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安城的夜色被急促的脚步声碾碎。许平安浑身是血的身躯被潜卫轻放于客栈密室的软榻上,青衫浸透的暗红血迹与黑石城邦邪术留下的乌黑黏液交织,在烛火下泛着不祥的光泽。孙老医师银针翻飞,司星捧着药碗的手微微颤抖,白芍按在他心口的掌心泛着冰蓝微光,玫花守在门口的身影如铁铸般沉默——这焦灼的画面,成了许平安意识沉入黑暗前最后的印记。
再次有感知时,周遭已换了天地。
头顶是纯粹到刺目的白,脚下是深邃如墨的黑,黑白交界线锐利如刀割,没有过渡,没有声响,只有一种近乎凝滞的死寂。许平安缓缓站直身体,下意识握紧了腰间的云纹木剑“无锋”,指腹摩挲着熟悉的剑柄纹路,这细微的动作成了他应对未知的习惯。他的呼吸平稳,目光扫过这片诡异的空间,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警惕。
“有人吗?”他开口询问,声音在空旷中扩散,却连一丝回音都未激起。空气中没有灵力流动,混元之气在体内运转滞涩,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阻隔。他尝试掐动法诀,指尖只泛起微弱的白光便消散无踪——这里,竟是法术禁绝之地。
许平安没有慌乱,只是调整呼吸,迈步向前。脚步声在黑白地面上异常清晰,每一步都踏得沉稳,像是在丈量这片空间的边界。约莫半柱香后,前方黑白交界线处,一道身影缓缓凝聚成形。
那身影与他一般高矮,青衫样式分毫不差,却通体被浓郁的黑雾笼罩,看不清面容,唯有轮廓模糊可辨。它静静伫立,既无攻击性,也无退意,像一面蒙尘的镜子,映出他自己的影子,却散发着令人心悸的阴冷气息。
许平安脚步微顿,眼神锐利如鹰隼。他没有后退,也没有贸然靠近,只是站在三丈外,沉声开口:“阁下是何人?在此现身,意欲何为?”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镇定,即使内心已因这诡异的“镜像”泛起波澜,面上依旧平静无波。
黑雾身影没有回应,只是维持着静止的姿态。许平安凝视片刻,见对方无异动,才缓缓向前挪动脚步。每靠近一步,空气中的阴冷气息便重一分,那些被他深埋心底的记忆碎片开始隐隐躁动——家人倒在血泊中的画面、流浪时的饥饿寒夜、清灵宗众议时的孤立无援、与霍林厮杀时的生死一线……但他面上依旧波澜不惊,只是指尖握剑的力道又紧了几分,指节泛白。
距黑雾身影不足丈许时,许平安停下脚步。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黑雾中涌动的负面气息,像无数冰冷的细针,试图钻入他的神识。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丝不易察觉的悸颤,缓缓伸出右手。
指尖触碰到黑雾的刹那,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经脉窜涌。积压多年的负面情绪如决堤洪水般奔涌而来:失去家人的剧痛、不被理解的孤独、护不住身边人的无力、面对邪修时的愤怒……这些被他用“平衡之道”层层包裹的情绪,此刻正被无情撕扯、放大。许平安眉头微蹙,牙关紧咬,却未发出半点声响,连身形都未晃动分毫。
更诡异的是,黑雾如活物般顺着他的手臂向上蔓延,牢牢包裹住他的小臂,冰冷黏腻的触感让人极不适。他尝试抽回手臂,却发现黑雾的吸力远超想象,手臂竟纹丝不动。他甚至能感觉到,体内本就滞涩的灵力正被黑雾缓缓吞噬,连握着木剑的左手都开始泛起麻木感。
许平安心中暗道不好,眼神却愈发沉静。他没有徒劳挣扎,而是将注意力集中在黑雾身影的“面部”——那里的黑雾正缓缓涌动,一对没有瞳孔的白色眼眸渐渐显露。这双眼睛没有凶戾,反而透着一种近乎悲悯的温和,与周身的阴冷气息形成诡异的反差。
就在这时,一股模糊的意念穿透死寂,悄然传入他的神识。那意念没有具体的文字,只有零碎的情绪与画面:对力量的渴望、对孤独的恐惧、对“平衡”的质疑……
他没有回应那意念,只是静静地与白色眼眸对视。左手缓缓抬起,不是去撕扯黑雾,而是按在自己的心口,感受着体内混元之气的微弱搏动。即使负面情绪如惊涛拍岸,他的呼吸依旧平稳,眼神依旧锐利——他在观察,在寻找黑雾的破绽,在坚守自己的道心。
黑雾似乎被他的沉静激怒,涌动得愈发剧烈,包裹手臂的力道骤然加重,刺骨的寒意几乎要冻僵他的经脉。许平安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却依旧挺直脊背,连眉头都未再皱一下。他知道,此刻任何慌乱都是对心魔的妥协,唯有静,唯有定,才能寻得生机。
突然,黑雾身影猛地向后飘退半步,周身的黑雾如潮水般翻涌、汇聚,在他面前凝成一个高速旋转的黑色漩涡。漩涡中心传来强烈的吸力,仿佛要将他的神魂彻底剥离躯体。许平安身体微绷,双脚稳稳扎根于黑白地面,眼神中最后一丝波动也归于平静。
他没有抵抗,也没有退缩,只是静静地注视着旋转的黑雾漩涡。那些汹涌的负面情绪在他神识中冲撞,却始终未能撼动他心底那片由“守护”与“平衡”筑成的根基。他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沉稳而有力,与漩涡的呼啸形成奇妙的对峙。
就在漩涡吸力达到顶峰,他感觉神魂即将离体的刹那——
“咳!” 许平安猛地咳嗽一声,剧烈的疼痛让他瞬间清醒。他发现自己正坐在床上,后背的伤口传来撕裂般的剧痛,让他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
还没等他缓过神,一个柔软的身体突然撞进他怀里。司星手里拿着沾了温水的布巾,显然正在给他擦拭身子,此刻被他突然坐起的动作吓了一跳,布巾掉在地上,脸颊瞬间涨得通红。
许平安这才发现,自己上身的衣服不知何时被脱掉了,伤口上缠着厚厚的绷带,绷带边缘还沾着药渍。司星的手还停留在他胸口的位置,指尖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带着一丝慌乱的颤抖。
看着司星窘迫得快要哭出来的样子,许平安强忍着剧痛,嘴角勾起一抹虚弱的笑意:“小星…… 趁我昏迷对我‘耍流氓’,可不是大家闺秀该做的事啊。”
“我才没有!” 司星又羞又急,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却不是因为害羞,而是因为激动和后怕。她猛地伸出双臂,紧紧抱住许平安的脖颈,将脸埋在他的肩膀上,压抑了三天的情绪终于爆发出来。
“你终于醒了…… 你都昏迷三天了……” 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眼泪打湿了他肩膀上的绷带,温热的液体透过布料渗到伤口上,带来一丝奇异的暖意,“医师说你邪气入体,差点就…… 差点就……” 后面的话被哭声淹没,她只是死死抱着他,仿佛一松手他就会再次消失。
许平安心中一暖,后背的剧痛似乎都减轻了几分。他抬起手,轻轻拍着司星的后背,声音温和而沙哑:“哭什么,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你看,还能跟你开玩笑呢。”
司星哭得更凶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谁跟你开玩笑!我和白芍、玫花姐姐轮流守着你,约兰达姐姐还去城外求了灵泉…… 我们都快吓死了……”
许平安心中泛起酸涩,他能想象这三天里她们的焦虑和煎熬。他指尖凝聚起一缕微弱的混元之气,轻轻点在司星的眉心:“好了,哭多了就不好看了。你看你,黑眼圈都快赶上熊猫了。”
柔和的灵力涌入,司星的哭声渐渐停了下来,眼皮越来越沉。她打了个哈欠,抱着许平安的手臂慢慢松开,在灵力的安抚下沉沉睡去,嘴角还带着一丝委屈的抽噎。
许平安小心翼翼地将她抱到床上,拉过被子盖好。看着她苍白的小脸和浓重的黑眼圈,他心中一阵怜惜。这丫头向来活泼爱笑,这三天定然没睡好。
他从箱笼里取出干净的青衫,忍着剧痛缓缓穿上。后背的伤口被牵扯得生疼,每一个动作都异常艰难,但他眼神中的疲惫却被一种坚定取代。
走到窗边,许平安推开窗户。夜色正浓,乾安城的万家灯火在夜色中闪烁,如同散落人间的星辰。晚风带着初冬的凉意吹来,拂过他的脸颊,让他清醒了许多。
他想起那个黑白空间,想起那个黑色的身影,想起那些被放大的负面情绪。那究竟是幻境,还是自己的心魔?那个白色眼眸的身影,到底想对他说什么?
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间的红绳,那是白芍亲手系的,粗糙的绳结带着温暖的触感。他想起昏迷前看到的那些面孔,司星的哭泣,白芍的担忧,玫花的坚守,约兰达的焦急…… 这些温暖的羁绊,像一道道光,驱散了心底的阴霾。
“车到山前必有路...” 许平安望着天边的残月,轻声自语。后背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他的眼神却异常明亮。
月光洒在他身上,青衫在夜风中轻轻飘动。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夜色静谧而深远,仿佛在诉说着风雨过后的安宁。许平安站在窗前,身影挺拔如松,黑白空间的阴霾已被月光驱散,只留下心中更加坚定的道 —— 守护身边的温暖,践行阴阳的平衡,哪怕前路依旧充满荆棘。
屋内,司星睡得正香,嘴角渐渐扬起一丝安心的笑意。窗外,月光如水,将乾安城笼罩在一片温柔的清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