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花灼

作者:夜雨观竹 更新时间:2025/7/31 0:17:06 字数:5456

黑石镇的风花节,像是把积攒了一整年的热闹都炸开了锅。天还没擦黑,主街就活了过来。两溜儿摊子排出老远,灯笼串儿从东头挂到西头,映得人脸上红彤彤一片。草龙刚舞起来,铜铃铛震得人耳朵嗡嗡响,可挡不住一浪高过一浪的叫好。炸糖糕的甜腻、烤栗子的焦香、姑娘们鬓角颤巍巍的彩纸风花那股子廉价染料味儿,还有汗气儿、热气儿,全搅和在一块儿,在挤得水泄不通的街筒子里翻腾、发酵。

白芍裹在师父新买的靛蓝厚棉袄里,领口一圈雪白兔毛衬得小脸红扑扑。她个子小,在人缝里钻来钻去,乌溜溜的眼睛不够用似的。吹糖人的老艺人枯树枝般的手指头一捻一转,金红的糖稀就流淌成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踩着高跷的“土地公”扭得滑稽,一个趔趄惹得满街哄笑。街角“云来客栈”气派的门楼下,几个白得晃眼的身影正走出来,衣袂飘飘,腰间佩剑流苏轻摆,一股子不食人间烟火的劲儿。白芍瞥了一眼,哦,师父以前的同门?看着是挺厉害。念头像水面的泡泡,刚冒起来就被旁边摊子上滴溜溜转的五彩风车吸走了,她踮着脚,兴致勃勃地挑拣起来。师父的过去是师父的,此刻眼前活色生香的风花节,才是她白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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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丈开外,喧嚣声浪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开,变得模糊而遥远。凌霜走在师弟师妹中间,素白如雪的清灵宗云纹道袍纤尘不染,与这满街的烟火气格格不入。她步履依旧从容,下颌微抬,清冷的侧脸在流动的光影里像一尊完美的玉雕。师弟陈元正跟赵青指着不远处卖符纸的小摊低声说笑,李肃和王炎则在争论一种此地特产的矿石是否蕴含精金。凌霜的目光掠过他们,掠过喧闹的人群、招摇的彩幡、热气腾腾的食摊,投向虚空深处。

耳边是师弟师妹们嗡嗡的议论,眼前却铺开了截然不同的画卷。云渺仙山,清灵宗主殿,蟠龙柱上缠绕着的不再是清冷的云气,而是灼灼盛放的红绸。她身上不再是素白道袍,而是流霞般明艳的凤穿牡丹织金嫁衣。他,许平安,就站在她身侧,穿着象征宗主尊位的紫金云纹袍,眉目含笑,温润依旧,却添了睥睨天下的从容。清灵宗所有长老、弟子,黑压压一片,恭敬地垂首行礼,山呼海啸般的恭贺声浪淹没了天地——“恭贺宗主!恭贺霜华师叔!” 他执起她的手,掌心温热,那熟悉的、令人心安的温和气息包裹着她。宗主大殿后,属于他们的洞府静室,窗外落雪无声。他替她拂去鬓边沾染的一片雪花,指尖的暖意,如同昨夜镇子边缘,他轻轻拂开她泪湿的发丝……一股汹涌的、近乎眩晕的暖流在她冰冷的躯壳里奔涌,几乎要冲破那层完美的冰霜面具。嘴角,一丝冰凌消融般的弧度,极淡,极快,快得无人察觉。

“凌师叔,您看这匹‘云霞锦’如何?” 周敏的声音带着几分讨好,小心翼翼地将一匹流光溢彩的锦缎捧到凌霜面前,打断了那令人沉溺的幻境。

凌霜眼底的迷蒙瞬间褪尽,冻结回万年寒潭。她目光落在锦缎上,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华而不实,徒增负累。” 声音不大,却让周敏脸上的笑容僵住,讪讪地缩回了手。幻境与现实碰撞的余烬在心口灼烧,更添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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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子东头,“瑞福祥”布庄的铺面不算大,里面却挤满了风花节添置新衣的人。空气里浮动着棉麻织物特有的、干燥而温暖的气息,混杂着染料和浆洗的微涩味道。各色布匹从高高的木架子上瀑布般垂落下来。

白芍的小手在一排排柔软的棉布里穿梭,眼睛亮得像星子。最终,她的指尖停在了一匹布上。那是一种极其柔和的米黄色,像初春柳梢刚冒出的嫩芽,又像秋日午后最温煦的阳光,细密的纹理蓬松如云絮,看着就暖。

“师父!” 她仰起脸,声音里是藏不住的雀跃,“这个!这个好看!摸着也好软和!”

许平安顺着她的指尖看去,那抹温柔的米黄映入眼帘,确实与白芍干净剔透的气质极配。他眼中笑意加深,温声道:“好,就这个。” 转头对柜台后笑容可掬的胖掌柜道,“掌柜的,麻烦用这匹布,给这孩子裁一身冬衣,要厚实些。”

“好嘞!客官您放心!” 掌柜麻利地应着,拿出软尺,“来来,小姑娘,站好喽,量量尺寸!”

白芍立刻挺直了小身板,像棵努力拔高的小树苗。许平安站在一旁,看着掌柜手中的软尺在白芍肩头、手臂、腰身处比划,记录下一个个数字。昏黄的灯光下,白芍微微扬着小脸,神情专注又带着点新奇,仿佛正在进行一件极为庄重的大事。许平安心中那点因凌霜而起的沉重阴霾,被眼前这幅再寻常不过却又暖意融融的画面悄然驱散。为她添一件合身暖和的衣裳,看着她一点点长大,这平凡的守护,便是他此刻心中最踏实的“道”。

出了布庄,人潮依旧汹涌。许平安护着白芍,避开横冲直撞的草龙队伍,在一个卖小首饰的摊子前停下。木架上挂着各色绒花、木簪、彩绳编的手链,算不上名贵,却别致有趣。

“挑挑看,可有喜欢的?” 许平安道。

白芍踮着脚,目光在一堆亮闪闪的小玩意儿里搜寻。她没选那些最鲜艳的,反而拿起了一对小小的、用素白棉线缠绕着两颗润泽红豆的发绳,样式简洁古朴。

“这个?” 许平安有些意外,他以为小姑娘会更喜欢鲜亮的绒花。

白芍用力点头,眼睛弯成了月牙:“像……像师父箱笼里那支簪子上的小珠子,暖暖的!” 她指的是那支镶嵌着混沌玉碎片的阴阳木簪。

许平安微微一怔,随即心头泛起暖意,付了钱,亲手将发绳系在她梳理整齐的双丫髻上。两颗小小的红豆,在她乌黑的发间若隐若现,像落在墨玉上的两粒朱砂。

继续前行,空气中甜香愈浓。一个支着大油伞的糕点摊子前围满了人,刚出锅的风花糕热气腾腾,金黄油亮,撒着喷香的芝麻粒儿。许平安的脚步顿住了。昨夜石碾旁,凌霜那撕心裂肺的控诉仿佛还在耳边回荡,伴随着的,还有那几块掉落在地、沾满尘泥的风花糕……一丝微不可察的黯然掠过眼底,快得连身边的白芍都未曾察觉。

他轻轻吸了口气,将那画面压下,走上前:“老板,来一包风花糕。” 又低头对白芍道,“尝尝这个?还有青花糕,用艾草汁做的,清甜不腻。” 他记得白芍似乎更喜欢清淡的口味。

“嗯!” 白芍用力点头,好奇地看着老板用油纸麻利地包好糕点。

热乎乎的风花糕入手,纸包透着暖意。许平安自己拈起一块送入口中,酥脆香甜在舌尖化开,昨夜那点不快也随之淡去。白芍则捧着一块碧绿如玉的青花糕,小口小口地咬着,艾草的清香混合着米糕的软糯,让她满足地眯起了眼。

师徒二人就这样随着人流缓缓移动,边走边吃。许平安小心地护着她不被挤到,偶尔低声告诉她路边某个有趣的小把戏。白芍腮帮子塞得鼓鼓的,仰头听着,发髻上的红豆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喧闹的节日洪流中,这一大一小两道身影,自成一片宁静温暖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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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中心,一座临时搭起的戏台前人头攒动,锣鼓点敲得震天响,演的是本地一出驱邪祈福的傩戏,面具狰狞,动作夸张,引得台下阵阵喝彩。凌霜一行人也被簇拥着来到了台前。

她站在稍外围的位置,身形挺直,如同鹤立鸡群。目光看似落在台上翻腾跳跃的傩戏角色上,实则空茫一片,心神依旧缠绕在那场华美的大婚幻梦里。直到身边的议论声陡然一静,一股温润平和、却足以瞬间撕裂她所有幻梦的气息,毫无预兆地切入了她的感知范围。

凌霜的心脏猛地一缩,冰封的面容下掀起滔天巨浪。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锐利,循着气息猛地侧过头。

几步之外,人潮因戏台的高潮而微微分开的缝隙里,许平安正带着那个叫白芍的小丫头驻足观看。他依旧是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衫,姿态从容,微微低头,似乎在给那小丫头讲解台上的戏文。那小丫头仰着脸,听得认真,发髻上两点醒目的红豆随着她点头的动作轻颤,身上簇新的靛蓝棉袄衬得小脸莹白。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喧天的锣鼓、鼎沸的人声,都成了模糊的背景噪音。

许平安似有所感,也抬起了头。四目相对。

他眼中先是掠过一丝清晰的讶异,随即迅速沉淀下去,恢复了惯有的温和沉静。他轻轻拍了拍白芍的肩头,示意她稍等,然后分开身前的人,不疾不徐地走到凌霜面前三步之遥站定。姿态端正,双手抬起,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同门揖礼。动作自然流畅,带着恰到好处的尊重与距离。

“凌霜师姐,” 他的声音清朗平和,穿过嘈杂的人声清晰地传来,“诸位师弟师妹,别来无恙。” 目光扫过凌霜身后那些同样面露惊诧的清灵宗弟子,微微颔首致意。

凌霜袖中的手指早已深深掐入掌心,尖锐的刺痛让她瞬间从翻涌的情绪泥沼中挣脱。方才还盘踞心头的华服红烛、宗主大殿如同被投入冰海的炭火,嗤啦一声,只剩冰冷的白烟。她下颌的线条绷紧了一瞬,随即强迫自己放松。她没有失态,甚至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依照最标准的宗门仪轨,微微颔首,同样回了一个清冷疏离的平辈礼。

“许师弟。” 她的声音如同冰珠落入玉盘,清脆,冰冷,听不出丝毫昨夜的疯狂与哀恸。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寒眸深处,在掠过许平安那平静无波的脸庞时,一丝极淡、极快、难以捕捉的微光倏然亮起,又迅速湮灭于深潭。那不是笑意,更像是一种确认猎物依旧在掌控范围后的、冰冷的笃定。

“许师兄?” “真是许师兄!” “他怎么在这里?还带着个凡人丫头?” 短暂的寂静后,凌霜身后的清灵宗弟子们才反应过来,惊讶、好奇、甚至带着几分审视的议论声低低响起,目光在许平安那身朴素的青衫和他身旁一脸懵懂的白芍身上来回逡巡。有不解,有惋惜,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

白芍感觉到了那些探究的目光,下意识地往许平安身边靠了靠,小手抓住了他青衫的下摆,小声说:“师父,昨天在街上,我好像……见过这些穿白衣服的人。”

许平安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背,神色坦然,声音温和地为她介绍,也像是说给所有人听:“这位是凌霜师叔,是师父以前在清灵宗修行时,同一位师尊门下的师姐,修为高深,是宗门栋梁。” 他目光转向凌霜身后的弟子们,“这几位,都是清灵宗年轻一代的俊杰,这位是陈元师弟,这位是赵青师妹……” 他一一指认,名字竟无差错。被他点到名的弟子,脸上表情各异,有的略显尴尬地回礼,有的只是冷淡地点点头。

“许师兄,” 周敏打量着白芍,忍不住开口,语气带着一丝居高临下的好奇,“这小姑娘是……?”

“弟子白芍,” 许平安坦然应道,低头看了白芍一眼,眼中带着温和的鼓励,“是我阴阳宗的开山首徒。” 他语气平静,仿佛在陈述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阴阳宗?” 李肃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忍不住插话,声音不大却带着明显的质疑,“许师兄,恕我直言,你这……开宗立派?就在这……”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喧闹的凡俗小镇,未尽之言不言而喻。王炎也微微摇头,显然觉得许平安的选择过于儿戏。

陈元倒是温和些,目光落在许平安腰间那柄古朴的木剑上:“许师兄这柄‘无锋’,倒是风采依旧。只是……” 他顿了顿,终究没把“明珠暗投”四个字说出口。

面对这些或直白或含蓄的质疑,许平安脸上并无愠色,依旧平和:“人各有志,道亦不同。平安所求,唯‘平衡’二字,在此处,在彼处,皆可践行。” 他语气淡然,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

凌霜冷眼旁观着这一切,如同置身事外的冰雪神祇。师弟师妹们对许平安的褒贬议论,在她听来如同蚊蚋嗡鸣,激不起半分波澜。她的全部心神,都牢牢锁定在许平安身上,锁定在他那份身处质疑中依旧从容不迫的气度上。这气度,与昨夜那个在石碾旁温和安抚她的人重叠,更与她幻境中那个睥睨天下的宗主身影重合。心底那份偏执的占有欲,如同被浇了热油的炭火,无声地烧得更旺。只是这一次,那火焰被一层更厚、更冷的冰壳紧紧包裹,深藏不露。

简单的寒暄,在一种无形的、微妙的尴尬氛围中结束。许平安再次拱手:“师姐,诸位师弟师妹,佳节难得,平安与小徒还要去置办些东西,先行一步。” 他牵起白芍的手,转身汇入熙攘人流。

凌霜站在原地,没有回应,也没有动。她冰冷的目光,如同两道无形的冰锥,穿透攒动的人头,紧紧追随着那一大一小两道身影——青衫磊落,步伐沉稳;靛蓝棉袄的小小身影紧挨着他,发髻上的红豆在灯火下偶尔闪动一点微光。

直到那抹熟悉的青色彻底消失在街角一家挂着“刘记鞋铺”幌子的店铺门内。

喧嚣的锣鼓声浪重新涌入耳膜,周围师弟师妹的谈笑声再次清晰起来。凌霜缓缓收回目光,绝美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刚才那场短暂的交集从未发生。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胸腔里那翻腾了五年、混杂着爱恨、不甘与绝望的惊涛骇浪,在昨夜爆发,在方才的凝视中沉淀,最终被一种更为纯粹、更为冰冷、也更为决绝的意志所取代。

所有纷繁复杂的枝蔓都被斩断。嫉妒那小丫头?怨恨他的选择?不甘他的疏离?不,那些都成了无谓的尘埃。

只剩下唯一。

许平安。

他只能是她的。这是宿命,是注定,是她凌霜穷尽此生也必须握在掌心的、唯一的光。冰魄为引,此心为牢,天涯海角,永无遁形。那枚悄然种下的印记,在她冰冷的感知中,正隔着几条街巷,隔着喧嚣人海,微弱而清晰地搏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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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记鞋铺”里弥漫着熟皮子和桐油的味道。昏黄的灯光下,许平安正蹲着身,用软尺仔细地量着白芍的脚掌尺寸。老鞋匠戴着铜框眼镜,在一旁看着,啧啧称赞:“小丫头脚长得秀气,是个有福的胚子。”

白芍有些不好意思,脚趾在师父温热的掌心里微微蜷了蜷,小声问:“师父,刚才那些穿白衣服的人……他们好像不喜欢我们?”

许平安量好尺寸,站起身,将数字报给鞋匠。闻言,他低头看着白芍清澈中带着一丝困惑的眼眸,温声道:“道不同,看法自然不同。不必在意他人言语。就像你选这米黄的布,是因为它暖和你喜欢,不是因为别人说它好不好看,对不对?”

白芍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目光落在许平安腰间那柄古朴的木剑上,忽然想起什么,小脸扬起,带着点小小的不服气:“可师父的剑,比他们的都好看!还会‘开花’!” 她指的是许平安战斗时木剑偶尔流转的混元之气。

许平安微微一怔,随即失笑,揉了揉她的发顶,没再解释。他付了定金,约定好取鞋的日子,牵起白芍的手走出鞋铺。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靛蓝与米黄相互依偎,融入小镇节日的暖色调里,朝着肥土客栈的方向,踏碎一地细碎的金光。

而在他们身后,隔着几条街巷的喧嚣,云来客栈二楼临街的一扇雕花木窗后,一道素白的身影静立如冰雕。凌霜的目光穿透暮色,仿佛能洞穿墙壁,精准地落在那“刘记鞋铺”的招牌上。嘴角,那丝冰冷的、笃定的弧度,如同用刻刀雕琢在寒玉之上,再未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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