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风灼

作者:夜雨观竹 更新时间:2025/7/30 22:18:48 字数:2757

黑石镇浸在风花节第一夜的喧嚣里。主街灯火如昼,人声鼎沸。草龙翻腾,铜铃震耳欲聋,掀起一波波震天的喝彩。炸糖糕的甜腻、烤栗子的焦香、姑娘们鬓边彩纸风花散发的廉价染料味,混合着汗气与热浪,在拥挤的街巷间蒸腾。白芍裹在厚实的靛蓝棉袄里,领口一圈雪白兔毛衬着小脸,乌黑的眸子映着流光溢彩,亮得惊人。她挤在人群里,看吹糖人的老艺人指尖流淌出振翅欲飞的彩凤,看高跷艺人扮的神灵滑稽地摇摆,脸上是纯粹的新奇与快乐。街角“云来客栈”气派的门楼下,几个身着素白清灵宗道袍的身影谈笑走过,气质卓然。白芍瞥了一眼,哦,师父以前的同门?看着挺厉害。念头一闪而过,她很快又被旁边摊子上滴溜溜转的五彩风车吸引了全部注意,兴致勃勃地挑选起来。师父的过去是师父的,此刻的风花节才是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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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子边缘,喧嚣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帷幕,骤然稀薄、沉静下来。废弃的石碾盘旁,夜风带着山林深处的凉意。许平安独自坐在冰冷的石碾上,面前油纸摊开,堆着小山似的吃食:金黄酥脆的风花糕、裹着厚厚糖霜的风花糖、水灵灵的桃子和李子。他慢条斯理地咬了一口糕,酥皮簌簌落下。目光却越过远处模糊的灯火,投向更深的夜色。

思绪如林间穿梭的风:阴阳宗的道场该选在何处才能更契合地脉灵枢?白芍的玄冥冰魄之力需寻一处极阴地脉辅助,却又不能引发失衡……村头张猎户家跑丢的大黄狗通人性,得空得去后山寻寻;王阿婆家被风掀了的茅草屋顶,老两口熬不住这寒气,明日就得去修补;李铁匠家的小子对符文似乎有天赋,或许能引他入门……

就在这时!

一股冰冷、强大、熟悉又带着某种难以言喻悸动的气息,如同极地风暴骤然降临!瞬间撕裂了此地的宁静!石碾盘旁的枯草肉眼可见地覆上白霜!空气仿佛冻结,带着刺骨的寒意!

许平安的动作猛地顿住。送到嘴边的桃子停在半空。他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循着气息望去。

月光清冷,洒在镇口延伸过来的土路上。一个身影静静伫立。素白如雪的清灵宗云纹道袍,纤尘不染,在夜色中仿佛自带微光。身姿高挑笔直,如孤峰雪莲,又如出鞘冰刃。墨玉长发仅用白玉簪绾起,几缕拂过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凌霜。

“凌霜师姐?”许平安放下桃子,从容起身,拂了拂衣襟,脸上浮起温和的惊讶与礼节性笑意,“真是……意外之喜。师姐修为愈发深湛,令人钦佩。此地距云渺仙山万里之遥,师姐远道而来,可是有紧要宗门任务?若有平安能效劳之处,师姐尽管吩咐……”

他的声音清朗温和,如同山涧清泉,试图在这片骤然冻结的空气里划开一道缝隙。

然而,这温和的探询,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甚至未能激起一丝涟漪。

凌霜根本没有听进去。她的目光,那双曾冰封万物的寒眸,此刻燃烧着两簇幽蓝的、近乎疯狂的火焰,死死地、贪婪地锁在许平安脸上。仿佛要将他每一寸轮廓都烙印进灵魂。

“意外?”她低低重复,声音带着压抑到极致而显得尖锐的颤抖,“许平安!你告诉我这是意外?!”

远处草龙舞动的铜铃脆响和人群爆发的喝彩,喧嚣得如同另一个世界的背景杂音。

凌霜猛地向前踏出一步!脚下冻土咔嚓一声,蔓延开蛛网冰裂!元婴气息汹涌而出,将石碾盘彻底冻结!她不在乎,眼中只有这个人。

“五年!整整五年!”她的声音陡然拔高,撕心裂肺,彻底撕碎冰壳,“每一天!每一天我都在旧居峰下徘徊!看着你空荡的洞府!看着你废弃的符纸!听着蠢材议论你‘叛离宗门’!听着长老说你‘自毁前程’!”

她每说一句,逼近一步。威压让许平安呼吸微窒,他依旧站在原地,眉头微蹙,眼神中惊讶更深,沉静下翻涌着惊涛。

“我忍受寒冰蚀骨!熬过枯寂关隘!拼了命爬到元婴!爬到可以带队!爬到……可以离你更近一点!”凌霜的声音带上浓重哭腔,泪水汹涌滚过冰冷脸颊,留下灼热痕迹,与周身寒气形成诡异对比,“你以为任务是巧合?是我自己讨来的!就因这片区域……离你那‘阴阳宗’不远!”

远处喧嚣达到高潮,唢呐尖锐拔起,刺破夜空,伴随狂热欢呼。

“平安……”凌霜的声音陡然低沉嘶哑,充满绝望的哀求。她甚至忘了“师弟”。她抬起手,那只曾冻结元婴巨兽的手,此刻带着卑微的颤抖,伸向许平安的脸颊。

“跟我回去……好不好?”眼中冰霜尽化,只剩水光潋滟的痴恋,“清灵宗才是你的天地!你的根!你的天赋不该埋没荒野!不该浪费在虚无缥缈的‘平衡’上!只要你回来……宗主之位……定会应允!我……我会用我所有的一切帮你!我的修为!地位!我的……”声音哽咽,被汹涌泪意堵住,只剩破碎喘息。

深埋五年、扭曲炽烈的情感,如同火山喷发,毫无保留地倾泻。她不再是霜华仙子,只是一个被爱火焚烧殆尽、崩溃的女子。

许平安脸上的温和笑意缓缓敛去。他静静站着,没有后退,没有避开伸来的手,眼神深邃复杂如古井星空,翻涌着巨大惊愕与难以言喻的悲悯。

“师姐,”他声音平稳沉缓,试图安抚惊涛,“你的心意……平安惶恐。师姐已是元婴大能,清灵栋梁,前途无量。平安不过结丹散修,创立阴阳宗,亦只是践行心中之道,不敢……”

“不要说了!”凌霜猛地打断,手固执停在半空,指尖离他脸颊寸许,那微弱体温几乎灼伤她,“我不要听!不要前途无量!不要心中之道!”泪水更凶,声音偏执疯狂,“我只要你!许平安!我只要你回来!回到清灵宗!回到……我身边!没有你,这元婴,这地位,都是冰窟!牢笼!”

远处喧嚣短暂停歇,只剩夜风卷起彩幡的哗啦声。

许平安看着她盈满泪水的眼,那火焰几乎要将她焚毁。他微微张口,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伸出手,并非触碰,而是轻轻拂开被夜风吹到她脸颊的一缕湿发。动作轻柔,带着许平安式的本能温柔。

“师姐……”声音低沉复杂,“此地风凉,你……莫要伤了心神。”

这微不足道的关切,如同投入油锅的火星。

“心神?”凌霜像是被彻底点燃,猛地抓住他拂开自己发丝的手!冰冷寒意与滚烫泪水同时传递到他皮肤,冰火交织!力道大得惊人,似要捏碎他骨头!

“我的心神早被你带走了!在黑水泽!在矿洞!在你浑身是血爬回来时!在你只剩木剑还对我笑时!”她嘶吼出来,字字血泪,“许平安!你看着我!告诉我!你心里……可曾有过我?!哪怕……一瞬?!”

目光如最锋利冰锥,带着毁灭性绝望和最后希冀,死死钉入许平安眼底。浓烈爱意如实质火焰,在寂静镇边疯狂燃烧,扭曲蒸腾周遭寒气。

许平安被她紧攥手腕,感受指尖冰冷颤抖,看着她眼中不顾一切的疯狂哀求。巨大惊讶依旧占据心神,一时无言。他从未想过,当年矿洞同门之谊,竟发酵成如此沉重炽烈的执念。

一阵夜风打着旋儿,从镇子深处吹来,卷来风花节残留的喧嚣,也带来一缕极其清雅、带着微苦凉意的奇异花香。

两人下意识微微侧头。

不远处断墙旁,一株不起眼灌木在夜风中轻摇。枝头,几朵洁白如雪、形似铃铛的花朵悄然绽放。花瓣薄如蝉翼,在清冷月光下散发莹莹微光,那奇异的、能泻心火的清香,正是由此而来。

风花。

镇民鬓边的,只是彩纸仿品。而这,才是真正的风花。生于贫瘠,绽于角落,清香自持,不为喧嚣所动。

夜风吹过,洁白花瓣微颤,几片零落的花瓣被风卷起,打着旋儿,无声飘过凌霜泪痕狼藉的脸颊,掠过许平安被紧攥的手腕,最终没入黑暗夜色深处。

花香幽幽,清冽微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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