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黑石镇已有三日,喧嚣的风花节被远远抛在身后,人烟渐稀,山势渐起。官道由平坦变得崎岖,如同一条被随意丢弃的灰黄色带子,蜿蜒着钻入层峦叠嶂之中。许平安带着白芍,正行走在这通往勍国粮仓——肥西城的山道上。
“师父,肥西城真的有那么大吗?粮食堆得像山一样高?” 白芍步履轻快,新做的靛蓝棉袄在初冬微寒的山风中显得格外厚实暖和,发髻上那对红豆发绳随着她的动作俏皮地晃动。她仰着小脸,眼中是对未知之地纯粹的好奇。
许平安步伐沉稳,青衫磊落,闻言温和一笑:“并非堆成山那般夸张。肥西城地处勍国腹地,坐拥‘千顷原’,那是东域数一数二的大平原,沃野千里。一年两熟,稻麦轮作,又有千年古渠‘安澜渠’引水灌溉,旱涝保收。说它是勍国最大的粮仓,毫不为过。城中粮仓林立,官仓、商仓、民仓,鳞次栉比,仓廪充实,方能供养四方。”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远处苍茫的山影,“我们此去,一是带你见识这天地造化的丰饶与人力的伟业,二来,也是寻些此地特有的灵谷种子,或对滋养你那玄冥冰魄的根基有些助益。”
山路盘旋向上,景色也随之变幻。初时还是低矮的灌木丛和落叶乔木,越往上行,针叶林便多了起来。苍劲的古松扎根于嶙峋的怪石之间,虬枝盘曲,针叶苍翠,即使在冬日也透着勃勃生机。山涧淙淙,清澈的溪流在布满青苔的卵石间跳跃流淌,泠泠作响,为寂静的山林增添了几分灵动。阳光穿过稀疏的云层和高大的树冠,投下斑驳陆离的光柱,光尘在空气中缓缓浮动,宛如碎金。空气清冽得如同冰泉洗涤过,深吸一口,带着松脂的微辛和泥土落叶腐败后特有的、深沉的芬芳,直沁肺腑。
白芍像是出笼的小雀,对一切都充满了新奇。她时而蹲在溪边,小心翼翼地捧起一捧冰凉刺骨的溪水洗脸;时而追逐一只拖着长长蓝尾羽、叫声清脆的不知名山鸟;时而又被石缝间一簇顽强盛放的、形似铃铛的淡紫色野花吸引,驻足良久。许平安并不催促,只是含笑看着,偶尔在她跑远时温声提醒一句,目光却更多地流连于道旁山壁石隙之间。
“小芍,看这里。” 他停在一处背阴湿润的山壁前,那里生着几株叶片肥厚、边缘带着细密锯齿的深绿色植物,顶端开着不起眼的黄绿色小花。“这是‘石见穿’,性微寒,能清肺热,止咳化痰。虽不算珍品,但山野易得,寻常风寒咳嗽,取几片叶子煎水便好。” 他边说边用随身携带的小玉锄,小心地将其中一株连根带土挖起,放入腰间一个看似普通的粗布囊中。那布囊内里显然别有乾坤,植株放入后并未见鼓胀。
他一路行,一路留意。看到一蓬叶片细长如兰、开着星星点点白花的“七叶一枝蒿”,告知白芍此物有解毒消肿之效,外敷为佳;又采了几颗结在荆棘丛中、红艳艳如玛瑙的小浆果“蛇莓”,言其酸甜可食,也能治些轻微热毒。他的动作从容不迫,带着一种与山林融为一体的和谐,仿佛不是在采药,而是在与这方天地进行着无声的对话。白芍跟在一旁,努力记着这些草木的名字和用途,小脸上满是认真。
午后,山路转入一片相对平缓开阔的山谷地带。谷底溪流潺潺,两岸是金黄色的草甸,间或点缀着几丛耐寒的野菊,在微风中摇曳。远处,一道飞瀑如白练般从更高的山崖垂落,水声轰鸣,溅起的水雾在阳光下折射出小小的彩虹。更引人注目的是谷地中央,靠近溪流旁的一块巨大平坦青石上。
青石之上,端坐着一个少女。
她约莫十七八岁年纪,穿着一身鹅黄色的云锦襦裙,外罩一件绣着缠枝莲纹的樱草色比甲,乌黑的长发挽成俏皮的双螺髻,簪着两朵小巧精致的珍珠珠花。眉眼灵动,唇红齿白,顾盼间神采飞扬,像一枚初升的小太阳,与这略显萧瑟的山景形成鲜明对比。少女身前摆着一张造型古雅、线条流畅的桐木琴,膝上平铺着素白的宣纸,旁边散落着几只沾了颜料的画笔和一方青玉砚台。她时而凝神望向远处飞瀑流泉,纤纤玉指在琴弦上拨弄几下,流淌出几个清越空灵的音符;时而又低头,执笔在纸上飞快地勾勒涂抹几笔,神情专注而愉悦。
在她周围看似散漫的山坡草丛间、溪畔巨石后,却隐隐透出几道沉稳的气息,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四周,不动声色地将少女护在中心。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护卫。
许平安的目光在少女身上停留一瞬,又扫过那些隐晦的护卫气息,心中了然。他无意打扰,正欲带着白芍从旁绕过。
然而,白芍的目光却被那少女膝上的画纸牢牢吸引住了。纸上勾勒的远山飞瀑已初具雏形,更妙的是溪畔几丛野菊,寥寥数笔,神韵已显,金黄的花瓣仿佛在纸上摇曳生姿。白芍从未见过有人能将眼前所见如此鲜活地留在纸上,不由得看得痴了,脚步也停了下来,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叹:“哇,画得好像!”
抚琴作画的少女闻声抬起头来,明亮的杏眼正好对上白芍充满惊奇和赞叹的目光。她非但不恼,反而绽开一个灿烂的笑容,如同山花盛开:“小妹妹,你也喜欢画画吗?” 声音清脆悦耳,带着世家小姐特有的、被保护得很好的天真。
白芍有些不好意思地往许平安身后缩了缩,又忍不住探出头,小声道:“我……我不会画。姐姐画得真好,那花儿像活的一样。”
少女笑意更浓,放下画笔,站起身,鹅黄色的裙摆在微风中轻轻摆动:“我叫司星!你呢?你们也是去肥西城吗?” 她性格活泼,毫无矜持架子。
“我叫白芍。” 白芍见对方亲切,胆子也大了些,从许平安身后走出来,“嗯,跟我师父一起去。”
许平安见对方主动攀谈,且观其气度与护卫阵仗,心知非寻常人家,便也上前一步,拱手为礼,温言道:“在下许平安,携小徒前往肥西城。打扰姑娘雅兴了。”
“不打扰不打扰!” 司星连连摆手,目光在许平安温和沉静的脸上和白芍灵秀的小脸上转了转,笑容明媚,“相逢就是有缘!许先生,白妹妹,我也是去肥西城找我爷爷的!正好路上无聊,一起走可好?还能说说话!” 她性子跳脱,最怕沉闷。
许平安略一沉吟,见白芍眼中也流露出期待,便点了点头:“司姑娘不嫌弃,自无不可。”
“太好了!” 司星雀跃起来,立刻招呼侍女收拾琴画。她行动间带着一股被娇宠却不失天真的利落劲儿。
于是,两人行变成了三人行。司星显然是个闲不住的话匣子,很快便与白芍熟络起来。她绘声绘色地描述肥西城爷爷家那只神气活现的大玄猫如何威风,又如何生了一窝毛茸茸的小崽,她此去就是要软磨硬泡讨一只最漂亮的来养。“我爷爷看着可严肃了,其实心软得很!我早写信说好了,他肯定给我留着呢!” 她信心满满。
白芍听得津津有味,不时追问小猫是什么颜色,有多可爱。两个年纪相仿(心理上)的少女,一个活泼似火,一个沉静如水,却意外地投契。她们很快便手拉手跑到前面,司星指着路边的奇花异草给白芍看,白芍则告诉司星哪些是师父说过的草药。司星还采了一把野花,笨手笨脚地想给白芍编个花环,结果弄散了,两人笑作一团。清脆的笑声在山谷间回荡,冲散了旅途的寂寥。
许平安跟在后面,看着前方两个嬉闹的身影,嘴角噙着一丝温和的笑意。司星的活泼开朗,像一道温暖的阳光,也照亮了白芍这个曾饱尝孤寒的小丫头。这让他心中微暖。然而,目光扫过那些始终保持着警惕距离、无声跟随的护卫身影,又掠过司星身上价值不菲的衣料和配饰,他心中那根名为“平衡”的弦,依旧在无声地拨动。
司星,司家三小姐。她的两个兄长在勍国朝堂身居要职,爷爷更是身份不凡。这样的家世,是荣耀,亦是枷锁。她此刻的天真烂漫,能持续多久?这世间的平衡,不仅仅在于天地阴阳,更在于人心欲望与现实的拉扯,在于权势与自由的制衡。自己带着白芍,所行的是一条与世无争、却也注定艰难的路。而司星,她的路又在何方?她所求的,不过是一只心爱的玄猫幼崽,这份简单的愿望,在庞大的家族背景与可能的利益纠葛面前,是否也会变得不那么纯粹?
他一边思考着这些关于“道”的命题,一边依旧不忘留意路边的草木。在一处向阳的山坡上,他发现了几株叶片狭长、边缘有细密锯齿、开着淡紫色小花的植株。他蹲下身仔细辨认,脸上露出一丝喜色。“紫背天葵,” 他轻声自语,小心地采摘下几片肥厚的叶片,“性凉,清热利湿,对水土不服引发的低热、食欲不振颇有良效。” 肥西城虽好,但气候与黑石镇不同,备些此物,有备无患。
旅途因司星的加入而变得生动轻快。他们翻过一道又一道山梁,穿过幽深的松林,踏过铺满落叶的小径,也曾在清澈的溪边掬水而饮,稍作休憩。司星随身带的精致点心也慷慨地分给白芍品尝,甜糯的滋味让小姑娘眼睛都眯了起来。许平安则大多时候只是含笑看着,偶尔解答两个少女关于山野花草的疑问,一派温和从容。
终于,在第四日的午后,他们登上了此行的最后一道山脊——落霞岭。
“快看!” 司星第一个兴奋地指着前方喊道。
许平安和白芍循声望去,脚步不由得顿住,眼中同时映入了那震撼心魄的壮阔画卷。
山岭至此,如同巨斧劈开,前方再无遮挡。脚下是陡峭的悬崖,而悬崖之下,视野以一种近乎磅礴的姿态豁然开朗!
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片浩瀚无垠、仿佛延伸至天地尽头的巨大平原——千顷原。时值初冬,正是冬小麦播种后不久的季节。广袤的土地被分割成无数巨大而规整的色块。大部分田地是深沉肥沃的、翻耕过的深褐色土壤,如同大地坚实的胸膛,沉默地孕育着生机。其间已有一片片新绿顽强地钻出地面,那是刚刚冒头的冬小麦幼苗,在略显苍茫的原野上涂抹出充满希望的翠色。更远处,靠近河流水网的地方,还能看到大片金黄色的稻田收割后留下的茬子,如同给大地铺上了一层温暖的金毯。阡陌纵横,如同大地的血脉,将这片丰饶切割得井井有条。
最令人惊叹的,是平原之上那纵横交错、闪烁着粼粼波光的庞大水系!那不是自然的河流,而是人类智慧与力量的伟大结晶——安澜渠!
只见数条宽阔的主干渠如同匍匐在大地上的银色巨龙,自远方巍峨的山脉脚下奔腾而出,气势磅礴。主干渠又分出无数支渠、斗渠、农渠,层层分导,细密如网,均匀地覆盖了目光所及的整个平原。渠水清澈,在午后的阳光下流淌着碎金般的光芒。水网之间,巨大的水车缓缓转动,如同守护这片沃土的古老巨人,将低处的水源源不断地提往高处田地。堤岸全由巨大的青石砌成,坚固无比,历经千年风雨冲刷,石缝间已生满青苔,更显沧桑厚重。
许平安的目光顺着那主干渠的源头望去,依稀可见远方山峡之间,一道如同巨兽脊梁般的宏伟石坝。那是安澜渠的枢纽,千年前勍国举国之力修建的“定风波”分水堰。正是这巧夺天工的工程,硬生生将一条曾经桀骜不驯、泛滥成灾的“孽龙江”驯服、分流,化汹涌洪水为甘霖,滋养了这片沃野千里。洪水频发之地,终成膏腴粮仓。
“看啊,那就是肥西城!” 司星兴奋地指向平原的中心。
在千顷原的心脏地带,在银色水网的温柔环抱之中,一座雄伟的城池巍然矗立。城墙高大厚重,呈现出一种历经岁月的深灰色调,绵延的轮廓在平原上勾勒出坚实而磅礴的线条。城中屋舍俨然,鳞次栉比,青砖黛瓦在阳光下连成一片深色的海洋。无数条道路如同辐射的蛛网,从巨大的城门延伸向平原的四面八方。城池上空,并非仙家宗门的灵光宝气,而是升腾着大片大片由千家万户炊烟汇聚而成的、充满生活气息的淡青色烟霭,在微风中袅袅飘散,与平原上蒸腾的地气、水汽交融在一起,构成一幅宏大而温暖的“人间烟火图”。
城郭之外,靠近水源处,果然能看到一座座巨大的、圆顶或尖顶的仓廪建筑,如同忠诚的卫士拱卫着城池。那就是肥西城的命脉所在——粮仓。即使相隔甚远,似乎也能感受到那里沉淀的、令人心安的丰足气息。
落日的余晖正从平原的另一端缓缓浸染过来,将无垠的麦田新绿与深褐土壤染上一层温暖的金橙色。水网中的波光变得更加璀璨夺目,像流淌的熔金。肥西城那深灰色的城墙也披上了霞光,显得愈发雄伟而宁静。归巢的鸟群如同移动的墨点,掠过金色的原野,飞向炊烟升起的城池方向。
天地辽阔,平原如砥,水网如织,雄城如磐。自然的壮美与人力改造自然的伟业,在此刻完美交融,构成了一幅动人心魄的“丰饶长卷”。这不仅仅是地理的奇观,更是文明的丰碑,是生民赖以存续的根基所在。
白芍看得屏住了呼吸,小嘴微张,眼中满是震撼与迷醉。她从未见过如此广阔、如此富饶、如此充满秩序与力量的人间景象。司星也安静下来,脸上带着骄傲的神色,仿佛这片土地与她血脉相连。
许平安负手而立,山风吹动他青衫的下摆。他深邃的目光扫过这壮丽的平原、恢弘的水利、雄伟的城池,最终落在那生机勃勃的新绿麦田和袅袅升腾的炊烟上。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悟涌上心头。
阴阳之道,不仅在天地元气,更在人心所向,在生民所依。这驯服江河、滋养万顷的安澜渠,不正是人力寻求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大平衡”吗?这阡陌纵横、仓廪充实的景象,不正是“调和”之道的极致体现吗?守护眼前这份沉甸甸的、充满烟火气的丰饶与安宁,或许,比他空谈玄妙的“平衡”,更为切实,也更为重要。
他看着身边兴奋的白芍,看着她眼中映着金色霞光的好奇与向往。提升她的功法,让她能真正掌控自身力量,最终目的,不也是为了守护吗?守护自身,守护所珍视的平凡暖意,守护眼前这片充满生机的土地和其上辛勤耕耘的人们。
“走吧,” 许平安的声音在猎猎山风中显得格外沉静温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定,“肥西城,就在前方了。”
夕阳将三人的身影在山脊上拉得很长,投向那片流淌着金色光辉、承载着无尽希望的丰饶之地。蜿蜒的山道如同一条归途,温柔地连接着山野与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