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染白鹿雨店的飞檐斗拱,许平安便踏着微凉的青石板路,走向了张贴大比最终排名的告示墙。
不出所料,榜首至第七名,依旧是那七座巍峨如山的庞然大物——七大宗门的名号在日光下熠熠生辉,昭示着无可撼动的底蕴。视线一路向下,最终在榜单的中下段,找到了略显朴素的“阴阳宗”三字。许平安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弯起一丝无奈的弧度。眼前瞬间闪过司星在擂台上那手忙脚乱的“灵蝶乱舞”,以及约兰达凭借一身蛮力加上海洋野路子、硬生生把自己冻成冰坨滚出擂台的“壮举”。画面过于“别致”,让他这个宗主都忍不住扶额。
“罢了,”他心中暗叹,“好歹都囫囵个儿下来了,没缺胳膊少腿,更没撞上百蛊门那些阴损毒修,已是保佑。”这份排名,虽不耀眼,却也真实地映照着阴阳宗初生的稚嫩。
回到下榻的客栈,待到几个徒弟——白芍揉着惺忪睡眼,司星打着哈欠,玫花已利落地束好短发,约兰达高大的身影带着晨起的活力——陆续聚齐,许平安便宣布了“吃顿好的”的决定,权当庆祝平安过关。
为求清净,他特意寻了家位置偏僻、门可罗雀的饭庄,名曰“静水轩”。目的不言而喻:避开那株带着草木药香、总爱凑热闹的“花期”,更要躲开那抹如影随形、令他心弦紧绷的冰霜身影——凌霜。
一行人踏入静水轩,果然清幽雅致。许平安选了角落最不起眼的一张圆桌,刚坐下点好菜,正待松口气,眼角余光却瞥见一个端着茶盏走来的身影。靛青色的粗布店小二衣裳穿在她身上,怎么看怎么透着一股子刻意的违和。
是花期!
她哪里是这里的伙计?分明是特意换了装束,守株待兔般跟过来的!那双琥珀棕色的杏眼此刻闪烁着狡黠的光芒,嘴角噙着一抹“果然等到你”的腹黑坏笑,径直走到了许平安面前。
“哟,许师兄,好巧啊!”花期声音清脆,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促狭,将茶盏“叮”一声放在许平安面前,“静水轩的‘清心玉露茶’最是解乏,您几位慢用。”她故意弯下腰,凑近许平安,压低的声音只有这桌人能听见,“为了‘偶遇’师兄,我可是费了好大功夫才打听到您选了这儿呢。”
话音未落,许平安顿觉四道目光如同烧红的针,瞬间刺了过来。
白芍那双琉璃灰的眸子瞬间覆上一层寒霜,小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袖口,周身隐隐有冰寒气息逸散,连带着桌上的茶水都似乎凝滞了一瞬。她默默地将自己的椅子朝许平安的方向挪了挪,小小的身体几乎要贴上师父的手臂,形成一道无声却冰冷的屏障。
司星娇俏的小脸立刻垮了下来,杏眼圆睁,带着世家小姐特有的娇嗔与不满。她“哼”了一声,动作麻利地将自己面前精致的青瓷小碗和玉箸推到许平安和花期之间,仿佛在无声地划出一条楚河汉界。紧接着,她又拿起旁边的茶壶,作势要添水,壶嘴却“不经意”地朝花期站的方向歪了歪。
玫花没有说话,但那锐利眼眸瞬间锁定花期,像一头在丛林中嗅到陌生气息的猎豹,身体微微绷紧,警惕之意如同实质。
约兰达的反应最为直接。这位金发碧眼、身高惊人的西方姑娘,“噌”地站了起来。她富有肌肉的高挑身材极具压迫感,湛蓝的眸子带着海风般的直率怒意,大步流星地走到花期和许平安之间,用宽阔的肩膀硬生生地将花期挤开两步,然后才坐回自己的位置,还示威似的朝花期扬了扬下巴。
小小的角落饭桌,瞬间成了无声的战场。醋意混合着少女们各异的锋芒,空气仿佛都粘稠凝滞起来。花期看着眼前这“同仇敌忾”的架势,脸上的坏笑反而更浓了,非但没有退缩,反而双手叉腰,挺起胸膛,那神情仿佛在说“放马过来”。她正要开口再撩拨几句,店家适时地将一道道色香味俱全的菜肴端了上来,暂时转移了这剑拔弩张的焦点。
许平安只觉得额角青筋突突直跳,看着满桌佳肴,却毫无胃口。眼见“战火”稍歇,他赶紧抓住这来之不易的喘息之机,借口道:“咳,你们先吃着,我去趟……净手。”话音未落,人已起身,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个“温柔乡”与“修罗场”并存的险地。
走出静水轩,春日微凉的空气让他长舒一口气。他走到饭庄侧面的回廊下,只想静静梳理一下被醋海淹没的心情。然而,天不遂人愿。
回廊尽头,饭庄正门方向,一行人正施施然走来。为首之人,身姿高挑孤绝,银发如雪,冰眸似渊,周身散发着拒人千里的凛冽寒意——正是凌霜!她身后跟着几位身着清灵宗内门服饰的弟子,陈元、赵青等人赫然在列。
许平安的心脏猛地一沉,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将自己隐在廊柱的阴影里。饭庄掌柜显然认得这位贵客,脸上堆满了比方才更热情十倍的笑容,小跑着迎上去,点头哈腰地将他们引向二楼早已预留好的雅间。
“万幸……在大厅角落……”许平安暗自庆幸自己的选择,看着凌霜那毫无波澜的侧脸和清冷的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些许。他靠在冰冷的廊柱上,只觉得人生从未如此艰难。躲过了花期,又撞上了凌霜,这顿饭注定吃得他心力交瘁。
做了几个深呼吸,勉强压下纷乱的心绪,许平安才整理好表情,重新走回那个“是非之地”。
席间,徒弟们与花期的“暗战”仍在继续。白芍小口吃着东西,眼神却不时警惕地瞟向花期;司星叽叽喳喳地和约兰达说着话,试图活跃气氛,但眼角余光也总留意着花期的动作;玫花则沉默进食,只是偶尔抬眼扫过花期和楼梯口;约兰达一边大口吃着东方美食,一边用眼神“护卫”着师父。花期倒是泰然自若,一边品尝菜肴,一边笑眯眯地看着许平安,眼神里的促狭毫不掩饰。
许平安心不在焉地应付着,目光总忍不住瞟向楼梯口。他只盼着凌霜他们快点吃完离开。唯一能让他感到些许慰藉的,是面前那盘晶莹剔透、甜糯可口的“云片糕”。这是他最喜欢的点心。在徒弟们明争暗斗和内心的忐忑不安中,他几乎是机械地、带着点自我安慰性质地,将大半盘糕点都送进了口中。
就在他以为这场煎熬即将结束,清灵宗的人快要离席时,一个清冷如冰玉撞击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在他们桌旁响起:
“你怎在此处?”
许平安手中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了桌上,抬头一看,心彻底沉到了谷底。
凌霜不知何时已下了楼,就站在桌边!她显然是被花期那辨识度极高的嗓音和气息吸引下来的。那双冰蓝色的凤眼,先是扫过花期,带着一丝清灵宗大师姐对故交的询问,随即,那冰封的目光便精准地、牢牢地锁在了许平安身上。那眼神深处,是压抑了许久的、几乎要破冰而出的炽热与偏执。
空气瞬间冻结了。
凌霜没有任何犹豫,也没有看旁边任何一位如临大敌的少女。她无视了所有或警惕、或厌恶、或醋意的目光,径直走到许平安身边。然后在所有人——惊愕到失语的目光中,她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占有姿态,侧身就坐到了许平安的腿上!
许平安浑身僵硬,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比中了霍林的阴邪诅咒还要难受百倍。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昨日擂台上,真该让林炎一掌拍死自己!
“平安……”凌霜的嗓音依旧清冷,但尾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缠绵。她伸出冰冷如玉的手指,轻轻抚上许平安的脸颊,动作带着一种病态的温柔。无视周围瞬间爆发的、几乎化为实质的醋意与敌意,她拿起自己面前未曾用过的玉箸,夹起一片薄如蝉翼的灵笋,递到许平安唇边,命令中带着诱哄:“张嘴。”
许平安如坐针毡,在数道几乎要将他洞穿的目光注视下,只能机械地张开嘴。凌霜满意地看着他吃下,冰眸深处掠过一丝满足。但这显然不够。她放下玉箸,低头,竟想用自己的唇将那清甜的笋片渡给许平安!
“凌师姐!”许平安心头警铃大作,几乎是瞬间清醒,温和却异常坚定地抬手,巧妙地格开了她的动作,同时不着痕迹地微微后仰,“此地人多眼杂,风大,莫要呛着了。”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贯的沉稳,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拒绝。那温和的“风大”二字,已是给足了台阶。
凌霜的动作顿住了。冰蓝色的眼眸深深地看着他,那里面翻滚的执念与失落几乎要溢出来。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时刻,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和陈元小心翼翼的呼唤:“凌师叔,时辰不早,我们该动身了。”
这声音如同天籁。许平安立刻抓住机会,温言道:“凌师姐,宗门事务要紧,莫要让玄诚师叔久等。”
凌霜深深地看了许平安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最终,她缓缓起身,那股迫人的冰冷压力也随之而去。她没再看其他人,仿佛她们都不存在,只留下一句冰冷又带着无尽深意的话:“平安,你逃不掉的。”说罢,转身,银发如瀑,带着清灵宗众人,如同冰雪女神般飘然离去。
直到那抹刺骨的白色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外,饭桌上的众人才仿佛解除了石化。白芍、司星、约兰达齐齐松了一口气,随即看向凌霜离去的方向,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厌恶与后怕。玫花紧握的手微微松开,但眼中的警惕丝毫未减,轮回者的直觉让她对凌霜的危险性评估提到了最高。花期脸上的坏笑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凝重和若有所思,她看向许平安的眼神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担忧。
许平安只觉得浑身脱力,后背已被冷汗浸湿。他疲惫地挥挥手:“……结账,回客栈。”
回程的路上,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花期也默默地跟了上来,走在许平安的另一侧,脸上没有了之前的嬉笑,眼神复杂地看着许平安疲惫的侧脸。
许平安走在中间,只觉得身心俱疲。这顿饭,吃得他心力交瘁,比连续鏖战数场还要累人。凌霜那冰冷却炽热的偏执,徒弟们醋海翻波的“团结”,花期唯恐天下不乱的搅局,最后叠加凌霜那不顾一切的占有宣告……这一切,都让他这位追求阴阳平衡的宗主,第一次深切体会到,什么叫“静水之下,暗流汹涌,人生艰难”。
望着客栈的方向,他心中泛起一丝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