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安城的新年余韵正浓,远胜黑石镇的风花节,更非安门城的海风咸味可比。褪去灵脉紊乱的阴霾,这座文气鼎盛的大城焕发出蓬勃生机。长街两侧,新桃换旧符,朱砂写就的吉祥话在寒风中招展。空气中弥漫着松枝燃烧的清香、糖人熬煮的甜腻,还有各色小食蒸腾的热气,织成一张温暖喧嚣的网,笼罩着每一个行人。许平安穿行于这鼎沸的人间烟火里,手中提着一只不起眼的青布小袋,目标明确——去寻那位曾在茶馆解围的书生苏砚,聊表谢意。
循着那日茶馆小二模糊的指点,几番打听,许平安在一条相对僻静的、堆满古籍与字画铺子的巷弄深处,寻到了苏砚的居所。一处极不起眼的小院,门扉半掩,青瓦白墙,透着一股与世无争的书卷气。轻轻叩响门环,片刻后,门吱呀一声开了半扇,露出苏砚那张清俊却略显疲惫的脸庞。
“许先生?”苏砚眼中闪过一丝意外,随即化为温和的笑意,“快请进。寒舍简陋,怠慢了。”
小院不大,收拾得异常整洁。几竿翠竹倚墙而立,石桌石凳纤尘不染,唯一间正屋,窗明几净,书案上堆满了卷宗与摊开的舆图。许平安目光扫过,落在书案一角那枚被随意放置、却雕工异常精细的“双龙戏珠”木牌上,心中那点模糊的疑窦,又清晰了几分。此人绝非普通书生。
“苏公子客气了。”许平安在小院石凳上坐下,开门见山,将青布小袋置于石桌上,“前日茶馆之事,多谢公子出言相助,解了那桩无妄之扰。些许小物,聊表心意,不成敬意。”
苏砚目光落在袋上,并未推辞,只是笑容里多了几分深意:“举手之劳,许先生不必挂怀。先生古道热肠,才是真正解困之人。”他边说边自然地打开小袋,里面静静躺着一枚小巧的圆形木佩,色泽温润,纹理天然,散发着淡淡的、令人心安的草木清气。旁边是一个小瓷瓶,塞着软木。
“此佩以‘宁心木’所制,随身佩戴,有安神定魄之效,或可助公子凝神读书。”许平安解释,“瓶中几粒‘回春丹’,是我闲暇所炼,于寻常风寒、外伤颇有几分舒缓之功,公子行走在外,或可备不时之需。”
苏砚拿起那枚木佩,入手温润,那丝若有若无的清气钻入鼻端,瞬间抚平了连日翻阅卷宗带来的焦躁。他指腹摩挲过木佩光滑的边缘,感受着其中蕴含的、绝非寻常散修能有的精妙灵力禁制。再看那瓷瓶,虽不起眼,但瓶身微凉,隐隐透出精纯药力。这份“小礼”,价值远超表面。
“先生有心了。”苏砚郑重收起木佩与丹药,抬眼看向许平安,脸上笑意依旧温和,眼神却陡然变得深邃锐利,仿佛瞬间卸下了所有书生的温吞伪装,“此物甚好,苏某愧领。”他站起身,走到院中那丛翠竹旁,背对着许平安,似乎只是欣赏竹叶,手指却极其自然地在其中一根竹竿上轻轻敲击了三下,节奏短促而奇异。
许平安心中了然。那三下轻敲,看似随意,却分明带着某种约定俗成的韵律,是信号,是提醒,更是警告——勿问,勿探,勿言。这位“书生”的身份,已然呼之欲出,与太子李煦、与勍国朝廷的暗流密不可分。
“苏某在此,不过是暂时寄情山水,翻阅些故纸堆罢了。”苏砚转过身,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无害的书卷气,仿佛刚才的锐利只是许平安的错觉,“先生心意,苏某铭记。这乾安城年节热闹,先生不妨多走走看看,定有收获。”
告辞离开苏砚的小院,巷子外的喧嚣瞬间涌入耳中。许平安深吸一口弥漫着年味的空气,将那“双龙戏珠”木牌的影像和苏砚最后那句意有所指的话压在心底。身份成谜,便如浮云遮眼,只要对方无恶意,他许平安向来秉持着“阴阳平衡”之道,不主动搅动暗流。他信步汇入主街的人潮,任由自己被这份人间盛景包裹。
“听说了吗?十个月后,就在鹿雨店的‘登云台’!”一个兴奋的声音从旁边一个售卖年画和红纸的小摊前传来,几个穿着体面的年轻修士正围在一起,其中一人嗓门颇大,“十年一度的‘云麓宗门大比’!这可是整个东域修仙界的盛事!”
“真的假的?”同伴惊喜道,“那岂不是能见到各派天骄?听说清灵宗那位‘冰魄仙子’凌霜,可是夺魁的热门!”
“何止清灵宗!天剑阁、百草谷、万兽山……各大宗门、世家,有点名头的都会派人来!到时候登云台必定人山人海,光是看看那些顶尖年轻一辈的切磋,就够我们揣摩半年的了!”先前那人眉飞色舞。
“宗门大比……”许平安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顿,将这消息收入耳中。云渺仙山清灵宗、凌霜……这几个字眼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微澜。十个月后,登云台。他眼前浮现出白芍好奇张望的模样,玫花略带审视的眼神,还有司星那双充满向往的眸子。阴阳宗初立,犹如蹒跚学步的婴孩,对这片广袤的修真界几乎一无所知。去看看也好,让她们见识一下真正的宗门气象,知晓天高地厚,明了这修真界的波澜壮阔与……潜在的险恶。了解他人,亦是映照自身。
念头一起,便如种子落入沃土。许平安嘴角牵起一丝温和的弧度,脚步也变得轻快了些许。他刻意放缓了速度,融入看灯猜谜、选购年货的人流中,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街角屋檐的阴影。
果然,一抹与乾安城冬日服饰格格不入的、带着明显异域风情的深蓝色裙裾,在拐角处一闪而逝。动作带着点笨拙的急切,显然跟踪的技巧并不纯熟。
约兰达。
许平安心底涌起一股混合着无奈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的情绪。这异邦女子的情意,如同她家乡瀚海的阳光,炽热、直白,毫无遮掩。自安门城一路跟来乾安,那份“守护”的执着,几乎成了她新的修行。她似乎认定了许平安身上随时会降临不测,固执地扮演着暗中护卫的角色。
许平安摇了摇头,假装并未发现,继续前行。她能感知到约兰达的气息不远不近地缀着,带着小心翼翼的紧张。罢了,只要她安心,随她去吧。这份源自异域的真挚,他虽无法回应,却也无意粗暴地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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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乾安城主街另一头,却是另一番活泼明媚的景象。
“哇!白芍姐姐快看这个!”司星像只欢快的小雀,拉着白芍的手,一头扎进一家专卖精巧首饰和小玩意的铺子。她今日换下了素日略显端庄的世家小姐衣裙,穿着一身鹅黄配柳绿的袄裙,领口袖边滚着雪白的兔毛,衬得小脸越发红润娇俏,乌黑的发髻上斜插一支颤巍巍的蝴蝶珠钗,随着她雀跃的动作振翅欲飞。
她拿起一只小巧玲珑的琉璃兔子灯,对着光线转动,七彩光晕流转,映得她眼眸晶亮:“好不好看?像不像你师父说过的那种会发光的西域琉璃?”
白芍被她的活力感染,也忍不住微笑,清冷的眉眼柔和下来:“嗯,很精巧。不过师父说,真正蕴含灵光的琉璃,是炼器的好材料,这种凡俗之物,只是好看罢了。”
“知道啦知道啦,”司星放下兔子灯,又拿起一盒胭脂,凑到鼻尖嗅了嗅,随即皱皱小鼻子,“还是白芍姐姐你制的花露好闻。”她放下胭脂,挽住白芍的手臂,亲昵地靠着她走出铺子,汇入熙攘人流。街边热气腾腾的蒸糕、吹糖人的艺人、耍猴戏的锣鼓声,都让她兴奋不已。
走着走着,司星忽然安静了片刻,长长的睫毛扑闪着,脸颊飞起两朵更深的红云,比刚才看到兔子灯时还要娇艳几分。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微微侧头,凑近白芍耳边,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少女特有的羞涩与试探:“白芍姐姐……许宗主他……平时都喜欢些什么呀?除了喝茶看书、研究阵法,还有什么别的爱好吗?”
白芍正被一个吹出金猴献桃的糖人吸引,闻言一愣,转过头,看着司星亮晶晶、充满期待的眼睛,有些茫然地眨眨眼:“师父?师父他……好像没什么特别的爱好。就是喜欢安静,喜欢教导我们,还有就是……嗯,喜欢吃街角那家张记的阳春面,清汤寡水的,他说吃着舒服。”她回答得极其认真坦率,全然没听出司星话语里那点女儿家隐秘的心思。
司星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但很快又被新的好奇取代:“那……阴阳宗现在,就只有你和玫花姐姐两位弟子吗?许宗主他……有没有说过想再收弟子呀?”她问得小心翼翼,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腰间垂下的丝绦,心跳得飞快。白芍身上那种纯净的、一心向道的专注气息,让她觉得安心,也更容易问出口。
“师父说收徒要看缘法,宁缺毋滥。”白芍想了想,回忆着许平安的话,“他说阴阳宗初立,根基尚浅,要的是真正能理解并践行‘平衡之道’的人,心性比天赋更重要。目前……应该就我和玫花师姐吧?”她看着司星,“司星妹妹,你也想拜师吗?你家里……”
“啊?没、没有啦!”司星像被戳穿了小心思,脸腾地一下红透,慌忙摆手,声音都拔高了几分,引得旁边路人侧目,“我就是好奇,随便问问!觉得许宗主好厉害,阴阳宗听起来也好有意思……”她赶紧拉着白芍往前走,试图掩饰自己的慌乱,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远处,仿佛在搜寻那个温润如玉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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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司星和白芍所在热闹街市隔了两条街,相对安静一些的“听风茶楼”二楼雅座,临窗的位置。
玫花没有点茶,只要了一碟最普通的盐炒花生。她独坐窗前,身形挺拔如初春峭壁上的一株孤松,与楼下喧闹的年节氛围格格不入。那双总是带着审视和锐利的眸子,此刻却有些放空,静静地望着长街上来来往往、洋溢着喜气的人群。
孩童举着新买的糖葫芦奔跑笑闹,情侣依偎着挑选花灯,老人提着年货慢悠悠地踱步……一张张鲜活的笑脸,一幕幕平凡的烟火人间。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悬挂的一件物事。那是一块约莫半个巴掌大小的木牌,材质普通,纹理却异常流畅自然,呈现一种奇特的、首尾相衔的环状,中心一点微微凹陷,仿佛蕴含着某种未明的循环。正是拜师那日,许平安亲手为她炼制、刻下名字的“两仪木牌”。
粗糙的木牌边缘摩擦着指腹,带来一种奇异的真实感。四十九次轮回……混乱、厮杀、背叛、孤独……那些浸透骨髓的冰冷记忆碎片,如同沉在深海的暗礁,此刻却被楼下这片温暖嘈杂的人间烟火气,和掌心这块带着许平安温和灵力的木牌,短暂地冲淡、覆盖。
她记得黑石镇外冰冷的雪地,霍林那张虚伪狰狞的脸;记得鬼见愁山洼里,九幽噬灵阵吞噬灵力的彻骨阴寒;更记得那柄看似平凡的木剑“无锋”,如何撕开重重黑暗,挡在她身前。记得他重伤昏迷时苍白的脸,记得他醒来后第一句带着歉意的“连累你们了”,记得他为自己戴上这枚木牌时,那双平静眼眸里流露出的、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期许。
“守护……”玫花无声地咀嚼着这两个字。这是许平安赋予阴阳宗、也赋予她的新道。与过往轮回中挣扎求存、只为打破宿命的戾气截然不同。这“守护”背后,是那个男人用温和却坚定的脊梁,为她们撑起的一片安稳天地,让她这缕不断在宿命漩涡中挣扎的孤魂,第一次有了可以短暂停泊的港湾。
花生在口中被咬碎,发出清脆的声响,咸香的味道弥漫开来。楼下,一个杂耍班子敲响了开场锣鼓,人群爆发出阵阵喝彩。玫花的目光依旧望着那片喧嚣,眼神深处,翻涌的过往与眼前安稳的景象交织碰撞。轮回者的宿命感并未消失,只是被这木牌的暖意,这尘世的喧嚣,和那个名为许平安的锚点,暂时压回了深处。她拿起一粒花生,丢入口中,动作利落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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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平安在一家售卖文房四宝的百年老店前驻足片刻,欣赏着橱窗内一方古意盎然的歙砚。他能清晰地感知到,身后约莫二十步开外,那道属于约兰达的气息,也跟着停了下来,混杂在一个卖烤红薯的摊子旁的气息里,努力地试图“隐藏”。
他无奈地暗自摇头,放弃了买砚的打算,转身走向不远处一个围着许多人的灯谜摊。刚走到人群外围,就听到一个清朗的声音在解谜:
“上联:‘黑不是,白不是,红黄更不是,和狐狼猫狗仿佛,既非家畜,又非野兽。’打一字。”
“下联:‘诗也有,词也有,论语上也有,对东西南北模糊,虽是短品,却是妙文。’打一字。”
“诸位,这上下联各猜一字,合起来便是一词,诸位可有高见?”
许平安一听,便知是拆字联。上联“黑、白、红、黄”皆非,与狐狼猫狗相类,是“猜”字(反犬旁加青)。下联“诗、词、论语”皆有,对东西南北模糊,是“谜”字(言字旁加迷)。合起来便是“猜谜”。
他微微一笑,并未上前凑趣。目光随意扫过,却见那出谜和解说的,正是几个穿着清灵宗外门弟子服饰的年轻人,意气风发,享受着周围凡人和低阶修士的赞叹目光。许平安心中平静无波,转身离开。宗门大比的消息,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涟漪扩散。十个月……时间不算宽裕,但也足够做些准备。让白芍她们增长见识,也看看这清灵宗的新一代,是何等风采。
天色渐暗,乾安城的灯火次第亮起,如同星河坠落人间。各色彩灯将长街映照得流光溢彩,舞龙舞狮的队伍敲锣打鼓地穿行而过,引来阵阵欢呼。空气里食物的香气、爆竹燃放后的硝烟味、人群的汗味,混合成一种独属于尘世新年的、喧腾而充满希望的气息。
许平安并未直接回司府安排的客院,而是在城中寻了一处相对僻静、又能俯瞰部分街景的小石桥。他倚着冰凉的桥栏,望着桥下倒映着万千灯火、缓缓流淌的护城河水。远处,司星和白芍清脆的笑语似乎还在风中飘荡;玫花独坐茶馆窗前的孤影清晰浮现;身后不远处,约兰达那努力屏息、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气息依旧执着地存在着。
身份成谜的苏砚,即将到来的宗门大比,身边这几个性格迥异、却都牵动着他心绪的女子,还有这脚下历经动荡后重归安稳的乾安城……无数念头思绪,如同桥下流淌的光影,在许平安平静的心湖中交织流淌。他缓缓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这浓郁的年节空气,感受着这份独属于人间的、喧嚣而温暖的“气”。
守护这份烟火,便是他的道。无论前路是登云台的风云际会,还是潜藏于平静之下的暗流,阴阳流转,平衡永在。他睁开眼,眼底一片温润平和,转身,朝着那依旧执着地“潜伏”在桥头柳树阴影下的方向,温和地唤了一声:
“约兰达,天晚了,回吧。这里很安全。”
树影下,那抹深蓝色的身影猛地一僵。
约兰达的心跳在那一瞬间几乎撞出胸膛,脸颊火烧火燎般滚烫。瀚海城邦的烈阳从未让她如此狼狈过。她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像家乡那些最优秀的追踪者一样,利用人群、摊位和建筑物的阴影,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她甚至屏住了呼吸,努力收敛着自己那与乾安城格格不入的气息。可那个男人,那个总是温和得如同春日暖阳的男人,却像背后长了眼睛,如此精准地戳破了她笨拙的伪装。
羞窘如同潮水般涌上,几乎要将她淹没。她本能地想缩回阴影更深处,把自己彻底藏起来,或者干脆转身就跑。但另一种更强烈的情绪——属于瀚海儿女的坦荡与倔强——牢牢地钉住了她的脚步。她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心,从柳树虬结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月光与远处街市的灯火交织,落在她身上。深蓝色的异域长裙在乾安城的冬夜里显得尤为醒目,金发失去了白日的光泽,在阴影中显得有些黯淡,但那双湛蓝如海的眼眸却亮得惊人,带着一丝被撞破的慌乱,更多的却是不服输的执着。
“许…许先生……”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但微微的颤抖还是出卖了她,“我…我只是……散步。”这个借口苍白得连她自己都不信。
许平安看着她强作镇定的模样,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他没有戳穿这显而易见的谎言,只是温和地点点头,仿佛真的信了:“嗯,夜色不错,适合散步。”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微微冻红的鼻尖和有些单薄的衣裙上,“不过,乾安的冬夜,风还是有些硬的。你穿得似乎少了些。”
他的语气如此自然,带着纯粹的关心,没有一丝责备或揶揄,这让约兰达紧绷的心弦莫名地松了一些,那份窘迫也稍稍退潮。她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襟,小声嘟囔:“我们瀚海……冬天没那么冷……”
“入乡随俗,也要注意身体。”许平安的声音依旧温和,他转过身,不再看她,目光重新投向桥下流淌的灯河,“过来吧,这里的视野,看灯火更好些。”
这几乎是递过来的台阶。约兰达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顺从地走了过去,在离许平安大约两步远的地方站定,也学着将手搭在冰凉的石桥栏杆上。冰冷的触感让她一个激灵,却也奇异地让她彻底冷静下来。两人一时无话,只有桥下流水潺潺,远处街市的喧嚣如同隔着一层纱幕传来,模糊而热闹。
沉默在两人之间流淌,却并不尴尬,反而有种奇异的平和。约兰达偷偷用眼角余光打量着身旁的男人。他侧脸的轮廓在灯火映照下显得格外柔和,眼神平静地望着远方,仿佛能容纳下整座城的喧嚣与寂静。他身上那种沉静安稳的气息,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吸引着她这颗在异乡漂泊的心。她知道这份情愫来得汹涌而直接,或许在他眼中显得莽撞甚至可笑,但她控制不住。就像飞蛾扑向烛火,明知可能灼伤,却依旧被那光亮深深吸引。
“许先生……”约兰达鼓起勇气,打破了沉默,声音比刚才稳了许多,“我……我只是觉得,你太好了。”她找不到更合适的词汇来表达那份混杂着感激、倾慕和强烈保护欲的复杂情感,“你救了司星小姐,救了白芍,救了玫花,也救了我……你总是挡在别人前面。”她的蓝眼睛在夜色中闪烁着真挚的光芒,“我……我不想再看到你受伤,像在肥西城外那样。我想……我能帮你看着点,瀚海的人,眼神都很好的!”她努力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带着点孩子气的固执。
许平安微微一怔,侧过头看向她。约兰达眼中的炽热与真诚毫无保留地撞入他的眼底,像她家乡那片未经污染的、耀眼的瀚海阳光,纯粹而热烈。这份直白的情意,与他所熟悉的东方含蓄内敛截然不同,带着一种撼动人心的力量。
他沉默了片刻,心中那点无奈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这份情意,他无法回应,至少无法以她期待的方式回应。他肩负着阴阳宗,肩负着白芍、玫花,甚至还有司星的未来,他心中的“道”占据着最重要的位置。儿女情长,于他而言是太过奢侈的牵绊。但他也无法忽视这份来自异域的、滚烫的真心,更不忍心用冰冷的言语去熄灭这团火焰。
“约兰达,”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我很感谢你的关心。肥西城外的事,是意外,也是我实力不足的教训。你看,”他指了指远处灯火通明、秩序井然的街道,“现在的乾安城,很安全。司老太爷在,太子殿下也在此,灵脉也已稳固。我的伤也好了,你不必如此担忧。”
他看着约兰达微微咬住下唇,似乎还想争辩什么,便话锋一转,带着一丝温和的引导:“瀚海的风光,想必与东域大不相同吧?你在安门城时,说你的家乡有巨大的白帆船和会唱歌的海鸟。乾安城的年节,与你家乡庆祝新年的方式,差别大吗?”他将话题引向了她的故乡,引向了这片对她而言同样陌生的土地。
约兰达的注意力果然被引开了些许。提到家乡,她眼中的光芒更加明亮,带着怀念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乡愁:“差别很大!非常大!”她用力点头,比划着,“瀚海的新年,是在盛夏!太阳最烈的时候!我们会把船刷成新的颜色,挂上巨大的、用海神草编织的彩旗,在最大的港口举行盛大的赛船!勇士们驾着最快的帆船比赛,岸上的人们会敲打用巨龟壳做的鼓,声音能传到很远很远的海上!还有篝火晚会,大家围着火堆跳舞,吃烤得金黄的整条海王鱼,喝用椰子酿的甜酒,一直跳到天亮!”
她的描述充满了生动的画面感和热烈的生命力,与乾安城含蓄内敛的年味形成了鲜明对比。许平安静静地听着,嘴角噙着一丝温和的笑意。他能感受到她话语中对故土的深深眷恋,也能感受到她努力融入这片东方土地的尝试。
“听起来很热闹,很自由。”许平安由衷地说,“就像瀚海本身一样广阔。”他从袖中取出一物,并非什么珍贵法器,而是一盏小巧玲珑、用红纸糊成的鲤鱼灯,灯肚里点着一小截短短的蜡烛,散发着温暖柔和的光晕。这是刚才路过一个灯摊时,看到有孩童在买,他心念一动,也买了一盏。“方才路过,觉得这鲤鱼灯喜庆,就买了。送你吧,权当……感受一下东域的年味。”
他将鲤鱼灯递向约兰达。那暖红的光映照着他温和的眉眼,也映亮了约兰达瞬间呆住的脸庞。
“给……给我的?”约兰达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她小心翼翼地接过那盏小小的灯笼,仿佛捧着什么稀世珍宝。红鲤鱼的造型憨态可掬,纸面透出的烛光温暖了她的指尖,也似乎瞬间驱散了冬夜的寒意和被识破行踪的窘迫。这小小的礼物,无关价值,却像一束光,照亮了她忐忑的心。
“嗯。”许平安点点头,“新年新气象,愿它也能给你带来一些东域的……‘平安’”他特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带着一丝温和的调侃,也带着真诚的祝福。
约兰达紧紧握着那盏温暖的鲤鱼灯,指节微微发白。她抬头望着许平安,湛蓝的眼眸里,羞涩、欣喜、感动和那份未曾熄灭的爱慕交织在一起,像海面上粼粼的波光。“谢谢……谢谢你,许先生。”她的声音有些哽咽,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明亮,“我……我很喜欢!非常喜欢!”
她低头看着掌心跃动的灯火,那光芒仿佛也照亮了她心中某个晦暗的角落。被拒绝的失落感似乎被这小小的温暖冲淡了。至少,他没有推开她,没有厌烦她,还送了她一盏灯……一盏象征平安的灯。这就够了。瀚海的儿女,最不缺的就是耐心和执着。
“回吧,约兰达。”许平安的声音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温和,“夜确实深了,司府的路,认得吗?”
“认得!”约兰达用力点头,将鲤鱼灯护在胸前,仿佛那是她此刻最珍贵的宝物,“许先生,我……我先回去了!你也早点休息!”她说完,像是怕自己再停留下去会失态,又像是急于珍藏这份突如其来的温暖,转身快步离开,深蓝色的裙裾在夜风中划出一道轻快的弧线,那盏小小的鲤鱼灯在她手中摇曳着,像一颗落入凡间的温暖星辰,渐渐融入了远处更璀璨的灯火海洋。
许平安站在原地,目送着那点暖红色的光芒汇入乾安城浩瀚的灯海,直至消失不见。夜风拂过石桥,带来远处更清晰的爆竹声和隐约的欢笑声。他轻轻吁出一口气,胸中那点无奈最终化为一片澄澈的平静。
守护这份人间烟火,守护这些牵绊着他的人,便是他的道。无论前路是登云台的波谲云诡,还是这红尘俗世的儿女情长,他只需秉持本心,行平衡之道,便无所畏惧。
他最后望了一眼这万家灯火的乾安城,转身,踏着满地的清辉与暖光,朝着司府的方向,稳步走去。身影融入城市的灯火阑珊处,坚定而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