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后初春的清晨,薄雾尚未散尽,乾安城的青石板路上还凝着夜露的微凉。苏砚的邀约简单直接,约在了城南一处临河的清雅茶馆“听雨轩”的顶楼包间。许平安如约而至,推开雕花木门,只见苏砚已端坐其中,面前两盏清茶正氤氲着温润的香气。窗外是缓缓流淌的护城河水,几只早起的鹭鸟掠过水面,搅碎一河晨光。
“许兄,请坐。”苏砚抬手示意,脸上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郑重。“年节已过,听闻许兄有意携门人前往鹿雨店参与那宗门大比?”
“苏兄消息灵通。”许平安在对面坐下,并未否认。鹿雨店昆琴山脉的宗门大比,汇聚四方修士,是阴阳宗这等微末小派难得的扬名与砥砺弟子的机会,也是寻找适合宗门扎根之地的良机。路途遥远,凶险难测,他确实正在筹措。
“许兄行事,思虑周全,谋定后动,苏某向来欣赏。”苏砚端起茶盏,目光透过袅袅水汽,落在许平安沉静的脸上,“如许兄这般‘聪明人’,脚踏实地,心有丘壑,未来于国于民,必有大用。”他刻意加重了“聪明人”三字,带着一种上位者的审视与期许。
许平安神色未动,只是端起茶盏浅啜一口:“苏兄过誉。平安所求,不过是一方立足之地,护得身边人周全,行心中之道。家国天下,非我辈散修所能妄议。”
“立足之地,行心中之道…许兄所求,未尝不是勍国所需之‘序’。”苏砚放下茶盏,不再绕弯,从袖中取出一物,轻轻推到许平安面前。
那是一块巴掌大小的玉牌,入手温润,非金非木,质地奇特。玉牌通体呈深沉的墨绿色,表面流淌着极其细微、肉眼几乎难以捕捉的银色流光,仿佛内蕴星河。牌面正中,以古拙苍劲的笔法浮雕着一个“勍”字,字迹边缘隐有龙形云纹盘绕,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皇家威严。玉牌背面,则是一幅极其繁复精密的微型山水舆图,山川河流、城池驿站纤毫毕现,其中一条从乾安城郊延伸向西南的路径被一道细细的金线点亮,终点赫然标注着三个小字——玉行令。
“此乃‘玉行令’。”苏砚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凭此令,可启用勍国新建之‘千里同辉’传送法阵。此阵勾连天地灵枢,借地脉之力挪移乾坤,瞬息千里。然其耗资甚巨,构筑艰难,故整个勍国境内,仅设十三座行馆可接引此令。”
许平安的指尖抚过玉牌上那冰冷的“勍”字,感受着其中蕴含的磅礴空间之力与皇家气运,心头震动。跨越万水千山,直达昆琴山脉脚下,省去至少一月的艰苦跋涉与途中无数未知凶险……这份礼,太重了。
“墨文行馆位于乾安城西郊五十里,持此令前往,自有人接引。”苏砚继续道,“传送终点,并非鹿雨店那等喧嚣之地,而是距其约一月车程芳菲镇附近的‘雪岭行馆’。那里僻静清幽,灵气尚可,正适合许兄休整谋划。待抵达芳菲镇,自会有人将此令收回。此令非同小可,非皇室核心、国之重臣、少数累世勋贵,不可持有。望许兄善用,莫负苏某今日一番心意。”
玉牌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掌心,也压在心头。这绝非简单的善意相助,更像是一份无声的契约,一次来自勍国权力核心的提前投资与捆绑。苏砚看中的,是他这个人,是他“阴阳宗”这棵尚未长成却理念迥异的幼苗未来可能带来的价值。
许平安抬眼,目光如古井深潭,与苏砚那双隐含深意的眼眸对视片刻。他缓缓起身,双手持玉令,对着苏砚,深深一揖到底。姿态端正,一丝不苟,是修士对凡尘显贵的敬重,更是对这份“心意”的郑重承情。
“苏兄厚赐,平安铭感五内。此令所托,非仅路途之便,更是信任之重。平安必不负此令通达之途,亦不负苏兄所期之‘序’。”他没有豪言壮语,只将“序”字点出,回应了苏砚方才之言。他承了情,却也划下了界限——他行的是自己的道,守护的是自己的“序”,而非全然沦为朝廷的棋子。
苏砚眼中闪过一丝满意,起身虚扶:“许兄言重。前路迢迢,望珍重。勍国西南风物,或于许兄之道,别有启发。”点到即止,一切尽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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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平安回到司府暂居的客院,玉行令的微光在储物戒内沉静流转,提醒着他即将开启的远行。他正欲回房整理思绪,一个鹅黄色的身影便如一阵裹着香气的风,卷到了他面前,带着掩饰不住的雀跃与紧张。
是司星。
她今日特意穿了件崭新的裙子,发间簪着精致的珠花,脸颊因奔跑和激动而染上红霞,像初春枝头最鲜嫩的花苞。那双总是盛满阳光的大眼睛,此刻亮得惊人,一瞬不瞬地盯着许平安,仿佛怕他下一刻就消失不见。
“许…许师父!”她深吸一口气,声音清脆又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我求了爷爷好久好久,他…他终于点头了!”她说着,下意识地绞着手中的丝帕,指节微微发白,显露出内心的忐忑与期待,“我…我想加入阴阳宗!做您的三弟子!跟着您,还有白芍姐姐、玫花姐姐一起修行!您…您收下我吧?好不好?”
她一口气说完,胸脯微微起伏,眼神里满是孤注一掷的恳求,又带着世家小姐特有的、生怕被拒绝的脆弱。那眼神深处,是对眼前这个人无法言说的亲近与向往,是少女懵懂情愫催生出的、想要离他更近一步的强烈渴望。
许平安微微一怔。司星的身份、性情,与白芍、玫花截然不同。她是温室里精心养护的名花,而阴阳宗前路荆棘密布,他的道法更非世家小姐修习的坦途。他看着她满是期待的眼睛,那里面纯粹的火焰让他想起了风雪夜中向他伸出手的白芍,想起了黑风洼前决然求入的玫花。一丝无奈,更多的是责任带来的沉甸感,悄然爬上心头。
“司小姐,”他斟酌着开口,语气温和却带着提醒,“宗门修行,非是嬉戏玩闹。清苦、艰险、乃至生死磨砺,皆在道途之上。你生于锦绣,长于安乐,可知……”
“我知道!”司星急切地打断他,上前一步,几乎要抓住他的衣袖,又强自忍住,只是用力点头,“我知道修行很苦!我知道外面有坏人!有妖兽!有像霍林那样的邪修!可是…可是我不怕!”她挺直了脊背,努力让自己显得更坚定,“白芍姐姐能行,玫花姐姐能行,我也能行!我…我不要永远躲在司府的围墙后面!我想…我想像您一样,有能力守护想守护的东西!爷爷…爷爷他也说,跟着您,他放心!”
最后这句话,带着一丝小女儿家的狡黠和底气。显然,司老太爷的“点头”,并非仅仅是“求了好久”那么简单,更包含了对许平安为人的认可,以及对孙女未来道路的一种默许与投资。
看着她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坚持和近乎燃烧的期待,许平安心中那点无奈的犹豫,终究化作了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他点了点头:“既如此,司星,你可愿入我阴阳宗门下,持守‘参悟阴阳,调和失衡,守护本源’之宗旨,砥砺前行,不负道心?”
“我愿意!弟子司星,拜见师父!”巨大的喜悦瞬间冲垮了司星所有的紧张,她几乎是跳了起来,脸上绽开比阳光还要灿烂的笑容,学着记忆中白芍和玫花的样子,笨拙却无比认真地就要躬身下拜。
就在这时,一个高挑的身影风风火火地冲进了客院小厅,金发在春日的光线下闪耀如波,湛蓝的眼眸里燃烧着同样炽热的火焰。
“等等!许平安!”约兰达的声音带着西方口音特有的爽脆和急切,她几步冲到近前,看看司星,又看看许平安,胸口因激动而起伏,“她可以加入,我也要!阴阳宗!Four Disciple(四弟子)!我,约兰达,也要做你的弟子!”她的东域官话还有些生硬,但“弟子”二字却咬得异常清晰。她不懂什么三叩九拜的繁文缛节,只觉得司星这“聪明”的办法好极了——拜了师,就能名正言顺地跟着他,天涯海角!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司星愣住了,小嘴微张。许平安看着眼前这两位风格迥异却同样执着热烈的女子,只觉得额角隐隐作痛。一个司星已是意外之喜(或者说意外之责?),再加一个背景神秘、热情似火的西方领航员?阴阳宗这艘初打造的小船,似乎正朝着他始料未及的方向,热闹非凡地扬帆起航。
厅堂内气氛一时有些凝滞又有些奇妙的喧腾。白芍不知何时安静地站在了门边,清冷的眉眼间带着一丝了然和淡淡的笑意。玫花则抱臂倚在廊柱下,短发利落,目光在司星和约兰达之间扫过,嘴角勾起一个近乎看好戏的弧度。
“咳。”许平安清了清嗓子,压下心头的波澜,目光扫过司星和约兰达,“入我宗门,非儿戏。道心、毅力、持守宗旨,缺一不可。你们可想清楚了?”
“弟子司星,心意已决!”司星抢先一步,声音清脆,再次深深一福。
“弟子约兰达,想清楚了!Yes!”约兰达用力点头,学着司星的样子,也努力弯下腰,动作虽显生硬,那份热忱却无比真挚。
看着眼前这两双同样充满期待与决心、却又截然不同的眼眸,许平安终于颔首:“好。既入我门,当知宗门戒律,勤修不辍。今日,便在此行入门之礼。”
没有宏大的道场,没有繁复的仪轨。司府这间待客的小厅,临时充作了阴阳宗的道坛。许平安立于厅中,白芍与玫花分立两侧见证。司星敛去平日的活泼,神情庄重,在许平安面前缓缓跪下,行三叩首之礼,额头轻触冰凉的地砖,每一次叩首都带着世家女子少有的虔诚与决心。许平安接过一旁白芍递来的、以庭院桃枝新削成的木簪——簪首简单嵌着一小块温润的白玉,象征着初春的生机与平衡的起点——亲手为司星簪于发髻。
“司星,今收你为阴阳宗第三位真传弟子,盼你心如启明之星,照破迷途,持守本心,明辨阴阳,守护此道。”许平安的声音沉静而有力,木簪落下的瞬间,一股温和的混元之气悄然注入司星体内,为她初步梳理经脉。
轮到约兰达。她看着司星的动作,毫不犹豫地也“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学着样子“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力道之大,光洁的额头瞬间红了一片,抬起头时,湛蓝的眼睛亮晶晶的,满是兴奋。许平安嘴角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他取出一枚同样以桃木削制、形制更古朴的令牌,正面刻着一个飘逸的“兰”字,反面则是一个象征瀚海波浪的简单符文。他将令牌放入约兰达掌心。
“约兰达,今收你为阴阳宗第四位真传弟子,持此令,瀚海之音,可通天地。望你持此心,纳百川之异,融东西之长,守此方天地之序。”同样一股混元之气渡入,约兰达只觉得浑身暖洋洋的,仿佛沐浴在故乡温暖的海风中。
简单的仪式完成,司星和约兰达站起身,互相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兴奋与一丝微妙的竞争火花。阴阳宗,终于不再是师徒三人踽踽独行。
仪式结束,众人散去。司老太爷的身影出现在厅外回廊的阴影处,他并未进去,只是隔着雕花窗棂,深深地看了一眼厅内正与许平安说着什么、满脸雀跃的孙女,又看了一眼许平安沉静的侧脸,眼神复杂难明。他无声地转身离开,步履比来时沉重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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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如墨,悄然浸染了乾安城。白日拜师的喧嚣喜悦沉淀下去,司府深处,属于掌权者的思虑才真正浮出水面。
司老太爷的书房内,灯火通明,檀香袅袅,却驱不散那股沉凝的气氛。四个身着玄色劲装、气息凝练如渊的侍卫,如同四尊没有生命的雕像,单膝跪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他们代号简单:甲、乙、丙、丁。这是司家最核心的影子力量,只效忠于家主一人。
“都听清楚了?”司老太爷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敲在四人心头,“三小姐司星,已拜入阴阳宗许平安门下。自即日起,尔等四人,隐于暗处,形影相随,护她周全。她若有毫发之损…”老人没有说下去,但那陡然锐利如刀的眼神,已说明一切。
“是!家主!”四人齐声应诺,声音低沉如铁石相撞,没有丝毫犹豫。
司老太爷走到一侧巨大的紫檀木柜前,打开暗格。刹那间,宝光流溢,充盈斗室。他没有丝毫吝啬,将珍藏的护身重宝一件件取出,分派下去:
甲:一面巴掌大小、非金非玉的龟甲盾牌“玄冥守心”,注入灵力可瞬间展开覆盖全身的幽蓝水幕,防御力惊人,可挡元婴初期修士全力一击三次。
乙:一枚通体赤红、形如翎羽的符箓“离火遁空符”,激发后瞬息百里,乃绝境保命之物。
丙:一柄无鞘的乌黑短匕“破煞”,匕身刻满细密雷纹,专破邪祟阴煞、护身罡气,锋锐无匹。
丁:一只古朴的黄铜铃铛“定魂安魄铃”,摇动时无声,却能稳固神魂,抵御精神冲击与摄魂邪术。
此外,还有四枚玉简,分别记载着《厚土藏身诀》(隐匿气息)、《巽风掠影步》(极速身法)、《庚金护体罡》(强化防御)、《乙木回春引》(疗伤秘术),皆是司府秘藏的上乘功法残篇,足够四人钻研提升。
“这些,拿去。”司老太爷将法宝玉简一一递过,眼神如鹰隼般扫过四人,“还有,库房已备下三车物资:上品灵石百块,各类疗伤、解毒、回气的丹药三十瓶,‘小金刚符’、‘神行符’等实用符箓五沓,灵谷百斤,肉脯果干若干,四季衣物二十套。明日卯时,连同尔等,随三小姐队伍一同出发。记住,尔等是影子!非生死关头,不得现身!更不得干预三小姐修行抉择!她的路,让她自己走,你们只需保证她能活着走下去!”
“遵命!”四人再次叩首,小心收起法宝玉简,如同收起家主沉甸甸的托付与无形的枷锁,无声无息地退入黑暗之中。
侍卫离去,书房重归寂静。司老太爷独坐良久,指节无意识地在紫檀扶手上敲击着,眉心紧锁。终究是不放心。他霍然起身,大步走向许平安暂居的客院。
许平安正在院中一株老梅树下静立,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墨玉行令的微光似乎在指尖萦绕不去,司星与约兰达拜师时的眼神在脑中交替浮现,未来的路途在西南方向的迷雾中若隐若现。
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沉思。司老太爷高大的身影出现在月洞门口,没有寒暄,开门见山,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许宗主,星儿…就交给你了。”短短一句话,重若千钧。
许平安转身,拱手,神色坦然平静:“老太爷放心。司星既入我门,便是我阴阳宗弟子。平安在,必护其周全。”
“好!”司老太爷盯着许平安的眼睛,似乎要从中找出任何一丝虚伪或动摇,最终只看到一片沉静的深海。“记住你今日之言。星儿若有闪失…”后面的话,化作一声沉重的冷哼,比任何威胁都更有力。他深深看了许平安一眼,不再多言,转身离去,袍袖带起一阵夜风的微凉。
看着老人消失在回廊尽头的背影,许平安静立原地,并未立刻回房。司老太爷那沉重的托付,如同无形的山岳压来。保护一个司星,其背后牵动的,是整个勍国顶级世家司氏的神经。这担子,比他预想的还要沉重百倍。
夜风拂过庭院,带来远处隐约的梆子声。许平安踱步到院中石桌旁坐下,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桌面。纷乱的思绪渐渐沉淀,一些更久远的、被刻意尘封的画面,却在这寂静的深夜里,被“宗门大比”四个字悄然撬开。
眼前熟悉的司府庭院景象渐渐模糊、褪色,取而代之的,是云渺仙山清灵宗那宏大肃杀、人声鼎沸的巨大演武场——洗剑坪。
那年,他初入清灵宗不过三载。少年心性未脱,却已展露出令人侧目的天赋,被倞师父亲自收入门下。然而那次宗门任务中,为救师姐凌霜,他后心留下一道深可见骨、缠绕着阴寒妖毒的伤口。伤势极重,几乎损及道基,几乎卧床调养了大半年。苍白的面色,偶尔抑制不住的轻咳,体内灵力运转时那滞涩的刺痛,都成了同门眼中“不自量力”、“根基受损”、“前途黯淡”的明证。
宗门大比临近,名单公布。当“许平安”三个字赫然在列时,演武场四周顿时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哗然与嗤笑。
“是他?那个变成残废的许平安?”
“伤成那样还敢报名?师叔也太偏心了!”
“上去丢人现眼吗?别第一场就被打下来,连累我们倞师门一脉的颜面!”
“哼,仗着有点天赋就不知天高地厚,活该!看他这次怎么收场!”
那些或嘲讽、或怜悯、或幸灾乐祸的低语,如同无数细密的针,穿透喧闹的人声,精准地刺入少年许平安的耳中。他独自站在备战区域的最边缘,一身洗得发白的普通弟子青衫,身形尚显单薄,背脊却挺得笔直,如同风雪中不肯弯折的青竹。他紧抿着唇,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唯有那双漆黑的眼睛,沉静得可怕,将所有翻涌的情绪死死压在最深处,只余下冰封般的专注。他清晰地感受到后背那道伤口在众人目光聚焦下传来的隐痛,以及体内灵力流转时因伤势带来的滞涩感。但他握剑的手,稳定如磐石。
比试开始。轮到他上场时,对手是一个师门另一脉的师兄,修为比他高出一小阶,平素就对他这“天才师弟”颇不服气,此刻见他带伤上场,眼中更是毫不掩饰的轻蔑与狠厉。
“许师弟,伤还没好利索吧?何必逞强?现在认输下去,省得师兄我‘不小心’再伤了你。”对方抱剑而立,语带讥讽。
许平安没有答话,只是缓缓抽出了他那柄普通至极的制式长剑“青锋”。剑身微颤,发出低沉的嗡鸣。他做了一个标准的起手式,混元之气在体内艰难却顽强地流转起来,试图抚平因情绪和伤势带来的灵力躁动。这是他第一次在如此多的目光注视下,在如此重要的场合,尝试运用自己私下参悟、尚不成熟、甚至被师父提醒过“过于中庸,难成杀伐”的混元之气。
“冥顽不灵!”对手冷哼一声,身形骤然发动!剑光如匹练,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直刺许平安胸前!是清灵宗基础剑诀“破云式”的变招,狠辣迅疾,力求一击建功!
看台上响起一片惊呼,许多人仿佛已经看到许平安吐血倒飞的情景。
然而,就在那凌厉剑光即将及体的刹那,许平安动了。他的动作并不快,甚至显得有些凝滞,仿佛背负着无形的重压。但他手中那柄普通的“青锋”剑,却划出了一道极其玄奥、浑圆如意的轨迹。没有硬碰硬的格挡,没有炫目的光芒。剑身之上,一层极其淡薄、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黑白二气如同流水般悄然缠绕流转。
“叮!”
一声轻响,并非金铁交鸣的刺耳,而是如同玉珠落盘般清脆。对手那气势汹汹、凝聚了全身灵力的一剑,仿佛刺入了一团无形无质、却又坚韧无比的“气”中。凌厉的剑势如同泥牛入海,瞬间被消弭、引偏、卸开!剑锋擦着许平安的衣襟滑过,带起的劲风只吹动了他几缕鬓发。
对手脸上得意的狞笑瞬间凝固,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愕然!他感觉自己全力刺出的一剑,如同击中了浩瀚无边的深海,又像陷入了粘稠的泥沼,无处着力,更被一股奇异的旋转之力带得身形微晃!
就在他旧力已尽、新力未生、心神剧震的这电光石火之间!
许平安眼中精光爆射!一直压抑在体内的混元之气,如同被压抑到极致的弹簧,借这“卸”与“引”所创造的转瞬即逝之机,轰然爆发!他脚下步伐看似踉跄,却暗合某种韵律,一步踏出,人已如鬼魅般切入对手中门!手中“青锋”剑毫无花哨,朴实无华,却凝聚着全身精气神,以及那份初露峥嵘、调和阴阳的混元之意,快如惊鸿,直点对手持剑手腕的“神门穴”!
这一剑,没有清灵宗剑法的飘逸凌厉,只有一种返璞归真、直指核心的精准与力量!是无数次在无人处揣摩阴阳流转、于自身伤痛中体悟刚柔消长后,凝聚出的灵光一闪!
“啊!”对手只觉手腕一麻,一股难以抗拒的酸胀剧痛瞬间蔓延整条手臂,灵力运转骤然中断!手中长剑再也拿捏不住,“当啷”一声脱手坠地!
全场死寂!
一招!
仅仅一招!那个被所有人轻视、认为必败无疑的带伤少年,竟然以一种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方式,轻描淡写地击败了修为高于自己的对手!
短暂的寂静后,巨大的哗然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洗剑坪!
“那是什么?!”
“他…他怎么做到的?”
“那剑法…好古怪!不像是我们清灵宗的路数!”
“我的天!这许平安…藏得好深!”
无数道目光,从最初的嘲弄、怜悯,瞬间转变为震惊、骇然、难以置信,最后化作复杂难明的审视与灼热!高台之上,几位一直闭目养神的长老也霍然睁开了眼睛,目光如电,紧紧锁定了场中那个持剑而立、脸色依旧苍白、身形微微晃动却努力站稳的少年。
他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千层浪。那一年,清灵宗宗门大比,一个名叫许平安、带着旧伤、饱受质疑的年轻弟子,以初露的锋芒和那迥异于宗门主流的“混元”雏形,硬生生地从无数强手中,斩下了第十九位的名次!如同一道刺破阴云的微光,虽不耀眼夺目,却足以让所有轻视者哑然,让所有关注者侧目。
而高居第八位、风华绝代、一路碾压对手的霜寂峰大师姐凌霜,在最终名单公布时,目光越过欢呼的人群,遥遥落在那个独自走下擂台、背影依旧单薄却挺直如松的少年身上时,冰封的眼眸深处,第一次燃起了某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足以焚毁一切的异样火焰。那眼神,混杂着惊讶、探究、以及一种强烈的、想要将其彻底纳入掌控的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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庭院的夜风带着凉意吹过,将许平安从久远的记忆中拉回现实。他摊开手掌,月光下,掌心似乎还残留着当年“青锋”剑冰冷的触感,以及强行催动混元之气后经脉撕裂般的痛楚。后背那道早已愈合、深埋于血肉之下的旧伤疤,仿佛也在隐隐作痛。
他抬起头,望向西南方向深邃的夜空。鹿雨店…昆琴山脉…宗门大比…
这一次,他不再是那个孤身一人、背负质疑与伤痛的清灵宗弟子。
这一次,他身后站着白芍,站着玫花,站着司星,站着约兰达,站着整个阴阳宗的未来。
这一次,他将以宗主的身份,带着他的道,他的守护,去面对一个更加广阔、也更加凶险的天地。
墨玉行令在储物戒中散发着微弱的空间波动,如同黑暗中指引前路的星辰。
庭院角落,一株晚开的桃花树下,新晋的三弟子司星正小心翼翼地数着自己发髻上的花瓣,脸上带着对未来无限憧憬的甜笑,浑然不知夜色深处,四位身负重宝的“影子”已悄然融入黑暗,将随她踏上未知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