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府客房的药香混合着安神熏香的气息,沉甸甸地包裹着许平安。在白芍红肿却固执的监督下,他用了府中精心备好的药膳。温热的汤汁裹挟着精纯药力滑入腹中,缓慢熨帖着受损的经脉,驱散诅咒残留的阴寒。他向再次诊脉的孙老医师道谢,也向亲自来探望的司老夫人和虽未多言、目光却透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赞许的司老太爷表达了感激。白芍直到看着他服下安神的丹药,才被司星半是哄劝半是强硬地带去隔壁休息。
身体的极度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压下,许平安很快沉入一片混沌的黑暗。
然而,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药力暂歇,或许是经脉深处残留的邪力如同暗流涌动,又或许是紧绷的神经在放松后反而难以彻底平息,他猛地惊醒。胸口窒闷,后心伤处隐隐抽痛,白日里纷乱的画面——霍林扭曲的面孔、九幽镇魂镜的恐怖黑光、玫花决绝的眼神、白芍撕心裂肺的哭喊、金色剑光与一点温暖金芒——在黑暗中反复撕扯着他的意识。
辗转反侧,睡意全无。许平安索性披衣起身,动作因牵动伤处而带着一丝滞涩。他悄无声息地推开房门,步入司府幽静的庭院。
弦月如钩,清辉似水,给雕梁画栋的府邸披上一层静谧的薄纱。他漫无目的,循着回廊踱步,让微凉的夜风吹拂发胀的额头。不知不觉,行至府邸深处一处精巧的假山园林旁。嶙峋的太湖石在月光下投下森然的暗影,一池静水倒映着天穹的疏星冷月。
脚步,在绕过假山时顿住了。
月光下,水榭旁,一个高挑的身影静静伫立。她背对着他,身姿挺拔如松,正是玫花。她换上了司府提供的素净青布衣裙,左臂的伤口显然已妥善处理过。她并未回头,仿佛早已在此守候多时。
“你来了。”玫花的声音平静无波,并非询问,而是笃定的陈述。
许平安心中微动。强烈的直觉告诉他,玫花并非偶然在此,而是等待已久。他缓步上前,在几步之遥停下:“玫花姑娘,伤势未愈,夜深露重,何不多歇息?”
玫花缓缓转过身。月光清晰地勾勒出她洗去血污的脸庞,英气的轮廓在夜色中更显清冷。那双眼睛,亮得惊人,褪去了白日的仓惶,只剩下沉淀下来的、近乎审视的锐利。她目光直直锁住许平安,没有丝毫迂回,开门见山:
“许平安,我要入你宗门。”
声音不高,却如石子投入古井,在寂静月夜里激起清晰的回响。语气斩钉截铁,带着孤注一掷般的决心。
许平安微微一怔。他设想过多种可能——道谢、询问、请求庇护——却唯独没料到如此直接、如此突兀的请求。他下意识反问:“宗门?玫花姑娘,你如何得知……”
“白芍告诉我的。”玫花飞快截断,眼神坦荡,毫无破绽,“阴阳宗,以平衡天地阴阳为志。对吗?”她准确地报出宗门之名与核心理念,如同早已熟稔。
许平安心中疑虑如藤蔓滋生。白芍虽活泼,却知轻重,宗门根本理念,断不会轻易对一个身份不明、初识之人倾吐。但玫花神情太过自然,点出的信息又分毫不差,让他一时无从质疑。他压下心头的异样,看着玫花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决绝,沉吟片刻,缓缓道:
“阴阳宗,确有其事。然此宗初立,根基浅薄,如风中残烛。我不过结丹初期,资源匮乏,道场简陋,仅陋室一间,荒山半片。”他顿了顿,目光带着审视与真诚,“观姑娘身法灵动,根骨不俗,临危不乱,心志坚毅。以你资质,投入任何大宗门,前途皆不可限量。入我这微末小宗,恐是明珠暗投,蹉跎岁月,日后……恐生悔意。” 这番话发自肺腑,他不忍良才因自己这飘摇小宗而埋没。
玫花听完,嘴角却勾起一抹极淡、带着难以言喻的苦涩与决然的弧度。她摇了摇头,眼神坚定如磐石,没有丝毫动摇:“大宗门?前途?那些……”她的声音低沉下去,仿佛穿透了无尽岁月,“我早已看透。浮华万千,于我不过云烟过眼。我只要一个地方,一个能让我看清脚下之路的地方。阴阳宗的道,我要走。你的宗门,我入定了。”
“看清脚下之路……”许平安咀嚼着这句话,看着她眼中那份超越年龄的沉重与执着,心中的疑虑与劝阻,最终化为一声无声的叹息。那股信念,如同磐石般坚硬,绝非一时意气。
“既如此……”许平安正了正神色,月光下,洗得发白的青衫仿佛也染上了庄重的银辉,“天地为鉴,明月为证。我许平安,以阴阳宗宗主之名,收玫花为徒,入我门墙。望你持守本心,明辨阴阳,守正辟邪,与我共寻天地平衡之道。”
仪式简陋至极。无香案,无见证,唯有清冷月光,嶙峋假山,一池星辉倒影。许平安立于庭中,玫花在他面前,郑重行下三叩首的拜师礼。
“弟子玫花,拜见师父!”清越之声在寂静庭院中回荡。
“起来吧。”许平安伸手虚扶。师徒名分,就此定下。
回到客房,身体的疲惫与伤痛再次如潮水汹涌。许平安躺回床上,闭上眼,玫花拜师时望向他的眼神却在黑暗中异常清晰——那绝非初识者的好奇或感激,而是一种深沉的、仿佛穿透了漫长时光的复杂情绪,带着洞悉,带着决绝,甚至一丝孤注一掷。他万分确定,玫花绝对见过自己,或者说,知晓关于自己的某些重要信息。可任凭他如何回溯记忆,关于这英气女子的印象,却是一片空白,如同被浓雾彻底抹去。
思绪转向现实的窘迫。一场恶战,随身携带的符箓消耗殆尽,几件常用的防御、辅助小法器也在激战中损毁。想到要重新购置,其中一些特殊之物恐怕有价无市,需耗费本就不多的材料和心神去重新炼制或研制,许平安便觉一阵头疼,只觉得前路维艰。
他下意识摸向腰间。那里空空如也,除了……那柄一直悬在腰侧的云纹木剑“无锋”。这是当年初入清灵宗时,宗门统一配发的入门弟子佩剑,材质普通,样式古朴,连最低阶的法器都算不上。然而此刻,当他的指尖拂过剑柄末端时,却意外地触碰到了……一点微小、带着勃勃生机的凸起!
许平安心中一动,借着窗外透入的微弱月光,仔细看去。只见那原本光滑的木质上,不知何时,竟悄然冒出了一点极其细小、嫩生生的绿芽!虽只米粒大小,却翠绿欲滴,顽强地在历经邪宝冲击、灵力枯竭的惨烈战斗后,宣告着生命的存在。
这柄最不起眼的旧物,竟成了身边唯一完好、甚至焕发新生的东西。这奇异的景象,带着难以言喻的隐喻,为许平安疲惫沉重的心头,注入了一丝微弱的暖流与慰藉。
身体的虚弱终究压倒了一切,纷乱的思绪渐渐模糊。就在意识即将沉入黑暗之际,房门被极其轻微地推开了一条缝。
一个穿着雪白中衣、赤着脚丫的小小身影,抱着软枕,像只不安的小猫,蹑手蹑脚地溜了进来。是白芍。她显然并未睡熟,或是被噩梦惊醒。
她借着月光,仔细看了看床上许平安似乎“睡熟”的脸庞,确认他呼吸平稳。然后,小心翼翼、动作极轻地爬上床榻外侧,在许平安身边蜷缩着躺下。做完这一切,她才仿佛找到了安全的锚点,无声地长长舒了一口气。
紧接着,一只带着凉意的小手摸索着,精准地抓住了许平安放在身侧的大手,紧紧握住,仿佛只有这切实的触碰,才能驱散她心底残留的巨大恐惧,确认师父真的还在身边,不会再陷入那可怕的昏迷与血色之中。
白芍的小脑袋轻轻靠在许平安的臂膀旁,攥着他的手,很快便发出了均匀而安稳的细小呼吸声,沉沉睡去。月光透过窗棂,温柔地笼罩着师徒二人交握的手,也落在那柄悄然萌发新芽的旧木剑上,静谧而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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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司府为她安排的临时客房,玫花并未立刻躺下。她靠在窗边,任由清冷的月光洒在身上。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左臂包扎好的伤口,那被乌光绳索撕裂的痛楚犹在,但更清晰的,是许平安挡在她身前、硬抗霍林利爪时那瞬间绷紧又瞬间被重创的身影。
“阴阳宗……许平安……”她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和宗派。
脑海中,属于过去十几次轮回的碎片记忆开始翻涌、拼凑。那些碎片大多模糊不清,如同隔着一层磨砂玻璃窥视。她“看到”过他在某个坊市角落,为被欺凌的凡人散修解围,手段温和却有效;她“听过”某个大宗门弟子在茶肆闲谈时,略带讥讽地提及一个叫许平安的“怪人”,放着清灵宗大好前程不要,跑去当什么追求“平衡”的散修,简直愚不可及;还有一次更模糊的碎片,仿佛是在一片混乱的战场上,一个青衫身影在奋力救护伤者,那侧影……与今日挡在她身前的人隐隐重合……
信息零散而稀少。在这些轮回里,许平安这个名字和他所做的事,于她当时的处境和目标而言,不过是宏大背景里微不足道的一笔,甚至可能只是一个名字或一个模糊的印象。她从未真正接触过他,更未曾了解过他创立的阴阳宗。
直到这次轮回,直到她成为霍林陷阱中的诱饵,直到他明知是陷阱却依旧踏入,直到他为了救她这个“陌生人”而身受重伤……
“愚不可及……吗?”玫花望着窗外冷月,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意义不明的弧度。那些轮回中听来的评价,与今日亲身经历的画面重叠。一个固执的理想主义者,一个为了心中之道和守护之念可以不顾自身安危的“傻子”。
她试过依附大宗门,攀附权贵,也试过独行天下,冷血无情,甚至试过堕入邪道,不择手段……无数条路,无数种可能性,她都走过,却始终未能打破那该死的轮回宿命。
阴阳宗……平衡之道……这条路,她从未尝试过。
眼前这个身受重伤、宗门飘摇、却依旧收下她的师父,是这条路上唯一的引路人。
“许平安……”玫花闭上眼,将脑海中那些零散的碎片与今日的震撼拼合在一起,一个模糊却逐渐清晰的形象浮现:温和下的坚韧,守护时的决绝,收徒时的真诚,以及那份似乎与这残酷世道格格不入的……“愚”。这就是她将要追随的师父,这就是她孤注一掷选择的、未曾走过的“可能性”。
月光下,她的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前路未卜,但这一次,她已选定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