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入冰冷漆黑的深海,无数破碎的画面在黑暗中沉浮、闪烁,最终被一股强大的吸力拖拽着,猛地向上浮起!
剧痛!
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同时刺入四肢百骸,尤其是后心和经脉深处那被诅咒侵蚀的地方,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许平安猛地睁开眼,刺目的光线让他下意识地眯起,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眼前是陌生的、却异常华贵的床帐顶棚,绣着繁复的祥云瑞兽纹样,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上好的安神香与药草混合的气息。他艰难地转动有些僵硬的脖颈,目光扫过房间——紫檀木的家具泛着温润的光泽,多宝阁上陈设着精巧的古玩,地上铺着厚厚的绒毯……这里是司府。
昏迷前的最后记忆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九幽镇魂镜那令人绝望的漆黑光束……两道撕裂黑暗、堂皇正大的金色剑光……以及灌木丛阴影中那一点微弱的、却带着奇异温暖的金光……再然后,便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与剧痛。
就在他试图理清思绪时,耳畔响起了细碎的声音,并非来自记忆,而是此刻现实:
“许先生!许先生!你撑住!” 一个带着英气却难掩焦急的女声(玫花),似乎就在床边不远处,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靠近。
“快!止血散!护心丹!他体内有极阴邪的诅咒之力在侵蚀经脉!”一个沉稳干练、带着命令口吻的男声,语速极快。
“师父!师父你怎么了!别吓我啊师父!” 白芍带着哭腔、撕心裂肺的呼喊由远及近,充满了无助与恐惧。
“白妹妹别怕!别怕!侍卫大哥们很厉害的!许先生一定没事的!你看医师都来了!” 司星强作镇定却同样带着颤音的安慰声,紧紧抱着扑过来的白芍。
“让开!让老夫看看脉象!这诅咒……歹毒!快取‘九阳回春散’和‘清心玉露丸’化水!银针!快!”一个苍老却中气十足、充满权威的声音,伴随着一阵药箱开合和瓶罐碰撞的忙碌声响。
“是!孙老!”几个恭敬的应和声,脚步声凌乱却有序。
这些声音混杂着担忧、急切、命令与忙碌,如同隔着一层水幕,清晰地传入他刚刚苏醒、依旧混沌的意识里,勾勒出他昏迷后那混乱而紧张的救治场景。每一句话,都带着沉甸甸的关切。
许平安微微吸了口气,压下翻涌的痛楚和喉间的腥甜,彻底清醒过来。他侧过头,目光落在床边。
一个靛蓝色的小小身影正趴伏在床沿,乌黑的头发有些凌乱地散在枕畔,正是白芍。她的小脸埋在臂弯里,只露出小半张侧脸,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依旧紧紧蹙着,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她的呼吸很轻,却带着一种筋疲力尽后的不安稳,一只小手还无意识地紧紧攥着他被角的一角,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显然,她在这里守了不知多久,心力交瘁下才支撑不住睡去。
看着小徒弟这副模样,许平安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怜惜。他小心翼翼地、尽量不牵动伤处地撑起身体,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他忍着周身剧痛,用没受伤的左手,极其缓慢而温柔地将熟睡的白芍整个抱了起来。小姑娘在睡梦中似乎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无意识地在他怀里蹭了蹭,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攥着被角的手也松开了些。
许平安将她轻轻放在自己刚才躺过的、尚有余温的床榻上,拉过柔软暖和的锦被,仔细地盖到她下巴处,掖好被角。做完这一切,他才扶着床柱,缓缓站直身体。后心的伤处和经脉中残留的诅咒之力立刻传来尖锐的抗议,让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他闭目调息片刻,混元一气在受损的经脉中艰难流转,勉强压下了翻腾的气血。
推开房门,已是午后。冬日的阳光带着几分慵懒的暖意,洒在司府精致幽静的回廊庭院里。许平安拒绝了闻讯赶来、一脸担忧的仆役搀扶,只问明了方向,便独自一人,步伐缓慢却坚定地走出了司府那气派而森严的大门。
肥西城午后的喧嚣扑面而来,带着熟悉的烟火气。许平安循着记忆,拐过两条街巷,来到一个不算热闹的街角。这里支着一个简陋的面摊,几张油腻的木桌条凳摆在街边。摊主是个沉默寡言的老汉,正用长筷搅动着大锅里翻滚的骨汤,浓郁的香气在微寒的空气里弥漫。
“一碗阳春面。”许平安在靠边的条凳上坐下,声音有些沙哑。
“好嘞。”老汉应了一声,麻利地抓起一把细面下锅。
热腾腾的面很快端了上来,清汤白面,几点翠绿的葱花飘在上面,简朴至极。许平安拿起筷子,挑起几根面条,吹了吹热气,慢慢送入口中。面汤的暖意顺着喉咙滑下,稍稍熨帖了脏腑的寒意,但旧伤仍在隐隐作痛,每一次咀嚼吞咽都牵扯着后背的肌肉。
他安静地吃着,目光落在街对面墙角一株在寒风中瑟缩的枯草上,思绪却早已飘回了那片生死搏杀的荒郊。霍林最后的疯狂、九幽镇魂镜的恐怖威压、自身护身阵法的瞬间破碎、灵力枯竭时的无力感……每一个细节都在脑海中反复回放、拆解。
“护身阵法强度不够……面对元婴级邪宝的全力一击,三层嵌套的‘小混元’还是太单薄了……需要更强的阵基,或者融入防御性质的天材地宝……”
“对邪祟诅咒的针对性防御几乎为零……混元一气虽能化解,但效率太低,在实战中就是致命破绽……需炼制专门的‘辟邪’或‘镇魂’类护身法器,或者改良功法……”
“灵力储备……结丹后期面对围攻和强力法宝,消耗速度远超预计……除了提升境界,或许该寻找能瞬间补充或精炼灵力的丹药或秘术……”
“还有……信息差……对霍林拥有的底牌严重误判……”
他一边机械地吃着面,一边在心中冷静地总结着教训,构思着未来提升的方向。碗中的面汤热气氤氲,模糊了他沉静却带着一丝疲惫的眉眼。
就在这时,一个鹅黄色的身影如同旋风般从街角冲了过来,正是司星!她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街边面摊、脸色依旧苍白的许平安,顿时杏眼圆睁,又惊又气地快步冲到他面前。
“许先生!”司星的声音拔高了八度,带着毫不掩饰的嗔怪,“你……你怎么跑出来了!伤得那么重,孙老说至少要静养七日!你怎么能……怎么能坐在这里吃面!”她指着许平安面前那碗清汤寡水的阳春面,气得小脸通红,“府里什么没有?参汤药膳都备着呢!你……你这是要气死我们吗?”
许平安放下筷子,抬起头,看着司星因为担忧和着急而微微泛红的眼眶,嘴角扯出一个极淡、带着安抚意味的弧度:“司姑娘,有劳挂心。我没事,只是躺久了,想出来透透气。”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喧闹却安稳的街市,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况且……幸好,当时没把小芍带在身边。”
这句话,让司星满腔的嗔怪瞬间卡在了喉咙里。她当然明白许平安的意思。想到如果当时白芍也在那恐怖的陷阱里……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脸上的怒气也消散了大半,只剩下浓浓的心疼和后怕。
她叹了口气,拉过一张条凳,在许平安侧面坐下,不再提养伤的事,而是换了个话题,语气也轻快了些,带着少女特有的俏皮:“许先生,你是不知道,那天侍卫大哥们把你救回来的时候,场面可‘精彩’了!”她故意压低了声音,像分享什么秘密,“侍卫大哥们说,那两个金华宗的余孽,看到他们的剑光,脸都吓绿了!那个戴铁面具的还想拼命,结果被侍卫大哥甲一剑就削掉了半边面具!啧啧,你是没看见他那张烂脸,比鬼还吓人!然后侍卫大哥乙一道金虹贯日,直接就把他钉死在那块大石头上了!还有那个想跑的,被暗处飞来的一道金光直接打碎了丹田,像滩烂泥一样趴下了!剩下的几个虾兵蟹将,侍卫大哥们三下五除二就收拾干净了!爷爷说了,邪魔外道,死不足惜,尸首直接一把火烧了个干净,省得污了地方!”
司星说得绘声绘色,小手还比划着,将侍卫们转述的经过添上了几分戏剧性的夸张。她一边说,一边偷瞄许平安的脸色,见他只是静静听着,并无不悦,才继续道:“你是没看见,白妹妹和我看到你浑身是血、昏迷不醒被抬回来的样子……白妹妹当场就哭晕过去了!玫花姐姐手臂伤得也不轻,脸色白得像纸,可还是硬撑着帮忙照顾你,眼睛都熬红了。我和白妹妹守在你床边,看着孙老给你扎针、灌药……那心啊,揪得跟什么似的……”她说着说着,声音也低了下去,带着一丝真实的哽咽。
许平安安静地听着司星的讲述,心中并无多少复仇的快意,只有一片沉静。霍林伏诛,隐患暂消,这是最好的结果。他更多的思绪,依旧停留在如何避免重蹈覆辙之上。司星描述的“金光”,印证了他昏迷前模糊的感知,那位苏砚派来的援手,手段同样不凡。如何提升阵法强度?如何炼制更强大的防御法器?如何弥补自身短板?一个个念头在他脑海中飞速碰撞、组合……
就在他思绪飘远之际——
“师父!!!”
一声带着哭腔、又惊又怒的尖叫自身后响起!
许平安和司星同时转头,只见白芍不知何时竟追了出来!她只穿着单薄的里衣,外面胡乱裹着许平安那件宽大的靛蓝色旧棉袄,赤着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小脸上泪痕交错,眼睛红肿得像桃子,显然是醒来发现师父不见了,惊慌失措地跑出来寻找。
她一眼就看到了坐在街边面摊的许平安,看到他苍白的脸色,积压的恐惧、担忧和委屈瞬间爆发!她像只被激怒的小兽,猛地冲过来,一头撞进许平安怀里,小拳头不管不顾地捶打着他没受伤的胸膛,声音带着崩溃的哭喊:
“你为什么要跑出来!为什么不叫醒我!你伤得那么重!那么重!流了那么多血……我以为……我以为你……”她泣不成声,后面的话被汹涌的泪水淹没,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小小的身体在他怀里剧烈地颤抖着,仿佛要将所有的恐惧都哭出来。
更让许平安心头一震的是,白芍一边哭,一边却用尽全身力气,两只小手死死地、紧紧地攥住了他青衫的衣襟和下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溺水之人抓住最后的浮木,生怕一松手,眼前这个人就会再次消失,陷入那可怕的昏迷与血色之中。
“师父……别走……别丢下我……呜呜呜……”含糊不清的哭诉,伴随着滚烫的泪水,瞬间浸透了许平安胸前的衣衫,也灼烫了他的心。街边面摊的烟火喧嚣,仿佛在这一刻都远去了,只剩下怀中这具颤抖的小小身躯和那撕心裂肺的、充满依恋与恐惧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