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沉,肥土客栈简陋的客房内,油灯如豆。许平安坐在窗边硬木凳上,窗扉半开,清冷的夜风挟裹着远处风花节残留的微末喧嚣和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真正风花的微苦清香,悄然潜入。他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颗未吃完的李子,光滑冰凉的果皮触感,却无法冷却他心头的纷乱。
凌霜师姐那炽烈到近乎疯狂、哀婉到撕心裂肺的倾诉,如同滚烫的烙铁,反复灼烧着他的记忆。那双盈满泪水、燃烧着幽蓝火焰的眼眸,那不顾元婴威仪、近乎卑微的哀求与控诉,那字字泣血的“五年”……这一切,与他记忆中那个永远高踞云端、冰冷疏离、视情感如无物的霜华仙子,判若两人。
为什么?
仅仅是因为黑水泽矿洞那场生死相托?同门遇险,他出手相救,拼尽全力,在他心中是理所应当。为此付出代价,他亦无怨无悔。他从未想过,更从未期望过,这份同门之义,会在凌霜心中发酵、扭曲、膨胀成如此沉重而炽烈、近乎毁灭性的情感。这超出了他的认知范畴。他创立阴阳宗,追求的是天地间宏大而缥缈的平衡,而人心,尤其是这样一份浓烈到化不开的执念,比那失衡的阴阳更难捉摸,更令他感到一种深沉的无力。
他下意识地运转体内混元一气,试图驱散这份纷扰。灵力在经脉中平和流淌,带着温润包容的气息,一如往常。他细细内视,并未察觉任何异样。凌霜的元婴威压虽然强大,但似乎并未在他身上留下什么实质性的印记。他微微松了口气,只当是师姐情绪激荡下的气场外放。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一个小脑袋探了进来,乌黑的眸子在昏暗的灯光下亮晶晶的,正是白芍。
“师父?”她声音清脆,带着一丝玩闹后的疲惫和满足,“我回来啦!街上可热闹了,就是人挤人,差点把我新买的糖人挤扁了!”她献宝似的举起手里一个造型歪歪扭扭、但勉强能看出是只兔子的琥珀色糖人,脸上是纯粹无邪的笑容。
许平安纷乱的思绪瞬间被拉回现实。看到小徒弟安然无恙、兴致勃勃的样子,他脸上的凝重如同冰雪遇阳,瞬间化开,被温润的笑意取代。他朝她招招手:“快进来,外面风凉。玩得开心就好。”
白芍像只欢快的小鸟蹦了进来,关好门,坐到许平安对面的床沿上,晃悠着两条腿,开始叽叽喳喳地讲述风花节的见闻:舞草龙的壮汉们汗流浃背却精神抖擞;踩高跷的“神仙”差点摔跤引得大家哄笑;吹糖人的老爷爷手艺神乎其技;还有那漫天飘飞的、五颜六色的纸风花……她讲得眉飞色舞,小脸因为兴奋而泛着红晕。
许平安安静地听着,目光温和地落在她身上,不时点点头,或问一句“然后呢?”。炉火微光映着他沉静的侧脸,驱散了方才盘踞眉宇的困惑与沉重,只剩下一种近乎宠溺的安宁。只有在白芍提到看到几个“穿着白衣服、看着很厉害”的人(清灵宗弟子)时,他眼底才极快地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微澜,但瞬间又被温和的笑意覆盖。
白芍讲得口干舌燥,拿起桌上许平安喝剩的半杯凉茶咕咚灌了几口。她放下杯子,乌溜溜的眼睛看向许平安,带着一丝小动物般的敏锐:“师父,你刚才……是不是有心事呀?我进来的时候,看你坐在这里,好像在想什么很……复杂的事情?”她歪了歪头,努力寻找合适的词。
许平安微微一怔,随即失笑,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指尖触碰到她发髻上那朵小小的红纸风花:“小丫头,眼神倒挺尖。没什么,师父只是在想,明天该先去帮王阿婆修屋顶,还是先去后山找找张猎户家的大黄。”他巧妙地转移了话题,语气轻松自然。
白芍果然被带偏了注意力,立刻兴致勃勃地参与讨论:“修屋顶吧!王阿婆年纪大了,晚上漏风多冷啊!大黄那么聪明,说不定自己就找回家了呢!”她打了个小小的哈欠,一天的兴奋和奔波带来的疲惫开始涌上来,眼皮有些打架。
“好,听你的,明天先去修屋顶。”许平安从善如流,声音放得更柔,“累了吧?快洗漱一下,早些睡。风花节还有两天呢,养足精神,明天再去玩。”
白芍乖巧地点头,揉了揉眼睛,起身去角落的脸盆架洗漱。很快,窸窸窣窣的声音停下,她把自己裹进厚实的棉被里,只露出一张小脸和散在枕上的乌黑长发。许平安走过去,替她掖好被角。白芍迷迷糊糊地嘟囔了一句:“师父……晚安……”便沉入了黑甜的梦乡,嘴角还带着一丝满足的笑意。
看着小徒弟恬静的睡颜,许平安心中那份因凌霜而起的沉重感,似乎也被这纯粹的安宁冲淡了许多。他吹熄了油灯,只留下窗外清冷的月光透入。但他并未立刻休息。
凌霜师姐那哀恸的眼神和炽热的话语,依旧如同幽灵般在他脑海中盘旋不去。他需要做点什么,来平复这份心绪的波澜,更需要践行他心中的“道”——那始于微末的守护。
他悄然起身,没有惊动熟睡的白芍,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离开了客栈。
深夜的黑石镇,喧嚣早已散尽,只余下零星的灯火和更夫单调的梆子声。许平安先去了镇子最西头破败的村尾。王阿婆家那间摇摇欲坠的茅草屋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凄凉。他动作轻巧而利落,如同最熟练的工匠,借着月光,从附近林子里寻来韧性十足的藤条和干燥的茅草,爬上屋顶,仔细地修补着被寒风吹破的大洞。指尖偶尔有微弱的混元之气流转,加固着关键的节点。半个时辰后,屋顶焕然一新,足以抵御接下来的寒风。
接着,他身影没入镇子后方的山林。神识如同无形的网,温和地铺开,搜寻着张猎户家那只走失的护院大黄狗的踪迹。他了解动物的习性,循着几处微弱的痕迹和空气中残留的熟悉气味,最终在一处背风的山坳里找到了蜷缩着、冻得瑟瑟发抖的大黄。那狗儿看到他,先是警惕地低吠,随即认出是熟人,发出委屈的呜咽。许平安温和地安抚着它,将它带回镇子,悄无声息地送到了张猎户家的院门外,轻轻叩了叩门环,然后迅速隐入黑暗。门内很快传来惊喜的低呼和张猎户连声的道谢。
做完这一切,许平安才踏着清冷的月色回到肥土客栈。体内灵力消耗不多,但心绪却奇异地平静了下来。看着白芍依旧安稳的睡颜,他无声地笑了笑,和衣躺在外间的矮榻上。身体的疲惫和心神的宁静交织,他很快也沉入了睡眠。只是在他彻底失去意识前的刹那,似乎有一缕极其微弱、几乎无法察觉的冰寒气息,在他心脉附近一闪而逝,快得像错觉,随即被混元之气温和地包容、消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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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三里外的云来客栈,却是另一番景象。
踏入灯火通明、装饰考究的客栈大堂,凌霜身上那股几乎要焚毁自身的炽热与哀恸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如同戴上了一副完美的冰晶面具,绝美的脸庞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恢复了往日的清冷与疏离,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寒气。方才在镇子边缘那个泪流满面、状若疯狂的凌霜,仿佛只是一个幻影。
“凌师叔!”在大堂等候的弟子们看到她回来,立刻恭敬地行礼,眼神中带着完成任务后的轻松和对这位冷艳师叔的敬畏。无人敢探究她为何独自外出,又为何气息似乎比离开时更加冰冷几分。
“嗯。”凌霜只淡淡应了一声,目不斜视地走向客栈内设的雅致用餐室。步伐依旧从容,身姿依旧挺拔,只有她自己知道,衣袖下紧握的拳头,指甲几乎要刺破掌心,才勉强压制住那依旧在胸腔里疯狂冲撞、几乎要破冰而出的岩浆。
用餐室内,长条花梨木餐桌上已摆满了热气腾腾、灵气盎然的珍馐佳肴。弟子们依次落座,气氛轻松了不少,低声交谈着任务中的见闻和风花节的趣事。凌霜坐在主位,背脊挺直,如同冰雪雕琢。她拿起玉箸,动作优雅地夹起一片晶莹的玉笋,送入口中,味同嚼蜡。
师弟师妹们向她汇报着各自任务的细节,陈元如何巧妙利用地形困杀了一小群变异魔蝠,赵青布设净光阵节点时遇到的灵气干扰及解决,周敏描述腐渊地龙巢穴深处那令人窒息的污秽气息……弟子们语气中带着完成任务的自豪和一丝期盼师叔肯定的紧张。
凌霜听着,偶尔微微颔首,或简洁地点评一两句“尚可”、“需更谨慎”,声音冰冷无波,维持着师叔应有的威严与指导。然而,她的心神早已飘远。
她的目光看似落在汇报的弟子脸上,实则穿透了他们,落在虚空中那个青衫身影上。她仿佛看到自己带着许平安回到了云渺仙山,回到了旧居峰。他不再是那个落魄的结丹散修,而是清灵宗新任的宗主,英姿勃发,万众瞩目。而她,凌霜,就站在他身侧,不是以师姐的身份,而是以道侣的身份!她看到他接受所有弟子崇敬的目光,看到他施展那温润又蕴含无穷潜力的混元一气,看到他对着自己展露那温暖的笑容……清灵宗将在他们手中更加强盛!什么阴阳宗,什么平衡之道,不过是年少时无谓的迷惘!他会明白的!他一定会明白的!只要他回来,回到她身边!她愿意倾尽所有,助他登上巅峰!她甚至想象着,在宗主大殿后,属于他们的洞府里,他为她拂去发间落雪,如同今夜他拂开她的湿发那般温柔……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巨大满足与甜蜜憧憬的热流在她冰冷的躯壳里奔涌,让她几乎要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
“……多亏凌师叔最后那招‘冰莲镇杀’,简直神乎其技!那地龙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一名弟子激动的声音将凌霜从炽热的幻想中猛地拉回。
她眼底的迷蒙瞬间褪去,重新冻结成寒冰,只是指尖微微颤了一下。她端起面前的灵茶,借抿茶的动作掩饰那一瞬间的失态,冰冷的目光扫过说话的弟子:“元婴妖物,不过尔尔。尔等日后勤修苦练,自有超越之日。” 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就在这时,用餐室中央的空气微微荡漾,一道柔和却不失威严的白光凭空亮起,迅速凝聚成一个须发皆白、面容和蔼红润的老者虚影。他身着清灵宗宗主特有的紫金云纹道袍,脸上带着慈祥的笑意,正是清灵宗宗主——玄诚真人。
“参见宗主!”所有弟子,包括凌霜,立刻起身,恭敬行礼。
“免礼免礼。”玄诚真人的虚影笑呵呵地摆摆手,目光首先落在凌霜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许,“霜儿,此次‘腐骨渊’任务,你带队有方,处置果断,尤其那‘冰莲镇杀’收发由心,已得寒冰真意精髓,元婴根基稳固,甚好,甚好!”他的目光又扫过在场的弟子,“尔等亦表现不俗,临危不乱,配合默契,清灵后继有人,老夫心甚慰。”
弟子们脸上都露出激动和自豪的神色。
“任务既已完成,尔等便在这黑石镇稍作休整。”玄诚真人捋着雪白的长须,语气依旧温和,却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意味,“风花节也算此地盛事,体验一番红尘烟火,于道心亦有裨益。不过——”他话锋一转,目光中多了几分严肃,“宗门大比在即,乃百年盛事,关乎宗门声誉与尔等自身机缘。休整放松虽好,但最迟后日清晨,必须启程返回宗门!不得延误!需养精蓄锐,全力备战!霜儿,你身为带队师叔,需约束好师弟师妹们,莫要乐不思蜀。”
“弟子谨遵宗主法旨!”凌霜率先垂首应道,声音清冷依旧,听不出丝毫波澜。其他弟子也齐声应诺。
“嗯,如此便好。尔等早些休息。”玄诚真人的虚影满意地点点头,又深深看了凌霜一眼,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化作一声若有深意的轻叹,虚影随即缓缓消散在空气中。
宗主离去,用餐室内的气氛却并未完全放松。后日必须返程的消息,如同一块无形的石头压在众人心头。宗门大比,是机遇更是巨大的压力。
“好了,宗主谕令已明。后日卯时,客栈门口集合,不得有误。”凌霜的声音打破了沉默,恢复了那冰封般的指令口吻,“今日已晚,各自回房休息。”她率先起身,离开用餐室,素白的背影在灯火下拉出长长的、孤寂的影子。
回到自己那间灵气氤氲的上房,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同门的视线。凌霜背靠着冰凉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脸上那副完美的冰晶面具瞬间崩塌。
后日……就要走了。
离开这座小镇,离开有他在的地方。
玄诚真人最后那一眼,似乎洞悉了什么?不,不可能。她将脸深深埋入冰冷的掌心。体内那股因幻想而升腾的炽热与此刻巨大的失落、不甘、焦灼疯狂交织、撕扯!她该怎么办?强行将他带走?不,她太了解他了,那只会让他恨自己!放弃?不!绝不!五年刻骨煎熬,好不容易才找到他!她怎么能再放手?!
纷乱如麻的思绪中,一个念头如同毒藤般滋生、缠绕——那个悄无声息种在他心脉深处的“冰魄引踪印”。那并非伤害性的法印,只是最精纯的冰魄本源凝聚的一枚印记,如同最细微的冰晶雪花,藏于血脉深处,极难察觉,却能与她产生一丝微弱的、跨越遥远距离的联系。
感应还在。微弱,但清晰。他就在三里之外,安然无恙。
凌霜猛地抬起头,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孤注一掷的光芒。她摊开手掌,掌心一缕凝练到极致的冰蓝寒气萦绕,勾勒出一个极其微小、却无比清晰的雪花印记虚影。
后日返程又如何?宗门大比又如何?
许平安,这一次,你跑不掉了。
天涯海角,只要这印记还在,你就永远在我的掌中。
冰魄为引,此心为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