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琴山脚的寒气,在清晨时分最为凛冽。听松居石屋的窗棂上凝了一层薄薄的冰花,被初升的日光照耀,折射出细碎的金芒。许平安推开房门,一股裹挟着松针与冰雪清香的冷冽空气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屋内一夜的沉闷。他深深吸了一口,那纯净到近乎锋利的寒意直透肺腑,精神也为之一振。
院中老松覆雪,虬枝静默。白芍已在廊下对着远处的昆琴主峰吐纳,呼出的白气在寒风中迅速消散。司星裹着厚厚的雪熊毛斗篷,正笨拙地试图模仿白芍的动作,小脸冻得微红。玫花抱着手臂倚在墙角的阴影里,眼神锐利地扫视着院门外的动静。约兰达则用力地搓着手,对着冻得发红的指尖呵气,高大的身影在院子里显得有些局促。
“都起了?”许平安的声音打破了清晨的寂静,“今日不修行。”
四人闻言,目光都聚焦过来,带着些许疑惑。
“初来乍到,先熟悉此地水土气息。”许平安走到院中,目光扫过弟子们,“修行之道,张弛有度。一味苦修,易生心障。今日,大家可自行在镇子及附近走走看看,感受这昆嵛山脚的人间烟火与天地气韵。”
他顿了顿,从怀中取出四枚叠成小巧三角状、以朱砂绘制着繁复回路的淡黄色符箓,分发给四人:“此乃‘子母同心定位符’,你们随身带好。若遇危急或迷失,只需注入一丝灵力捏碎母符一角,我手中的母符便会感应方向。切记,此地鱼龙混杂,莫要深入险地,莫要与人轻起争端。”
白芍珍重地将符箓贴身收好,司星好奇地翻看着符箓上的纹路,玫花面无表情地将其塞入腰间皮囊深处,约兰达则大大咧咧地将其塞进上衣内袋,拍了拍胸口:“放心吧师父!风暴女神会保佑我们!”
简单的早膳是在客栈不远处一个热气腾腾的露天食摊解决的。几张粗木桌子摆在避风的石墙根下,摊主是一对满脸风霜的老夫妇。滚烫的小米粥熬得浓稠,配着本地山民腌制的爽脆酸菜和烤得焦香松软的杂粮馍馍。五人围坐一桌,呼噜噜地喝着热粥,食物的暖意与清晨的寒气交织,别有一番滋味。
“去吧,日落前回来即可。”许平安放下碗,对四人说道。
白芍和司星对视一眼,眼中都带着雀跃。两个少女手挽着手,像两只被放出笼子的小鸟,轻快地汇入了芳菲镇清晨开始涌动的人流之中。
玫花则一言不发,转身朝着镇子边缘、靠近那条奔腾冰河的方向走去。她需要远离喧嚣,找一个足够安静、足够冷冽的地方,才能压下心头那些翻腾不休的轮回碎片。
约兰达则被一阵喧闹和五颜六色的布料吸引。她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由数顶大帐篷连成的巨大露天“衣饰市集”,里面挂满了各种材质、颜色、式样的衣物、皮毛、饰品,还有专门为人缝补、定制的裁缝摊。这对于一个热爱色彩和手工艺的瀚海姑娘来说,简直是无法抗拒的诱惑。她高大的身影和醒目的金发碧眼,也立刻吸引了市集上许多好奇或惊艳的目光。
许平安目送弟子们各自散入镇中,转身回到了听松居那间简陋却安静的石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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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内,油灯的光晕在粗糙的石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许平安在桌前坐下,铺开一张质地坚韧的本地“雪松皮纸”。他没有立刻开始思考宗门诸事,而是提笔蘸墨,在纸的顶端工整地写下:“致黑石镇李铁匠之子李虎:符文基础引导手札”。
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沙沙作响。一个个清晰稳健的字迹流淌而出,从最基础的符文线条勾勒、灵力灌注的要点,到常见“锋锐”、“坚韧”、“聚火”符文的组合原理与绘制禁忌,深入浅出,条理分明。这不是什么高深秘法,却是许平安结合自己早年摸索的经验,为那个在铁匠铺火光中,眼神渴望而懵懂的黝黑少年,量身打造的入门阶梯。
写着写着,笔尖微微一顿。墨迹在纸上晕开一个小小的圆点。
黑石镇铁匠铺里叮当作响的打铁声,李虎那被炉火映得通红的、充满求知欲的脸庞,仿佛透过纸面浮现在眼前。这熟悉的场景,像一把钥匙,不经意间打开了记忆深处尘封的匣子。
退宗之后,孑然一身,天地苍茫。
风雪夜宿破庙,独自舔舐与妖兽搏杀留下的、深可见骨的爪痕,混元之气艰难运转,驱散着侵入骨髓的阴寒妖毒。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墙壁上自己孤单摇晃的影子,那时的心境,比庙外的风雪更冷寂。
在瘴气弥漫的沼泽边缘,屏息凝神,观察一株“阴阳并蒂莲”如何于至阴至阳交汇处顽强生长,生死轮转的奥义在叶片开合间若隐若现。那一刻的顿悟,足以抵消数日跋涉的艰辛与孤寂。
于凡俗村落暂居,为感激收留之恩,替村中孩童开蒙,讲解最粗浅的引气法门。看着那些懵懂却明亮的眼睛,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那份纯粹的求知与感激,是散修路上难得的暖意。
也曾路见不平,拔剑相助,救下被邪修掳掠的商队。事后商队首领感激涕零,欲重金酬谢,他只取三枚疗伤丹药,飘然而去。守护与平衡,并非空谈,始于足下。
……
那些年,是孤绝的行走,是与天地、与妖兽、与自身心魔的不断较量。没有宗门庇护,没有师长指点,每一步都踏在荆棘之上,却也在这血与火、生与死的磨砺中,对“阴阳流转”、“刚柔相济”、“守护与平衡”的体悟,日渐深刻。每一次疗伤时的内视,每一次生死关头的顿悟,每一次对弱小施以援手后内心的澄澈,都如同涓涓细流,最终汇成了如今他所秉持的“道”的江河。
良久,许平安轻轻呼出一口气,眼神重归清明。他仔细吹干墨迹,将手札小心折好,装入一个厚实的牛皮信封,封口处以灵力烙下一个不起眼的混元印记。他起身出门,在镇中找到一家挂着“飞羽信驿”招牌的小铺,将信和几块碎灵石交给了信差,指明送往黑石镇。
回到石屋,油灯的光芒似乎更加沉静。真正的忙碌,此刻才刚刚开始。
他重新坐下,铺开数张更大的雪松皮纸。心神沉静,如同古井无波,却又分化万千:
左手执笔,为白芍书写《玄冥冰魄进阶导引》,详细规划如何利用此地极寒环境进行“寒潭养魄”,如何进一步调和体内冰魄与混元之气,并构思如何炼制一枚能引动冰魄之力、化冰为护盾的“凝霜佩”所需材料与符文阵列。
右手则同时为司星勾勒《混元筑基纲要》,考虑到她毫无基础但心思纯净,方案以温和的引气、蕴养经脉为主,辅以简单的“清心符”绘制练习,并设计一个能缓慢汇聚灵气、帮助她静心凝神的“引灵香囊”。
脑海中,关于玫花的草木亲和天赋,新的思路在翻涌。他推演着一种能将草木生机转化为守护屏障的简易阵法——“青萝障”,并在纸上快速演算着阵眼布局与灵力流转路径。同时,也在思考如何为她寻找一种蕴含生机的灵木,炼制一柄能沟通草木灵韵的短杖雏形。
对于约兰达,许平安则思索着如何将西方的星象感知与东方的引气法门初步结合,草拟了一份《星力引气初探》。并开始设计一种能镶嵌星纹铁、辅助她引导灵力、兼具西方粗犷风格与东方符箓原理的臂环草图。
桌角另一张纸上,是他根据雪岭行馆传送大阵流露出的空间波动气息,结合自身混元之道,推演改进“小混元护身阵”的复杂算式,试图加入更强的空间扰动防御。
心中默念着几种此地可能寻到的寒属性药材名称,推演着一种能快速驱寒固本、补充灵力消耗的“雪参暖阳丹”丹方配比。
灵光一闪间,一个新的法术雏形在意识中浮现——以混元之气模拟此地凛冽寒风,化风为无形锁链的“缚风索”,笔尖下意识地在纸上记下几个关键符文节点……
一心多用,诸念并行。许平安的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眼神却专注如星辰,深邃而明亮。笔尖在数张纸面、脑海中的无形疆域飞速游走,留下思想的轨迹。石屋狭小,却仿佛容纳着一个正在孕育风暴的寂静宇宙。
时间在专注中悄然流逝。日头渐高,窗外市集的喧嚣声浪隐约传来,更衬得屋内落笔沙沙声清晰可闻。
不知过了多久,许平安搁下笔,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纸上已布满密密麻麻的字迹、符文、阵图、丹方。他起身,走到屋角一堆昨日带回的、准备用来修补屋顶缝隙的湿润黏土旁。
他蹲下身,双手捧起一捧微凉的黏土。混元之气悄然流转,掌心变得温润。泥土在他指间被揉捏、塑形。渐渐地,一个巴掌大小、轮廓与许平安有七八分相似的泥土小人儿成型了。他指尖凝聚一点微不可查的灵光,轻轻点在泥人眉心。
泥人身上微光一闪,仿佛被注入了某种活力,动作略显僵硬却目标明确地从许平安掌心跳到地上,迈开小短腿,悄无声息地钻出了石屋的门缝,消失在院落的积雪中。
泥人分身的目的地明确:在镇子边缘或更僻静处,寻找一处废弃但尚可遮风避雨的小院。大比在即,他们不可能一直挤在客栈狭小的石屋里。一个独立、安静的落脚点,对于接下来的潜修至关重要。
做完这一切,许平安才真正舒了一口气。他走到窗边,推开半扇木窗。
清冽的空气带着松雪的芬芳涌入。远处,昆嵛山脉巨大的山体在正午阳光下闪耀着圣洁的银光,七道通天炁柱永恒地流转着磅礴的能量。而近处,芳菲镇的生活画卷正徐徐展开。
山溪边,裹着厚厚皮袄的山民妇女用力捶打着冻硬的衣物,冰水溅起,阳光下折射出小小的彩虹。
背着沉重柴捆的老人,步履蹒跚却坚定地走在回家的雪径上,呼出的白气拉得老长。
简陋的食摊前,几个穿着兽皮的猎户围坐着,就着烈酒大声谈笑,分享着昨日的收获,粗糙的脸上是满足的皱纹。
几个总角孩童在雪地里追逐嬉闹,冻得通红的小手捏着雪球,清脆的笑声在冷风中飘荡。
对他们而言,头顶那悬浮于云端、连接仙凡的神迹之地“鹿雨店”,那些吞吐天地灵气的修士,那些即将上演的惊天动地的比试,都太过遥远和缥缈。仙凡之别,如同天堑。他们的目光只落在脚下的土地,柴米油盐,冬日的存粮,开春的种子,才是实实在在的生活。修士们是匆匆过客,带来喧嚣,也带来一些额外的铜板和灵石,仅此而已。他们的日子,如同山溪中的坚冰,沉默、坚韧、遵循着古老的四季轮回。
许平安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心中一片澄澈平和。这山脚小镇的烟火与坚韧,头顶神山的恢弘与冰冷,构成了一种奇异的平衡。守护之道,不仅在云端,更在这人间最朴素的生息之间。
他轻轻关上半扇窗,将那份人间烟火与天地壮阔暂时隔在窗外。转身回到桌边,目光重新落在那几张写满未来可能的纸上。指间微光闪烁,一小块星纹铁矿石出现在掌心。他需要抓紧时间,为白芍构思的那枚“凝霜佩”,做一次初步的符文烙印尝试。昆琴山的阴影已笼罩下来,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窗棂的缝隙里,一丝寒风吹入,拂动了他鬓角的碎发,也吹得油灯的火苗轻轻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