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府深处,药香与安神香的气息依旧缭绕。数日过去,在孙老医师精妙的丹药、司府不惜成本的药膳滋养,以及许平安自身混元一气诀的顽强运转下,那场恶战留下的狰狞伤痕,终于从撕裂血肉的剧痛,化为了经脉深处的隐痛与虚弱。混元一气,中正平和,其特性在疗伤过程中展露无遗。它不似某些霸道功法般强行驱逐邪力,造成二次损伤,而是如同温润的水流,以自身包容万物的特性,一点点渗透、包裹、化解着侵入经脉的诅咒黑气与受损之处。过程虽缓慢,却异常扎实,如同春风化雨,悄然修复着千疮百孔的土地。只是这温和的修复,也意味着许平安此刻的状态远非全盛,灵力运转带着明显的滞涩感,每一次深层次的调息,都能感受到后心处残留的阴寒与经脉中尚未完全弥合的细微裂痕。
这日清晨,许平安结束了最后一次行功,缓缓睁开眼。眼底深处虽仍有疲惫,但那份重伤初愈的虚弱感已淡去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内敛的气息。他心中已有决断。
“小芍,玫花。”他唤来两位弟子。
白芍立刻跑了进来,小脸上满是关切:“师父,感觉好些了吗?”
玫花紧随其后,身姿挺拔如故,左臂的包扎已拆去,只余一道浅淡的红痕,她抱拳行礼:“师父。”
许平安看着她们,目光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伤势已无大碍,不宜再叨扰司府。我们今日便辞行。”
“啊?今天就走?”白芍有些意外,眼中流露出对司府温暖安逸的不舍,但很快被对师父的信任取代,“那我们去哪里?”
“安门城。”许平安吐出三个字,“沿海大埠,海运通达。那里消息灵通,或有我们所需之物,亦能开阔眼界。”
玫花闻言,眼神微不可察地一闪。安门城?在她纷乱的轮回记忆中,这个名字似乎与某些模糊的碎片有关——远洋巨舶的轮廓、迥异的面孔、还有……某种稀缺资源的传闻?她无法确定具体是哪一次轮回,但这名字的出现,让她心中那根名为“可能性”的弦轻轻拨动了一下。她默然点头,没有多问。
白芍则对新地方充满好奇:“海边?是不是能看到好大好大的船?还有司星姐姐说过的,金色头发蓝眼睛的人?”她的小脸上重新焕发光彩。
许平安颔首:“或许。”
临行前,司星果然在“丰年楼”那间他们初来时用过的雅间设下了饯行宴。菜肴依旧精致丰盛,香气扑鼻,但与上次轻松的氛围不同,此次席间弥漫着一丝离别的情绪。
司星看着许平安依旧带着几分苍白的面色,眼中满是担忧:“许先生,你的伤真的不要紧了吗?安门城路途不近,海上风浪也大,要不……再多养几日?”她说着,又看向玫花和白芍,目光在白芍身上停留更久,带着浓浓的不舍。
“无妨,已无大碍,司姑娘费心了。”许平安温言道谢。
席间,司星的目光忍不住好奇地投向玫花。这位突然出现的、气质清冷英气的女子,成了许平安的二弟子,总让她觉得有些神秘。“玫花姐姐,”司星忍不住问道,“你是从哪里来的呀?以前是做什么的?怎么会遇到许先生呢?”
白芍也睁大了眼睛,充满好奇地看着新师姐。
玫花放下筷子,坐姿端正,面对询问,神色平静无波。她早已准备好一套说辞,简洁而干练:“北境流民,无根浮萍。过往……为求存,做过些粗活,也习得些粗浅功夫。遇险时,幸得师父出手相救。”她的回答极短,避开了所有可能暴露轮回者身份和复杂过往的细节。只有在提到“师父出手相救”时,她的目光飞快地掠过许平安的脸庞,那平静无波的眼眸深处,才极快地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光芒——那光芒里,有对那日舍身相救的确认,有对眼前这个“变数”的评估,甚至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完全明了的探究。
许平安安静地听着,并未插话,只是目光沉静地观察着玫花。她的回答滴水不漏,但那份超乎寻常的冷静和言语间刻意保持的距离感,以及偶尔看向自己时那过于“洞悉”的眼神,都让他心中的疑云并未散去。此人身上,定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席间气氛一时有些沉默。许平安的目光落在桌上一盘青翠欲滴、形似枣子的水果上——三莘果。他拿起一颗,咬了一口。果肉果然清脆爽口,汁水丰盈,带着一股独特的清甜,瞬间抚慰了因丹药而略显苦涩的口腔。他忍不住又拿起一颗,再一颗……不知不觉,竟将盘中的三莘果吃了个干净。直到最后,他习惯性地将一颗果核丢入口中咀嚼……
“噗——!”一股难以形容的、如同浓缩了世间所有苦涩树皮的极致苦味瞬间在口中炸开!许平安猝不及防,差点失态地吐出来,连忙端起茶杯猛灌了几口,才勉强压下那可怕的苦味,眉头却皱得死紧。
司星和白芍先是一愣,随即看到许平安那难得一见的狼狈表情,都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连玫花紧绷的嘴角也微微松动了一下。
“师父!那是果核!不能吃的!巨苦!”白芍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出来了。
司星也忍俊不禁:“许先生,这三莘果核是出了名的苦物,寻常都是丢弃的。您……您这……”她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
许平安放下茶杯,脸上难得地浮现一丝窘迫,无奈地摇摇头:“倒是……别有一番滋味。”这小小的插曲,倒是冲淡了离别的些许愁绪。
宴席终了,司星一路将师徒三人送至肥西城北门。高大的城门楼在晨光中投下长长的阴影。
“许先生,白妹妹,玫花姐姐,一路保重!”司星眼圈微红,强忍着不舍,将一个沉甸甸的锦囊塞到许平安手中,“这里面是一些盘缠和应急的丹药,还有……我多包了些金穗灵谷种子送给你们。你们……一定要好好的!”
许平安没有推辞,郑重收下:“司姑娘,大恩不言谢。珍重。”他深知这份馈赠的分量,对如今资源匮乏的阴阳宗而言,无异于雪中送炭。
白芍扑过去紧紧抱了抱司星:“司星姐姐,我会想你的!还有小黑猫!等我们宗门建好了,你一定要来玩!”
玫花也对着司星微微颔首致意:“多谢款待。”
司星用力点头,看着白芍,又看看许平安,声音哽咽:“一定!你们也要常传讯息回来!”
挥别司星,师徒三人踏上了通往安门城的官道。许平安走在最前,步伐沉稳,但细看之下,依旧带着重伤初愈的虚弱,气息并不绵长。白芍紧跟在师父身侧,一步三回头地看着城门口司星渐渐变小的身影,小脸上既有离别的伤感,又有对新旅程的期待,以及对身边这位新师姐的好奇。她偷偷打量着玫花,心里有点小小的、说不清的醋意——师父好像对这位新师姐很看重呢。但转念一想,玫花姐姐看起来很厉害,以后有人帮师父打架,有人陪自己练功,宗门人多了才热闹!这么一想,那点小醋意又被“宗门壮大”的兴奋压了下去,小脸上重新露出笑容。
玫花则沉默地走在队伍稍后,保持着一种既不过分疏离也不过分靠近的距离。她的目光大部分时间落在许平安的背影上。那个背影并不特别宽阔,青衫洗得发白,在朝阳下拉出长长的影子。在她纷繁错乱的轮回记忆中,这个身影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某个碎片里,他似乎在一个混乱的战场边缘救助伤者,动作麻利却透着疲惫;另一个碎片里,似乎有人在酒肆嗤笑,说有个叫许平安的傻子放着大宗门不待,非要去搞什么注定失败的“平衡”……这些碎片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形象,但与他重伤之下依旧收下自己这个“麻烦”,以及此刻那带着隐伤却依旧坚定前行的背影重叠起来,在她心中勾勒出一个固执、温和、又带着某种近乎悲壮理想主义的轮廓。
“阴阳宗……许平安……”玫花在心中默念。这条路,是她无数次轮回中未曾踏足的可能性。资源匮乏?道场简陋?这些在她经历过的、比这恶劣百倍的生存环境中,根本不值一提。她唯一在意的,是这个引路人,能否带她走到那个打破宿命的节点。她看着许平安腰间那柄古朴的木剑,以及剑柄末端那点微不可察却顽强存在的绿意,眼神深处,那孤注一掷的决心,更加坚定。
官道在脚下延伸,尘土在晨光中飞扬。前方是陌生的海隅之城,身后是短暂的温暖港湾。阴阳宗这艘仅有三人的小船,载着一位伤愈的宗主、一位心怀憧憬的小弟子、一位背负轮回秘密的新徒,以及囊中羞涩的现实困境,驶向了波涛未卜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