眦欲裂。

许平安眼神冰冷,没有丝毫犹豫。他并未立刻冲上去硬撼,而是迅速观察地形:小屋背靠陡峭山壁,豺群主要从前方和两侧进攻。

“小芍!”他低喝一声,“冰雾符,封住右侧缺口!减缓它们速度即可!”

“是!”白芍没有丝毫迟疑,深吸一口气,将灵力注入手中符箓。符箓瞬间亮起刺目的冰蓝光芒,脱手飞出,精准地射向小屋右侧被撞开的栅栏豁口!

“噗——!”

一片浓稠的、带着刺骨寒气的白茫茫冰雾骤然炸开,迅速弥漫,将那豁口及附近三四头正要冲进去的蚀骨豺笼罩其中!冰雾所至,雪地瞬间冻结成光滑的冰面,那几头蚀骨豺的动作肉眼可见地变得迟缓僵硬,仿佛陷入了粘稠的泥沼,口中发出愤怒而痛苦的呜咽。

这一下,瞬间打乱了豺群的攻势!

“吼!”豺王血红的眼睛猛地转向许平安和白芍的方向,发出一声暴怒的咆哮,竟舍弃了小屋,带着剩下十几头凶悍的豺兽,如同灰色的死亡浪潮,卷起腥风,直扑过来!速度快如离弦之箭!

许平安不退反进!他一步踏出,脚下积雪无声下陷半尺,体内混元一气诀瞬间运转到极致。并未见他动用那柄云纹木剑,只是双掌在胸前看似缓慢地一合,一搓!

“嗡!”

一道凝练如实质、边缘微微扭曲着黑白二气的混元掌印脱手而出!这掌印初时只有磨盘大小,迎风便长,瞬间化作数丈方圆,带着一股沉凝如山、包容万物的磅礴气势,悍然迎向扑来的豺群!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沉闷如擂鼓的撞击声!

冲在最前面的五六头蚀骨豺,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铜墙铁壁,惨嚎声戛然而止!庞大的身躯以更快的速度倒飞回去,筋骨断裂的声音清晰可闻!混元掌印去势不减,狠狠拍在紧随其后的豺群中央!

“嘭!嘭!嘭!”

沉闷的撞击声连成一片!凶悍的豺群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中,阵型瞬间崩溃!哀嚎遍野,骨断筋折者不在少数!那蕴含着阴阳流转、刚柔并济的混元之力,不仅力量磅礴,更带着一种奇异的震荡和侵蚀,直接透入妖兽体内,破坏着它们的生机!

豺王也被这恐怖的一掌震得身形一滞,血红的眼中闪过一丝惊惧,但凶性更炽!它猛地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厉啸,周身灰黑色的妖气如同沸腾般涌动,张开血盆大口,一道浓稠如墨、散发着刺鼻恶臭的毒涎箭,闪电般射向许平安面门!速度之快,角度之刁钻,带着强烈的腐蚀性能量!

许平安仿佛早有预料。在毒涎箭射出的瞬间,他身形如鬼魅般向左侧微微一晃,幅度极小,却妙到毫巅地避开了毒箭的致命轨迹!同时,他右手并指如剑,指尖一点凝练到极致的淡金光芒(清灵宗护体金光咒的简化运用)瞬间亮起,精准地点在毒涎箭的侧面!

“嗤啦!”

毒箭被金光一引,方向微偏,擦着他的肩膀飞过,射入后方一棵碗口粗的松树树干!那树干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黑、枯萎、腐朽,发出令人牙酸的“滋滋”声,几个呼吸间便化作一滩冒着黑泡的脓水!

好恐怖的毒性!白芍看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而许平安在点偏毒箭的同时,左手早已无声无息地抬起,对着因喷吐毒箭而动作稍显凝滞的豺王,五指虚空一抓!

“锁!”

豺王身周丈许范围内的空气骤然变得粘稠沉重,仿佛凝固成了无形的枷锁!这是对天地灵气精妙到极致的操控!豺王凶悍的冲势猛地一滞,如同陷入泥潭!

就是此刻!

许平安眼中寒光一闪,那柄一直悬在他腰侧、看似古朴无奇的云纹木剑终于出鞘!没有惊天剑鸣,只有一道凝练到极致、仿佛能切开光线的乌沉剑光一闪而逝!

快!快到超越了视觉的捕捉!

剑光并非斩向豺王庞大的身躯,而是精准无比地没入了它因咆哮而大张的口中,直贯咽喉深处!

“噗——!”

豺王庞大的身躯猛地一僵,暴戾的血红双眼瞬间凝固,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下一刻,一道细密的血线从它后颈处飙射而出!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激起大片雪尘,抽搐了几下便彻底不动了。一剑毙命,直取要害!

头领一死,剩余的蚀骨豺顿时大乱,惊恐地嘶嚎着,再无战意,夹着尾巴就想四散奔逃。

“除恶务尽!”许平安的声音冰冷如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他身影如风,冲入溃散的豺群中。木剑在他手中化作索命的乌光,每一次闪烁,都精准地刺穿一头蚀骨豺的头颅或心脏,绝不给它们任何装死或反扑的机会!动作迅捷、狠辣、高效,没有一丝多余的花哨,完全是千锤百炼的杀人技!他甚至会特意在倒地的豺尸心脏位置再补上一道微小的指风,确保彻底断绝生机。

白芍握着冰雾符,站在原地,看着师父在兽群中冷静穿梭、精准收割的身影,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却又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全感紧紧包裹。前世宗门那些师兄弟斩妖除魔,要么是高高在上的施舍姿态,要么是炫耀武力、场面宏大华丽,何曾见过如此朴实无华却又高效致命、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补刀”彻底?师父的每一个动作,都透着无数次生死搏杀中磨砺出的、深入骨髓的谨慎与经验。

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二十余头凶悍的蚀骨豺,连同那头豺王,尽数伏诛,雪地上只余下冰冷的尸体和浓重的血腥味。小石村的危机解除。

劫后余生的村民们涌出小屋,看着满地狼藉的豺尸和负手而立、青衫依旧整洁的许平安,如同看见了救世的神祇。老村长带着众人,扑通跪倒一片,涕泪横流地叩拜:“多谢仙师救命大恩!多谢仙师!”

“都起来吧。”许平安抬手虚扶,一股柔和的力道将众人托起,他脸上并无丝毫居功自傲之色,反而带着一丝悲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速速收敛死者,救治伤者,安顿老幼要紧。”

村民们千恩万谢。老村长更是颤抖着捧上一个粗布包袱,里面是几块还带着泥土、灵气微薄的下品灵石,一小袋金光灿灿的凡俗金锭,还有一小袋沉甸甸、散发着清香的灵谷。“仙师!这是我们全村凑出来的一点心意,实在微薄,万望仙师不要嫌弃!请务必收下!”

包袱里的东西价值悬殊。灵石对修士珍贵,但对村民而言几乎是传家宝;金锭在凡人眼中是巨富;而那袋灵谷,虽然也蕴含些许灵气,却是村民日常种植之物,相对价值最低。

白芍的目光落在包袱上,前世宗门修士面对凡人谢礼时那种或贪婪索取、或假意推诿实则嫌少的虚伪嘴脸,瞬间浮上心头。她下意识地看向师父,不知他会如何选择。

只见许平安的目光在包袱上扫过,没有丝毫停留,最终落在那袋沉甸甸的灵谷上。他伸出手,并未去接整个包袱,而是只从那袋灵谷里,用布巾仔细地包了三捧出来,放入自己随身的布囊中。

“心意领了。”他将包袱推回老村长手中,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这些灵石与金锭,你们留下,重建家园,抚恤伤亡更需要它们。这三斗灵谷,我便收下,权当此行脚力之资。”他顿了顿,看着村民们不解又感激的眼神,解释道:“修士之力,源于天地,亦当用于守护天地间的生灵。取尔等急需之财货,非我所愿。取这三斗谷,是告慰此方天地,此行有因有果,非是强求,亦非施舍,乃是两清。”

这番话,如同清泉,涤荡了白芍心中所有前世的尘埃与阴暗。她怔怔地看着师父平静的侧脸,看着他布囊中那三捧再普通不过的灵谷,只觉得心尖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涩、滚烫,又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澄澈与悸动。原来,力量可以这样用;原来,守护可以这样纯粹;原来,尊严与慈悲,可以这样完美地融合在一个人的身上。

村民们更是感动得无以复加,只觉得这位仙师与他们见过的所有修士都不同,是真正心系凡尘的活神仙,连连叩首,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许平安不再多言,带着白芍转身离开。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染血的雪地上。

回程的路上,风雪似乎都温柔了许多。白芍默默跟在许平安身后,脑海中反复回放着方才的一切:师父那超越境界的沉稳与经验,那狠辣精准又谨慎到极致的战斗,还有那三捧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灵谷。对比前世宗门那些虚伪贪婪、视凡人为蝼蚁的嘴脸,师父的身影在她心中愈发高大、温暖,如同驱散一切阴霾的太阳。那份潜藏心底的依恋与懵懂情愫,如同冰层下悄然涌动的暖流,在这一刻骤然变得清晰、滚烫。她偷偷看着师父挺拔的背影,看着他青衫上沾染的几点不易察觉的泥雪,只觉得脸颊发烫,心跳如鼓,一种想要靠近、想要触碰、想要永远跟随在他身边的渴望,从未如此强烈。

她不知道的是,在更远处,一座被冰雪覆盖的山峰之巅,一道清冷如月华的身影,正静静地伫立在那里。她身着清灵宗内门弟子的素白道袍,身姿高挑,容颜绝美,却如同万年不化的寒冰,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气息。正是许平安在清灵宗时的同门师姐——凌霜。

凌霜的目光穿透风雪,遥遥锁定在那两道归去的背影上,尤其是那个青衫男子。她清冷的眼眸深处,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惊愕于他那远超结丹初期的老辣战斗经验与狠绝补刀的态度;不解于他对那些蝼蚁般村民近乎迂腐的“仁心”;而更多的,是一种压抑了多年、几乎要破冰而出的、深沉的痛楚与不甘。

她看着他为那个身负奇异冰寒之力的小丫头挡开飞溅的污血,看着他只取了三斗最廉价的灵谷,看着他侧头对那小丫头温声说话时,眼中那从未对自己展露过的暖意……凌霜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紧紧握住了腰间冰冷的剑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山巅的风雪更急了,却吹不散她眼底凝结了十余年的寒霜,以及那寒霜之下,无人知晓的、早已刻骨铭心的执念。

他终究,还是走上了那条她无法理解、也无法追随的孤绝之路。而她,只能在这风雪之巅,做一个沉默的、心碎的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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