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雨店大比的喧嚣尘埃落定,排名带来的微妙涟漪尚未完全平息,许平安便敏锐地察觉到空气中弥漫的另一种“硝烟”并未散去。白芍、司星、玫花、约兰达,乃至花期,几个姑娘之间那若有若无的醋意与较劲,以及凌霜那冰封之下炽烈灼人的偏执,如同无形的丝线缠绕着他,比应对擂台强敌更耗费心神。
清晨的阳光透过客栈窗棂,在屋内投下温暖的光斑。许平安看着眼前几个神色各异、但目光或多或少都黏在自己身上的徒弟,心中暗暗下了决定。
他清了清嗓子,脸上浮现出惯常的温和笑容,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轻松:“这几日大比,大家都辛苦了。难得来鹿雨店一趟,风景人文皆是上佳。今日……给你们放个假,都出去好好逛逛,放松一下。”
“放假?”司星眼睛一亮,立刻来了精神,“师父,那我们去逛西市吧!听说那边有好多新奇玩意儿!”
白芍也露出期待的神色,轻轻点头。
约兰达的眼眸热切地看着许平安:“师父,我陪你去喝茶!我知道一家安静的……”她努力回忆着新学的词汇,“……角落的茶馆!很好!”
玫花没有说话,但那双琥珀色的锐利眼眸同样望向许平安,意思不言而喻——她更愿意留下。
许平安心中苦笑,面上却不动声色,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引导:“约兰达,玫花,你们也去。司星活泼,白芍细致,正好带你们好好领略一下这鹿雨店的风物。你们初来乍到,多看看总是好的。”他顿了顿,从袖中取出四张叠好的、绘制着简洁符文的黄色符纸,递给约兰达和玫花,“这是定位符,你们拿着,也给白芍和司星一人一张。贴身收好,若遇到什么危险,只需捏碎它,无论多远,我定会立刻赶到。”
他这话说得诚恳,带着师父对弟子的关切与责任。约兰达和玫花接过符纸,眼神却有些复杂。约兰达脸上写满了失望,她想要的哪里是符纸,是能安静坐在师父身边的机会。玫花指尖摩挲着符纸粗糙的边缘,警惕的目光扫过花期,又看向许平安,她留下更多的是出于一种本能的守护欲和对潜在威胁的防范。许平安的“放假”提议,在她们看来,更像是某种委婉的“驱离”。
“去吧,放心。”许平安的声音更加温和,带着安抚的力量,“难得清净,也让我……稍微歇口气。”最后这句低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让约兰达和玫花微微一怔,心头那点小小的不甘被触动,终究是抿了抿唇,点头应下。
看着司星雀跃地拉着白芍,约兰达和玫花一步三回头地跟着,最终消失在客栈门口,许平安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股一直萦绕在身周、混杂着各种情绪的无形压力,仿佛随着她们的离开而骤然消散。
世界,似乎在这一刻清净了许多。
他并未耽搁,也离开了客栈。没有目标,只是凭着感觉,在鹿雨店错综复杂的小巷中穿行。远离了主街的繁华与喧嚣,他拐进了一条偏僻得几乎被遗忘的窄巷。巷子尽头,有一家极其不起眼的小茶馆,门脸陈旧,招牌上的字迹都已模糊不清,只隐约能辨出一个“静”字。
推门而入,一股陈年木器混合着劣质茶叶的味道扑面而来。店内光线昏暗,客人寥寥,只有角落里一个打盹的老翁和窗边一个埋头看书的中年书生。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安静,只有炉子上水壶发出的细微“咕嘟”声。
许平安心中却是一松。就是这里了。
他径直走向最角落、靠窗的位置。木桌斑驳,椅子也吱呀作响,但窗外恰好能看到一小片爬满青苔的旧墙和墙角顽强生长的一丛野草,倒也别有一番野趣。他点了一壶最便宜的粗茶,茶博士懒洋洋地提来一个黑乎乎的陶壶和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
滚烫的、颜色浑浊的茶汤注入碗中,升腾起带着苦涩气息的白雾。许平安端起碗,没有立刻喝,只是看着碗中沉浮的粗大茶梗,任由思绪飘远。
自从当年决然离开清灵宗,踏上那条追寻“阴阳平衡”的孤绝之路,像今日这般独自一人、在某个陌生角落安静待着的时光,其实并不算少。在遇到白芍她们之前,漫长的岁月里,他独自游历山川,结识过一些萍水相逢的友人,也力所能及地帮助过许多挣扎在尘世边缘的凡人。然而,大多数时候,陪伴他的只有自己的影子、手中的木剑和心中的道。
热闹?那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思绪不由得飘回更早的清灵宗岁月。初入宗门时,少年心性也曾与同门友好相处,一同习练,一同完成宗门任务。但骨子里那份对“道”的执着探索,让他更多时候还是选择独处,沉浸在自己的修炼和师父玄道真人交代的典籍、符文推演之中。
直到……那一次黑水泽
为了救下那个在宗门里如同高岭之花、孤高清冷、几乎不与任何人深交的师姐凌霜,他几乎拼掉了半条命。背着她从绝境中爬出来,在阴暗潮湿的临时洞穴里,照顾灵力被封的她。那几天,大概是他们之间说话最多的时候,虽然他说的多,她只是偶尔发出虚弱的回应。
然后,一切都变了。
回到宗门养伤恢复后,许平安发现,那位冰霜仙子似乎“盯”上了自己。她不再像过去那样独来独往于高峰绝顶,反而会出现在一些……他意想不到的地方。他在静室打坐调息,一睁眼,便能看到她不知何时坐在不远处,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看着。一旦他结束修炼或有其他同门来找,她便立刻起身,不发一言地离去,快得像一阵风。
他在膳堂吃饭,总能“精准”地发现她坐在不远处的桌子,目光时不时落在他身上,那眼神复杂,带着审视,也带着一种他当时看不懂的专注。
甚至,当他偶尔帮助其他遇到困难的师兄弟妹时,也能感受到一道冰冷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那视线里似乎还掺杂着些……怨念?当时只觉得莫名其妙,压力山大。
后来,他因理念不合退宗,走得干脆利落,以为此生再难有交集。却未料想,在黑石镇风花节,会再次遇见她。那一刻,心底深处,除了惊讶,竟也掠过一丝连自己都未曾细察的……高兴?毕竟,那是曾经生死与共的师姐。
再后来,命运如同被拨动的琴弦,奏响了新的乐章。雪地里怯生生的白芍,肥西城明媚娇憨的司星,轮回挣扎中眼神锐利的玫花,还有瀚海城邦热情似火的约兰达……她们一个个闯入他的生命,成为了他初创的、微小却承载着理想与责任的阴阳宗的一员。
他不知道自己能带着她们走多远,能在这条注定艰难的路上坚持多久。但此刻,坐在这犄角旮旯的破茶馆里,回想着那些或喧嚣、或温情、或惊心动魄的片段,许平安心中涌起的,不再是孤绝的苍凉,而是一种沉甸甸的、带着暖意的踏实。
至少,这条路上,不再只有他一个人了。
指尖传来粗瓷碗壁的滚烫,将他从绵长的回忆中拉回现实。他低头,抿了一口碗中的粗茶。
“呕……”一股难以形容的苦涩、粗糙、甚至带着点霉味的液体瞬间充斥口腔,许平安猝不及防,差点吐出来。这味道,简直是对“茶”这个字的亵渎!强行咽下那口难以下咽的液体,他蹙紧了眉头,刚才那些或感慨或温暖的思绪瞬间被这粗暴的口感冲刷得一干二净。
他无奈地放下豁口的粗碗,望向窗外。
阳光正好,透过小小的窗格,洒在那丛野草上,绿意盎然,生机勃勃。茶虽难喝,回忆也总被现实打断,但路,终究还是要继续走的。
他站起身,丢下几枚铜钱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店家,结账。”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旧木门,许平安重新走入巷子。身后是那难喝的茶和片刻的宁静,身前,是鹿雨店喧嚣的街道,是等待着他的徒弟们,是尚未可知却必须去面对的挑战,以及那条他选择并坚持的“平衡”之道。
天色尚好,前路漫长。他深吸一口气,迈步向前。